一到偏厅,腿已酸的成凝夏便一屁股往檀木椅上一坐。
这座偏厅格局稍小,布置倒是豪气,一整面墙挂上一帧偌大的刺绣。
“好漂亮!”视线转了一圈,成凝夏瞬间被刺绣迷住。
这帧刺绣以各色植物花卉为主,间或点缀鸟雀异兽,深红的底色,金银蓝白的绣线,勾勒出令人惊艳的图样。
“这是苏绣?杭南绣?还是景绣?”
“都不是。”唐行深答得随意。“是西域的刺绣。”
“西域?”她惊呼。“难怪瞧起来这么不一样……可是,这块布这么漂亮,怎么不拿来裁衣作裳,反倒这样往墙上挂?”
“这就是西域人布置屋子的方式,绣块漂亮的布,挂上墙面作装饰。”
“原来如此。”成凝夏转过身,难掩一脸的欣羡,“唐大爷去过西域?”
“不曾。”他光是坐镇唐家庄,打理家业都来不及了,哪得抽空去西域?
这刺绣是与唐家庄交好的商队特地带回来送给他的。
唐行深注意到成凝夏一脸神往的模样。
“你想去西域吗?”
“想啊!”成凝夏咯咯一笑,原本看似平凡的小脸像是点了百盏灯般倏然发亮。
唐行深心中一动,一时之间竟无法从那张含笑的脸上挪开眼。
“以前我曾听人提过,西域有千百个国度,风俗民情大异其趣,子民的长相也和汉人大不相同,我一直想亲眼瞧瞧。”
“男儿志在四方,这是件好事。”他嗓音微哑,像是要掩饰不该有的心动。“那你怎么没去?”
“我……”是一介女儿身,怎么去?成凝夏赶紧转个话题,“唐大爷,唐家庄是做什么买卖,做得如此家大业大?”
“钱庄。”这只是众多家业之一。
钱庄?
嗯,瞧瞧唐行深一派从容的神气、简单却考究的衣著,确实很有钱庄当家的架式。
“那你生意一定做得极好。”思及自己一入唐家庄,一路走来所看所见的荣华景象,成凝夏由衷佩服道。
“尚可。”唐行深回答得轻描淡写。
“这哪叫尚可啊?唐大爷,你开了几家钱庄?”
“仅此一家。”只不过,半个天下分号有九十九家。
“生意做得多广?”她纳闷地问。
“仅限城内。”只不过,想和唐家庄做生意的商贾,都会亲自到春江城拜访。
“来往的商贾有几行、几家、几人?”她满脸迟疑。
“一行一人。”虽说是三百六十五行,但这三百六十五人全是各行中的翘楚。
“你每日谈得成几桩生意?”她问得担心。
“一日一桩。”而一桩生意的获利,最少也是寻常人家三百六十五日的所得。
被盘问到此,唐行深终于对成凝夏的情绪变化有所察觉。
为何这陈家小子在他如实回答每一个问题后,脸色从开朗、惊诧、迟疑,逐渐变成担心和难过?
这教他一愣,陈家小子在担心些什么?又难过些什么?
他尚未发问,成凝夏就已经自行说出答案。
“原来你经营得这么辛苦、吃力啊?只开一家钱庄,又只做这一座城里的生意,而且每天还只谈得成一桩生意?唉唉唉,唐大爷,不是我啰唆,你不多努力是不行的,你每天只谈得成一桩生意,是很难将唐家庄维持下去的。”说着、说着,成凝夏还过来拍拍他的肩膀,鼓励著他。
“不过呢,做人家老大的合该多担当些,要奉养长辈,照顾弟妹,还得养这一整个庄子的人呢!不多想些开源节流之道怎行?”
生平第一次,唐行深张开了嘴又闭上,闭上了又张开,尝到何谓哑口无言的滋味。
成凝夏闷道:“你不觉得我说得很有道理?”
还真是有道理得教他说不出话来。
成凝夏则是不明白眼前的男人怎地活像被雷劈中。“还是你觉得我说得很没道理?”
唐行深忽地垂首,肩膀同时开始微微震颤。
哎呀!他该不会是哭了吧?成凝夏顿时冒出满头冷汗。
“唐大爷?哟呼,唐大爷哟……”糟糕,是她哪句话说错,刺激了他?这下可不妙了。“那个……唐大爷,其实事情也没那么糟糕啦……”
他的肩膀持续震颤著。
“不然我提供你几条开源的路子。多去拜访城里的各大商家,打点人情关系是挺重要的,只有百利而无一害。说到节流嘛,就更简单了,晚上十盏灯只点上六、七盏,够亮够用就好。用膳时十道大菜减个四、五道,吃得够饱就好。还有啊……咦,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唐行深老是低头抖肩膀做什么?成凝夏不假思索的双手一伸,硬是抬起他低垂的脸。这才发现,“喝!你没在哭嘛!”
