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说啊,我只要一想到我们家两个孩子还在抢布丁的年纪,一个小女生已经会煮饭了,我都想是不是要把女儿拖进厨房彻底教育。」苦妈每回看到别人家的孩子很长进,就想改造自己家的孩子,不过每次都是说说而已,她还是由着孩子做自己喜欢的事。
「我们女儿是家里的开心果,这样就够了。」苦医生最宠的就是长得像老婆的女儿。
苦家夫妻相视微笑,孩子都生两个了,两人还是很恩爱。
苦寒行坐在餐桌上,觉得自己像孤儿,他的父母动不动就过起「两人世界」,让他想转学一直找不到开口的机会。
「妈……」
「对了,我一直都忘了提呢,林老师以前是教小学,发生那场地震之后,一直无法走出伤痛,把自己关在家里,后来就没教书了,现在改做馒头,你们早上吃的南瓜馒头、地瓜馒头,就是林老师做的。」苦妈的个性就是一旦起了头,就要有始有终,提起林家,就不能不提林老师的馒头。
苦寒行本来准备拜托父母让他搬去三舅那儿住,才开口又被母亲打断,他只好继续扒饭配肉,等母亲说完。
「我喜欢买周大妈早餐店的馒头,有次聊天才知道原来这馒头是有来头的,快乐村都管周大妈早餐店的馒头叫『林老师的馒头』。」
「唔……嗯……早上的馒头确实是好吃,别有一番风味,林先生应该是下足功夫。」只是叫「林老师的馒头」,经由妻子的嘴里说出来,苦医生总觉得不太顺耳。
「呵呵呵……是啊,做馒头基本材料就是水、酵母、面粉,这林老师的馒头口感和味道就是特别有层次,是加了山泉水,还是老面的关系?不过这些我都加过,就是做不出像林老师的馒头这种好味道来。我听说林老师自己也有种菜,偶尔会拿来做馒头。林家的女儿真的是很乖巧,她担心林老师一个人在家,不肯去学校,后来林老师帮女儿申请在家自学,每天亲自教她念书,林老师自己也慢慢振作起来。前阵子我听说林家的女儿国中也申请在家自学了,他女儿好像很喜欢揉面团,林老师的馒头是跟女儿一起做的。
「林老师的馒头天然健康,没有人工添加物,卖得又便宜,真是佛心。我自从买到林老师的馒头,就不再自己揉面团蒸馒头,每次去买都抱着感恩的心情,感谢林老师做出这么好吃又营养的良心馒头,省下我不少时间呢。」苦妈偶尔也是很爱整丈夫的,明知道老公对「林老师的馒头」这叫法有微词,她偏偏口口声声提林老师的馒头。
因为女儿不在家,苦医生也就没有出声。他心里庆幸的是,还好女儿不在家,不然又要跟着学……坏了。
苦妈说了一长串,对苦寒行来说,只有一句最中听,那就是林老师的女儿是在家自学,国中也不会到学校上课!
