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如琛僵住,由她震惊的目光忽地领悟了什么,血色一点一滴逐渐由脸上褪云。
「八年、九年……还是更早,我不太记得了,是不是……」宋艺芸迟疑地问出口。
「闭嘴!」他惊喊,一股反胃感由胸臆,或者是心灵深处涌出,他立刻冲向浴室,完全无法自抑地干呕。
好恶心、好难受、好……痛苦。他无法控制那种反胃欲呕的感觉,头晕目眩地跌坐在马桶边。
为什么……会有这种事?世界好小……
整整十年,他以为摆脱过去,以为可以拥有全新的人生,以为那个带着灿亮笑容的女子,会拂亮他晦暗的人生,却发现……更加看清前半生的不堪与污秽。
是不是,人的一生都不能有污点?一旦烙上了,不管再过几年,依然会如影随形,纠缠至死。
真的,太荒谬,太残忍,太可笑……
他以为自己会哭,却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低低地、无法停止地无声轻笑,伴着泪水滑落。
「你——」宋艺芸光看他的反应,就知道自己没认错。真的是他……
那这样,他跟姗姗……
「出去!」他冰冷地斥离。看也不看她,用力关上浴室门,扭开水龙头,掬起清水一次又一次往脸上泼。
如果可以,好想洗去那段过去,那个不堪的自己……
这样的他,要怎么与姗姗共组家庭,怎么告诉她,他想用未来的每一天珍惜她、陪伴她……
他关上水龙头,看着颤抖的双手,胸腔之内的那颗心,急遽失温。
深吸一口气,他将脸上的水珠、连同眼泪一并拭干,扣齐衬衫钮扣,扭动门把走出浴室。
命运从来不曾善待过他,他早该习惯。
宋艺芸见他出来,立刻便问:「你有什么打算?」
他顿住步伐,不吭声。
「姗姗……不知道你的过去吧?如果她知道,你曾经跟我——」
他浑身一僵。「闭嘴!」
「这样……你还要跟姗姗在一起?」
「我说闭嘴!」
「做为一个母亲,我不会允许!」
「用不着你说!」他又何尝能够忍受?
「所以呢?我要你一个承诺,你会离开姗姗,否则必要时,我会把一切告诉姗姗。」
「你想说什么?」失了温度的眸子回望她,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好讽刺。「你想告诉她,她的母亲是如何糟蹋男人、以羞辱男人为乐吗?你以为姗姗听到这些会有什么感觉?她的男人与她的母亲有过如此不堪的关系,连我都觉得肮脏,她要怎么承受?你究竟以为这是在伤害我还是伤害她!」最后一句,他不顾一切地嘶吼出声。
她完全没有顾虑到姗姗的感受,有这样以自我为中心的母亲,他真的替她觉得悲哀。
「姗姗是我的女儿,我当然会保护她,可是那不代表我可以接受你欺骗她、隐瞒过去和她在一起。」
「你以为我还可以若无其事和她在一起?我没有你那么变态,这种事,我做不出来!」
这是她的母亲,一辈子都斩不断关系的母亲,可是那一段过去,却是他这辈子想摆脱的,当前者与后者牵扯在一起,他还能怎么做?
他不能、也不愿再与这个人扯上丁点关系,时时提醒他那一段污秽的过去。
退开一步,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走出大楼,岳姗姗正好迎面而来。
「如琛,你要回去啦,不是说好等——咦?你脸色好难看,身体又不舒服了?药有定时吃吗?」她的手关切地抚上他面颊,谁知他竟慌乱地避开,她盯着落了空的手掌,一时错愕得无法反应。
他——干么一脸避瘟疫的样子?她有那么可怕吗?