什么?他为何要哭?强忍的笑意顿时无法再压抑,洪亮如钟。“哈、哈、哈哈哈……”
“不要笑!”真是糗大了!小脸顿时泛红,成凝夏恼羞成怒,连连跺脚。
“不要笑啦!”
想到自己方才在他面前说过什么蠢话,什么同情他,什么热心指导他开源节流……啐,他一定是把她的话当笑话听!
“少爷!”周管家才一靠近门边,便被偏厅里传出的笑声吓住了。
天啦,少爷在笑。
在大笑耶!
他瞠目结舌,僵立于门口,看着整日总板着张严肃的脸,现在却笑得比戏子还夸张的少爷。
“咳!”笑声倏地中断,眨眼间便恢复一派冷峻的唐行深看向他,“什么事?”仿佛方才的笑声是假的,没那回事。
“啊?是、是陈姑娘已经准备妥当,要去见太夫人了。”
“很好。”唐行深吸口气,站起身。“记得教所有人从现在开始改口,唤陈姑娘为小姐。”
“是。”周管家应道,心想方才一定是自己老眼昏花,怎么可能会看见少爷笑得比戏子还夸张。
“唐大爷,那我呢?”成凝夏忽然想到一件事。“如果老夫人见著了我,我该怎么交代我的身份?”
“你嘛……”唐行深思付著道。
周管家敢发誓,少爷的嘴角真的微微扬起,而且扬得愈来愈高。
天啦,少爷真的是在笑耶!
在唐家庄待了大半辈子的他再次瞠目结舌,僵立当场。
见到假扮成唐盈盈的成淡秋,病倒在床上的唐太夫人果真像服了帖强心药,原本消沉的意志振奋了不少。
“盈盈啊,日后你可别再乱跑了。”
唐太夫人让人扶坐起身,背靠著绣枕,让丫头喂食汤药,一双眼睛舍不得从带着浅笑的孙女脸上挪开。
“幸好这回你承蒙好心的贵人相劝,才能平安回家呢。”
“呵呵……太夫人言重了。”老人家口中的贵人,也就是成凝夏,有些别扭地打哈哈道。
夜半逃家的唐盈盈,中途却被情郎抛弃,走投无路的她,被好心人救了并送回家。
这就是唐行深为成凝夏安排的身份——唐盈盈的好心贵人。
且为了报答这位贵人,唐行深力邀成凝夏在唐家庄住下,好生款待。
成凝夏起先还怀疑,唐太夫人会相信这套谎言吗?
不过显然的,这套听起来挺虚假的谎言,出自于一脸正经的唐行深口中,竟增添了七、八分可信度。再加上成淡秋那张与唐盈盈极为相似的容颜,更将最后那两、三分可信度添个齐足。
喝罢汤药,唐太夫人准备小憩。
“盈盈,陪奶奶睡一会儿吧。”她要求孙女留下来陪伴。
“是的,奶奶。”
至于成凝夏,只好默默退出唐太夫人的厢房。
成凝夏觉得有些不舍。唐太夫人虽然现在病恹恹的,可是依旧慈蔼得让人愿意多多陪伴、亲近她。
对成家姐妹而言,唐太夫人就像个她们不曾拥有过的奶奶。
不过话说回来,那么和蔼可亲的奶奶,怎么会有个老是板着脸的孙子啊?真奇怪。
闲著没事,边想边走,不知不觉,成凝夏晃到唐行深的书房外。
见到几个唐家庄的帐房正走出房门,她立即上前,往书房里头瞧。
“唐大爷?”
“进来吧。”唐行深沉声自房里道。
“打扰了。”嘴里意思意思地这么说,其实她一点打扰人的歉意也无。相反的,她一脸兴致勃勃,很高兴终于有事可做。
“你在做什么?”
“对帐,”唐行深将手中的帐册一合,马上又动手翻起另一本帐册.
哇,难道唐行深不会看得眼花撩乱?她光是旁观,就被那些数字打败了。
“呃,看起来不怎么有趣。”
“是不有趣。”
“也很麻烦。”
“是很麻烦。”唐行深边说边振笔疾书。“只是,这是商贾经营必行之例事,不能或忘,更不得马虎。”
成凝夏颔首,“也是,帐目若出了问题就糟糕了。唐大爷,我能请教你几件事吗?”
“说。”
“我想要请你教我一些经商之道,诸如这些对帐、谈价、买卖之类的事。”
“为什么想学?”唐行深终于抬起头看她。
“因为我以后也想开店做生意。”
成凝夏可是很认真的盘算著日后的出路。她思来想去,决定将来拿唐家庄给的谢酬做生意,不求致富,但求姐妹俩生活无虞。
凡事都需要学习,需人指导,她想经商,现成的夫子就近在眼前,不好好利用还真是可惜。
“我不……”唐行深第一个反应是拒绝,因为他不曾教导过什么人,可是对方满脸祈求的神情是那么生动,他突然觉得难以拒绝。
“好嘛、好嘛!”见他迟疑,似已有望,成凝夏连忙加把劲继续道:“我会付你束修的,说“好”,说“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