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二十余年,一直门户深锁的定国公府漆色斑驳的大门开了,一股空寂感由里而外透出,让人感觉到沉郁和死气。
可是不到三天光景,门口的牌匾换了一面崭新的紫檀木雕双虎啸天的匾额,漆色已掉的大门漆上朱红色,还多了狮头露牙,下面挂着双刀的门扣,顿时有些杀气腾腾。
墙面的青苔已除,种上蔓生的花藤,花开正艳,攀爬整座墙,显得生气勃勃,充满朝气。
第一天门内不断搬出老旧的家什和过时的摆设以及发霉的布料……总之是陈年旧物,主人家一样不留的任人捡拾,谁要谁拿走。
这一下,定国公府门前可热闹了,不只乞丐来了,士农工商一个不少的全聚集门口,在旧物堆里翻找自己中意的东西,怕人抢的赶紧运走,再推板车挤进人群中继续寻里面的东西一直移出来,外头热闹,宅子里也是忙忙碌碌。
新任管家一口气买了近百名下人,男女老少都有,人人手上拿着镰刀和清扫工具,除草的除草、砍树的砍树,修整花木,种植各式花卉,提水清洗梁柱、雕栏和屋子,连满是淤泥的池塘也清得一干二净,种上荷花。
第二天傍晚时分,一车一车的新家俱送来了,雕花大床,博古架,桌椅、小榻,玉石盆栽、瓷器、花瓶……什么都有。
叫人目瞪口呆的是座比人高的西洋立钟,钟内的十二个小时分别镶上各色宝石,每到整点都有一只布谷鸟弹出报时,它叫几声便是几点。
一直到子时过后,全府的布置才算完成,一群黑衣人踩着定国公府的瓦片离去,喧闹了一天的声音终于平静了,风灵闻兄弟俩也带着人入住安歇。
第三天是风灵犀回门之日,靖王府的备礼依旧让百姓们惊呼咋舌,但风灵闻兄弟的注意力全不在此。
「听说你把公主给打了。」风灵闻笑了,笑得阴恻恻。
「只是将人请出去,街坊传言不可尽信。」
昨天,宜安公主不肯走,胡搅蛮缠,用着公主的身分命令王府下人不准动她,迫于无奈,司徒风绝这个主人家只好自己动手。
「不过手段残酷了些。」风灵凌故意嫌弃,心里却是冷笑,没当场看到实在可惜,说不定能丢两颗小石子,直接把公主的膝盖骨打碎。
眉头蹙起的司徒风绝为自己的行为解释,「我真没打她,也就在她无理取闹得令人受不了时,拎起她的衣领往外丢,还吩咐门房从此不准放行,公主与疯子拒绝入内。」
公主与疯子?呵!真逗。
风灵凌摇头,眼里却带着嗤笑,「可是外面疯传你把公主打得鼻青脸肿,惨不忍睹,即便医好了也难以见人。」
风灵犀这时候开口帮夫君说话了,「二哥,幸灾乐祸不符合你清逸似仙的外貌,人要厚道些,不要做缺德事。」小心被雷劈。
风灵凌不满的一嗤,「女子外向,一嫁人就胳臂往外弯,以前还说最喜欢的人是二哥,如今……嗯哼,变心真快,移情别恋,么儿呀!你无情无义。」
么儿是风灵犀小名,因为她在兄弟姊妹中排行最末。
「没呀!我是往内弯,二哥的眼睛瞎了多久,怎么没瞧见妹妹已为人妻,改梳妇人头。」风灵犀调皮的用话刺激兄长。
被亲妹妹以话一堵,风灵凌脸一抽,将矛头转向喜孜孜的妹夫,「你别捡到宝似的咧开八颗白牙,看了刺眼,公主这事可大可小,你要怎么处理。」
「不处理。」娇声轻扬。
风灵凌没好气的瞪向在一旁说风凉话的妹妹,「不处理让它越闹越大吗?你要知道皇家向来不讲理,他们说你有错你就清白不了。」
当初爹娘就是为了不和皇室牵扯过深才连夜出逃,皇上连连下令仍拒之不理,送上冥纸一叠,上面写着「臣已死」,气得皇上差点亲自出京捉人。
风灵犀笑着说:「论起不讲理,你妹妹输过人吗?」她不用嘶吼咆哮、蛮横无礼,只须滴两滴清泪,装出无辜可怜的模样,再抽两下肩膀,理就站在她这边。
白莲花最擅长表现的是我最无辜,所有人都欺负我,我好无助,谁能给我一条帕子拭泪,不论再大的风雨我都会坚持的活下去……然后就身虚体弱,摇摇欲坠,彷佛一阵小风就能把人吹碎,像莲花一样冰清玉洁,出污泥而不染。
和这丫头讲话会把人气得翻白眼,偏她打不得、骂不得,还得哄着、宠着。
风灵凌转头看向妹夫,「那是你府上的拙荆,麻烦让她说句人话,我们是凡人,没法与神仙沟通。」
「二哥,我说的是人话。」是他出生时卡到脑袋,理解力比人差,身为妹妹的能体谅。