「妈,您对周遭的人事物悉心了解关心,对我们的饮食深入研究,煞费苦心,真感激您。」一整天直到现在,苦家的长子终于有了笑容。
「哇啊……你今天是怎么回事,说话这么中听,要妈买什么给你?」苦妈久久才听儿子赞美一次,听得可开心了。
「没这回事。妈,今天的牛肉很入味,真好吃。」苦寒行眼底一道光亮爬过,嘴里终于吃到红烧牛肉的美味。
「是吧?妈炖了好久呢。老公,女儿不在,你多吃点。」苦妈赶紧拿起碗,又给苦医生盛了一碗。
苦家夫妻的筷子夹来夹去,就从来没夹进儿女的碗里;身为苦家的子女,有一对如此恩爱的父母,苦寒行已经习惯家庭幸福的画面,只是少了妹妹哇哇叫的声音,这时候就有点想念妹妹了。
原来那个女孩……是在家自学,一直不曾到过学校,也不会入国中就学,如此一来他就不用转学了。
不过那个装神弄鬼的女生……显然对他们兄妹很了解,到底是……
「喂!偷窥狂,你出来。」
「……你叫谁?不会是叫我吧?」
「就是叫你。偷窥狂,你以前都躲在窗口偷听我们兄妹说话吧?你是什么意思?」
隔着窗口木板,隔着喜鹊溪,快接近中午的阳光照在白皙俊秀的帅脸上,面对男孩的怒气,女孩脸红红,沉默几秒钟,声音才羞答答地从隙缝钻出来……
「我……我有名字的,我叫林语歌,我不是故意要偷听你们讲话……这个社区剩下我家一户,平常都静悄悄的,房子隔音也不好,里外动静都听得清清楚楚,只是……这样而已。」女孩的声音小了、弱了。
「你真会给自己找台阶,如果只是偷听我们说话,小鸭妹妹这个绰号又是怎么来的?」男孩沉着一张脸拆她的台。
「那是……因为你们兄妹的对话很逗趣,我很好奇想看看你们的样子,所以我就从隙缝看了几眼,看到你和你妹妹长得很不像,你妹妹在你身边就像安徒生童话〈丑小鸭〉里的主角,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你们的名字,所以才随口叫你们『天鹅和小鸭』兄妹,就是这样……科咯咯咯呵呵呵,你一听就知道小鸭妹妹的意思,可见我取得很贴切。」女孩自己想了想都忍不住发笑。
听到她那一串怪笑声,男孩皱起眉头。
从母亲那儿听完林家女儿的「神话故事」,对于隔着喜鹊溪,藏在窗口木板后面的女孩长什么模样,难道男孩就没有好奇心?
先不管传闻是否夸大,在他和妹妹过着快乐童年时,女孩经历大地震,因此失去母亲,为了陪伴父亲而选择在家自学,这些都是事实。
到底人心是肉做的,想到这些事,面对女孩,总难免打心底涌起一股热流,但是女孩一串怪笑声,却足以把男孩内心翻涌的浪潮打散,让那股感动的热流变冷流。
男孩光是听到这笑声,真是可以毫无遗憾地说——相见不如怀念,林家窗口这木板封得好。
「偷窥狂,你自己承认你偷窥我们兄妹,还有什么话说?」
「……我没有恶意。」女孩看到男孩不高兴的一张脸,想到楚门的世界,就笑不出来了。
「甩人巴掌,事后才说我不是故意就能扯平,这个天下就太平了。」男孩声音冷冷的。
「如果引起你的不愉快,我跟你道歉。」女孩的声音充满歉意。
「我可以接受你的道歉,不过你必须把昨天的事情全忘掉,你得发誓不对任何人提起,我就既往不咎。」男孩傲气的开出条件。
「昨天不能提的事情是什么……是指你怕鬼,还是你把人当成鬼?或者是你根本连水鬼、吸血鬼和殭屍都搞不清楚,或是说你吓得站不起来这件事?」在女孩一成不变的日子里,和天鹅哥哥的一场邂逅只有雀跃和惊喜,是充满余韵的甜美回忆,她早已把昨天的一幕幕细细品味,收藏在她回味千遍也不厌倦的回忆宝箱里。
「你——每、一、件——都忘掉!」女孩哪壶不开提哪壶,又让男孩涨红了脸,瞬间来气,恼火得一字一句从齿缝迸出来。
「……哦。」女孩被浇了一桶冷水,冷静下来才看见男孩的气急败坏,这才想起小鸭妹妹对哥哥的崇拜,还有被她发现他其实是「苦没胆」时,天鹅哥哥在她心目中的完美形象龟裂的那一刻……
女孩顿时看明白了。
天鹅哥哥特地来找她,硬是把偷窥的罪名扣在她身上,逼得她道歉,提出交换条件,叫她忘掉昨天的事情。
因为被她看见他的胆小怯弱,这对薄脸皮的天鹅哥哥来说是很严重的事情,所以特地跑来警告她保守秘密不准说出去。
女孩从学会走路开始就被母亲训练要独立自主,要自立自强,在地震中失去母亲,她谨记母亲的话,一个人扛着「一家之主」的重担支撑着父亲挺过来,她有小女生天真的一面,也有大女生的干练,可不是省油的灯。
「唔……可是我现在没空陪你聊天,我在煮菜,一会儿我爸就要回来吃饭了,你的提议我会考虑看看,我们明天再聊吧,拜拜。」发现天鹅哥哥生气的不是偷窥这件事,而且竟拿偷窥当幌子企图施压,大女生发威了,回头炒菜去。
「你……跟你真是有理说不清!偷窥狂,我不是来跟你聊天的……」男孩很恼火,对着溪流呛了半天,木板后面静悄悄,回答他的只剩下喜鹊溪的潺潺流水声。
「喂……偷窥狂!」
「喂——林……」偷窥狂说她叫林什么来着?