「伯母在里面等你,我先回去了。」
「你……不是有事要跟我说?」
他僵硬地扯扯唇。「不重要,改天再谈。」说完,越过她,匆匆离开。
如琛怪怪的。
她一头雾水地上楼,一面脱鞋,顺口问坐在单人沙发上的母亲:「妈,你和如琛聊了什么?怎么他看起来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沈思中的宋艺芸抬起头。「姗姗,你跟他——感情很好吗?」
「对呀。」她到厨房倒水,大大方方承认。「我追他追三年多了,不过他一直没有接受啦!」
喝了口水,她笑笑地补充。「不过没关系,我很有毅力的,继续努力下去,总有一天他会被我的诚意打动。」
事实上,他已经被你打动了,他刚刚甚至说要娶你。
宋艺芸心知肚明,这些话绝对不能让女儿知道,否则光看她这副死心场地爱惨人家的样子,怎么也无法把她从这个男人身边拉开了。
「那如果,妈妈要你离开他呢?」
岳姗姗被水呛了一下。「为什么?如琛哪里不好?」
「你不用问,听我的话就是了。」
「我不要。」她连想都不想。「妈,你从来不干涉我的事情,这些年我一个人决定升学问题、决定就业、决定交什么朋友、决定感情问题……说好听一点是民主,但事实上我已经习惯你的漠不关心了,现在却突然跳出来反对我爱的男人,妈,你觉得我有办法听你的话吗?」
「那你知道这个男人的过去吗?妈是为你好!」
要是真的为她好,不会迟了这么多年才来关心。「如琛什么过去让你不满意了?」
心知不说清楚,她是不会死心了。宋艺芸叹气——
「那你知道,他是那种为了钱出卖自己、出卖尊严的人吗?」
☆☆☆
夜,很深了——
母亲什么时候离开的,她完全没注意,抱膝蜷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脑袋空得几乎无法思想,因为一思考,尖锐的心痛会让她疼得难以呼吸。
「我曾经,花钱买了他—夜。」
母亲的话,片片段段交错脑海,原来,他有这样一段过去。
最初认识他时,她便觉得那双沈郁的眸心深处,藏着太多的秘密,却不晓得他隐藏的,会是如此沈重、压得他透不过气来的过往,难怪,他总是不快乐。
「当时他应该才十七岁左右吧,是个很俊秀的少年,他的外貌有这样的条件,会出现在那种地方并不奇怪。那时,你爸爸很伤我的心……你知道的,我那时恨死男人了,只想报复。」
对,所以妈也玩男人,玩得比爸爸更狠,这她早知道了,也懂得妈妈如此恨的原因。
原本,那是个平凡的小家庭,她也不是什么出身豪门的千金小姐,一家人安稳度日,生活过得平平静静,那是在她九岁以前的事。
后来,国家征收土地,规划中有岳家祖产,他们家一夕致富,然后,就什么都不一样了,可以共患难的夫妻,不见得能够共富贵。
后来,父亲玩出问题,被偷情对象的丈夫砍死在那个女人床上,此后,母亲言行更为极端,以她当时偏激扭曲的心态,不难想像她会对如琛做出什么事……
「他胸前……那个疤……」她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
「是我留下的,用香菸。」
如果眼前的人不是她母亲,她几乎要一巴掌挥过去。
她花钱,需要对方驱逐寂寞也就算了,不能好好对待人家吗?
她知道母亲心里有怨、有恨,可那不是范如琛欠的,他何其无辜,为什么要承受这种羞辱?
这样伤害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母亲让她觉得好变态!
泪水一道又一道,止不住地急涌。
「后来听说,他再怎么喝酒到吐、喝到进医院,都不肯跟客人过夜。我想,是因为我的关系吧……我承认事后也很后悔,对他也不是没有愧疚,可是他不是完全没有责任,是他愿意为了钱出卖自己在先,这样的男人,你还能跟他在一起吗?」
为什么不?如果可以选择,谁又愿意出卖自己、出卖尊严任人践踏?
她完全不怀疑,他会这么做必然是为了琤琤和范大哥,他是那种为了保护家人,赔上自己的人生都义无反顾的人。比起他别无选择的悲哀,那些拿钱践踏他人尊严的人,更可恶!
「即使走过一段孤单的成长路程,我都不曾这么想过,但是现在,妈,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一刻,这么希望你不是我母亲。」
她只记得,自己最后说了这句话,便再也不肯看母亲一眼。
可是,母亲至少说对了一点,这一段往事让他如此难堪、如此屈辱,她光是听着,心脏已经痛得无法负荷,他要怎么办?怎么面对她?那个人,毕竟是她的母亲,他能够完全不介怀吗?
如琛、如琛,你现在,到底是怎么想的?你——会怨恨我吗?是我让你在好不容易埋藏了这一切后,又赤裸裸地挑开——
她好怕。明明,等待到尽头,已经看到一丝曙光了,却又硬生生被打散,她真的很怕,伯这一回她会不得不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