「呿!」他孩子气的扭过头,表示不想跟她说话,兄妹间的斗气。
「二舅兄,犀儿的意思是不用理会,由着传闻闹大,到时候看谁会跳出来,有什么目的,我们再见招拆招,狠狠的打回去。」看着笑盈盈的妻子,司徒风绝眼神柔和。
「哟!长脑子了。」倒是小看她,还以为是那只小小的小跳蚤,懒得走路就跳上他肩膀,拿他当坐椅。
风灵凌有着「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心酸,姑娘家养大了就成了别人家的,留都留不了。
看戏看得正起劲的风灵闻忍俊不己,「犀儿本来就聪慧过人,在我们四个兄弟姊妹中,唯她有娘的聪明才智,出其不意的一使暗招,阴人阴到人家见了她就怕的鬼才。」
妹妹不是人,她是神人,满脑子古灵精怪的想法,要不是性子太懒,武林问必会出一名亦正亦邪的妖女。
风灵凌翻白眼,「大哥,你撞到头了吗?刚好北凤会医术,你让她给你扎两下。」
银针过穴,开灵通窍,免得再说出这么让人恶寒的称赞。
北凤笑了笑,退到主子身后。
「妹妹也会医术,不比娘差。」娘说过妹妹是不需点化的灵石,学什么都比人快,只要多些练手的机会,日后会是神级人物,死的都能救活。
「真的假的?」一惊一咋的风灵凌从椅子跳起,用看猴子的神情看着妹妹,觉得妹妹是另一只猴子,石猴孙悟空,七十二变。
「呵呵,用得着骗你吗?妹妹是咱们风家人的掌中宝,爹娘不想她锋芒太露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这才让她韬光养晦,过几年清静日子。」
不过,是宝石总会发光,遮也遮不住,他们能做的是为她把前方的碎石子清干净,让她走得更平顺。
「吱!还能不能咱好好的做兄弟,好像我不是亲生的,是外面捡来的,你知道的事我却一无所知。」风灵凌晓得妹妹不爱江湖上的打打杀杀,每回见到她不是在睡懒觉,便是捧着一本书坐在瞅辘上,他还取笑过她想考个女状元。
「那是你长年在天山,人家是学武,你是去偷天山雪莲,把掌门师兄气得哭笑不得。」
天山不仅仅泛指一座山,而是峰峰相连的一片山脉,山里有不少奇珍异草。
风家兄弟因为父母的关系,在天山派的辈分极高,喊天山老人为师祖的两人在天山是师叔辈,底下有一半年过半百的门徒都比他们小一辈。
感到难为情的风灵凌干笑着挠耳,「大哥,小时候爱玩的事就别提,咱们来说说郡王打公主是怎么回事,难道我们什么都不做,平白吞下暗亏?」
爹娘可不是这么教的,他们说有仇不报,憋死老神仙。
风灵闻看了妹妹一眼,知道她早有盘算,因此但笑不语。
风灵犀说:「除了皇后,谁会搞出这一桩捧打金钗,她就是想逼夫君到她跟前认错,然后顺势而为把公主塞给他。」一石二鸟,既能满足公主的胡闹,又能和靖王府结成亲家。
「妹妹,你有福了,有姊妹替你服侍丈夫……」风老二一挑眉,取笑妹妹家有好夫人人抢。
「不必,二舅兄若是羡慕齐人之福,风绝倒是能向皇上请旨,送你一双如意美眷。」在他们夫妻间埋针,太不厚道了。
风灵凌一听,差点向妹婿跪了,两眼双泪垂,「别呀!我说说而已,爹会打断我双腿。」
风家家规只娶一妻,不得纳妾或拈花惹草,无子可过嗣或认养,敢想左拥右抱,先除族——家规不是风家老爷定的,而是风夫人,她的话是圣旨,无人敢违抗,包括女婿们。
「好了,别说那些无关紧要的事,这阵子你们没事最好少出门,不只太子那边蠢蠢欲动,只怕司贵妃也会出招,你们出入要小心。」她担心靖王府被皇后那派拉过去,定会有所行动。
「大哥指的是我们那大嫂?」风灵犀口中的大嫂指得是世子妃,而非娘家嫂子,司凤姓司,没法摆脱司家人的桎梏。
「略微听闻世子与世子妃感情不睦,亲家大哥的腿还是因为她的多嘴多舌而出事,我是不好说什么,可是女人的嫉妒心太重容易坏事。」人心不齐家必败,夫妻难圆满。
风灵犀摇头道:「你直接说夫妻成仇还顺耳,不用捡话挑字给人留颜面,我怀疑世子所中的毒是世子妃下的。」
至亲至疏夫妻,感情好自是如胶似漆,一旦有了裂痕便是弥天大恨,就比如她自己,她可以允许丈夫不爱她,但绝对容不下夫君心中有别人,即便只是念想也不行。