男孩想喊她的名字,他却没记住女孩的名字,等了半天,女孩都没有声音。
只好……明天再来一趟。
「真是……会找麻烦。」
女孩趁着炒菜的空档,又跑到窗口隙缝张望,只见男孩气呼呼地走了。
女孩摸着嘴角下不去的笑容,她真的好开心……因为明天,她还能见到天鹅哥哥。
在她和爸爸的书房里,四面墙壁摆满了书,有爸爸买的书,还有图书馆借来的书,爸爸爱看鬼故事,她就跟着看,她自己则很爱看童话书,其中还有阿拉伯民间故事集《一千零一夜》……
唔,她得想想,该怎么和天鹅哥哥说上一千零一夜的故事。
科……咯咯……咯咯咯……
「……你给我糖果做什么?」
男孩又来到喜鹊溪畔,女孩特地拿美工刀把木板隙缝挖宽,刚好够一根钓竿钻出来,鱼钩上挂了一颗糖果,穿过喜鹊溪,递给男孩。
「你吃吃看,这颗糖是什么味道?」
「我不爱吃糖。」
「哦……」女孩有点失望,附近本来有步行的竹桥,但每次台风一来就冲毁,社区的人都搬走以后就没有再修复,要到对岸得绕好大一段路,为了分享这颗糖果她伤透脑筋,昨晚东翻西找,找到爸爸以前用过的钓竿,一大早就爬起来挖洞,试了好几次,才顺利把钓竿钻出去。
「喂,偷窥狂,昨天的——」
「我叫林语歌。」
「……林语歌,昨天跟你商量的事情考虑好了吗?」
男孩急于得到承诺走人,女孩希望和天鹅哥哥多聊几句,她绞尽脑汁递出去的糖果派不上用场,让她心急了。
「我刚刚想到了,我爸也说他不爱吃糖,是因为男生不爱吃糖吗?那小鸭妹妹呢?等开学的时候,小鸭妹妹经过这里,我再拿糖果给小鸭妹妹吃,也许我们可以一起聊天鹅哥哥……」
女孩话还没说完,见男孩臭着脸,打开透明夹链袋,把那颗茶褐色糖果塞进嘴里。
女孩对男孩有点抱歉,她不该抓住男孩的弱点威胁他,这种行为很卑鄙,其实就算天鹅哥哥转头就走,她也不会说出去,她只是希望和小鸭妹妹一样,有个天鹅哥哥陪伴而已。
「那个……我是胡说的,我不会……」
「呸!呸呸呸……偷窥狂,你故意整我!」男孩把糖果含进嘴里不久马上吐掉了,整张脸像吃了苦瓜一样苦。
「是不是?你也觉得很苦吧?」女孩的道歉被打断,看见男孩的表情,她兴奋得像找到知音似的。
「……我舌头又没出问题,苦茶糖当然是苦的!」被女孩看见丢脸的场面,又被女孩恶作剧,男孩已经没了平常的风度,气得火都冒上来。
「苦茶糖当然是苦的?但是,天使蛋糕里面没有住着天使,魔鬼蛋糕里面也没有魔鬼,苦茶糖为什么当然是苦的?」女孩声音里充满困惑。
男孩愈来愈感觉女孩是故意整他了,不过家里已经有一个整人精,女孩这种正面说法是「突破思维的反问」,讲难听是「强词夺理」的说法,还整不到男孩。
「那是因为人们把颜色赋予善恶,用白色来代表天使,用黑色来形容魔鬼,天使蛋糕只使用蛋白,做出来的成品比较白,魔鬼蛋糕因为是巧克力蛋糕,颜色很深,这大概是发明人想要强调成分和颜色的不同,想出来的命名方式。但是苦茶糖是用苦茶制作,苦茶的味道就是苦,才叫苦茶,这是常识。」男孩的意思就是说,女孩没有常识。