这是当女人的自私,她做不到那么大度。
「世子中毒?」风灵凌惊呼。
「世子妃下毒?」风灵闻目光一沉。
风灵犀先看看夫君,他大手一握包住她小手,她心底一暖说出她的怀疑。
「听说大哥的腿是因为被压在尸堆之中,血液阻滞而造成的。确实,肢体受到重压或者骨折,造成肿胀,就可能会导致血液无法流动,肢体坏死,而这坏死的肉会产生毒素,影响五脏六腑。」
其实娘的原话是说,遭到重压,很可能会造成「腔室症候群」,腔室症候群会有低血容性休克、高血钾、心律不整、急性肾衰竭、凝血功能病变等症状。由于患肢末端缺血导致横纹肌溶解症,崩解的肌肉组织会释放出大量的钾离子造成心律不整,也会释放出大量的肌蛋白,肌蛋白会在肾脏中沉淀引发肾小管坏死演变成肾衰竭。
当发现患肢有明显肿胀、患肢不活动时或是轻微的被移动之下即感到极度疼痛,肌体感觉异常,就有问题了。一旦发现患肢苍白、感觉麻木、没有明显的脉搏,可能为时已晚,恐怕逃脱不了截肢的命运。
娘的话她很多都听不懂,比如什么低血容性休克,高血钾,钾离子、肌蛋白等等,不过照娘教的去做就好,她会诊脉,会开方子,会开膛剖腹,也懂针灸,这就够了。
「然而世子的腿还在,他也没有昏迷死亡,这么多年来除了不良于行,身子也没有其他问题,所以我猜测他不良于行,应当不是单纯的因为重压造成的,若能找出病因,便能救治,而双腿长期不使用造成的经脉阻滞,可以用银针通穴。」
「可是当时看过很多的大夫,连宫中太医都来了好几个,还有生死人,肉白骨的神医,他们都说救不了……」司徒风绝语带艰涩,为兄长的伤而不忍。
「宫中太医能相信吗?」她问。
「这……」他语塞,宫里有皇后和司贵妃,两个女人就能只手遮天,还真不能相信她们没有从中动手脚,让太医隐瞒真相太容易了。
「什么生死人,肉白骨全是骗人的,人死了就是死了,怎么可能死而复生,还能白骨生肉,又不是神仙,你们被骗了。而且我娘都不敢自称神医,更何况那些医术不及我娘的人。」
风灵犀的话一出,风家两兄弟赞同的直点头,对他们而言,娘是无所不能的,有盲目的崇拜。
但是司徒风绝却有些迟疑,那些医者都小有名气,不见得每一个都会被收买,起码的医德还是足以信任。
「当时的照顾者是谁?」风灵犀点出重点。
「大嫂……」蓦地,他眼神一厉。
司凤主动说要照料伤重的大哥,他们是夫妻,旁人也不好多说什么,便由她日夜侍候着,那时候府里的人还对她改观,认为她人还不错,至少对大哥一片真心。
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到两个月她便嫌弃屋里味儿重,又说她只是弱女子,身心俱疲,没法照顾长期卧床的丈夫,没跟所有人说一声便回娘家,一待三个月余。
如今想来,性子自私的司凤会主动说要照顾大哥,本就是件奇怪的事情,若真有人动手脚,最有可能的便是她。
「答案就在眼前,可是没人留意,大哥的饮食起居都由大嫂经手,而大嫂又和宫里关系密切,被嫉妒冲昏头的人很容易做傻事,也许她想着留不住心,那就把人留下。」
司凤或许是想,哪里也去不了的男人才是她的丈夫,他只能依赖自己。
可是她太高估自己对司徒风华的感情,当这个男人还清逸如谪仙时,她仰望他,恋慕他,爱之入骨,巴望着长相厮守,永不分离,他的人和心只属于她一人。
可是他由神坛上跌下来,她的爱便瞬间粉碎了,由爱转为恨,怨恨辜负她许多,还妨碍她未来的男人。
「……我忽略了。」司徒风绝十分自责,要是他多用点心便会发觉不对劲,心肠恶毒的女人怎会一夕转变,变得出人意表的温柔娴淑,他们的确不够谨慎。
「是别人太会做表面功夫,而你们又不愿把人想得太坏,认为再坏的人也有好的一面,总要给她机会改变。」风灵闻唏嘘一叹,当了爹之后他就容易心软,望着一儿一女的天真活泼,他想着不是坏到骨子里,能放过就放过。
爹说这是妇人之仁,坏人不会因为他的仁慈而不作恶,反而让真正善良的人受到伤害。
杀一人,救万民;放一人,尸横遍野,以杀止杀、以暴制暴,佛家也有怒目金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