「我妈生前常拿苦茶糖给我吃……当时我还小,一吃马上就吐掉了,我说很苦,但是我母亲说很甜,她说嚐到最后面就是甜的,我不信邪,所以每天都为了跟母亲争论苦茶糖到底是甜、还是苦,天天都吃掉一颗苦茶糖,但是一直都没有嚐到甜头。」
「谢谢你让我知道,天底下果然有笨蛋。」一听就知道是大人骗小孩惯用的手段,现在的小孩很聪明,三岁就不会上当了,这个傻瓜还天天吃。
「苦茶是苦的我知道,但是苦茶糖里面还有加糖,这就变成是个人味蕾的问题,我妈说苦茶糖是人生的滋味,有苦也有甜。我妈过世后,我每天含一颗苦瓜糖,希望能跟我妈一样吃到甜味,这样在给她上香时,我就能够开开心心的跟她说:『妈,你说得对,苦瓜糖是甜的呢!』……」女孩说到后来,想起母亲还在世时全家好欢乐,声音不禁有些沙哑。
她沉默了会儿,重新开口又恢复爽朗,笑着跟男孩说:「我每天嚐,苦茶糖都还是苦的,现在你也这么说,我又加一票了,明天烧香时我要跟我妈说,根本是她的舌头有问题。」
苦茶糖是人生的滋味,失去母亲的女孩被迫提早长大,小小的年纪就担起家庭主妇的工作,虽然没有荒废学业,但是不曾体验过团体生活,没有同年龄的朋友,在周围一片废墟的房子里成长,没有一般小孩的欢乐童年,苦茶糖哪来的……甜味?
男孩本来是振振有词,听完女孩的话,胸口莫名的梗塞,低头看着被他吐掉的糖果,有一股罪恶感。
「我……刚才只嚐了一口,也不是那么准确,也许……你母亲的话才是对的,毕竟我们都还活不到大人的年龄,人生才在刚开始的阶段,在一个被大人管的世界里学习摸索着,就……暂时先相信他们的话,继续尝试,也许等我们到大人的年纪,就能嚐到苦茶糖的甜味了。」
「等到大人的年纪还要很久呢……还要等那么久……明天你要一起来试吗?」女孩想起小鸭妹妹总是和哥哥撒娇,她也试了试,希望明天还能见到天鹅哥哥,希望天鹅哥哥像宠小鸭妹妹一样答应她。
正午阳光洒下来,周围亮晃晃的,连溪水都闪着光芒,只有对面废墟一片阴暗,男孩难以窥见被钉在木板后面那个嚐尽苦难的小小人影,只能想像比他还瘦小的肩膀却扛着比他还重的担子,像他妹妹一样又黑又干的小脸撑着坚强,在无数个冷清和孤寂的日子里被重担压着,个子也许比他妹妹还娇小,身上长不出一丝肉来,是人……都有同情心的。
何况,苦家有善良的基因。
「……嗯,也许可以吧,反正我会去图书馆……明天我经过时,到时候再叫你,偷窥——」
「我叫林语歌。」女孩声音好振奋。
「嗯……林语歌。」
「科……咯咯咯咯……那明天见了,天鹅哥哥!」女孩一兴奋过度,就发出怪笑声。
「……我叫苦寒行。」男孩一听到怪笑声,就想后悔了。
「嗯!我知道,天鹅哥哥,我得去煮饭了,拜拜!」
男孩的意思是,女孩别再喊他天鹅哥哥,听着很别扭,但是两人没有默契,女孩听不明白。
男孩对着那扇窗口木板看了一会儿,女孩好像进去煮饭了,而他……是不是也该回去帮他母亲洗洗菜?或者帮忙扫个地板也好。
男孩沿着喜鹊溪畔走到一半,突然又回头望——忘记了,他今天是来警告偷……呃,林语歌,叫她把那天看到的一切忘掉。
不过人家正忙着煮饭……算了,反正明天会再来,明天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