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黑的夜空,挂着月牙弯弯,还有几颗星子闪烁,泠泠水声添了几分诗情,却有不适宜的声音坏了这刻宁静。
「呃!搞、搞什么嘛……人家我、我很努力工作,也没、没偷懒,为什么要叫我回家、家吃自自己……」坐在大石上的纤瘦身影仰首喝了几口酒,哭嚷着:「呜……叫我、我做到这个月底……我、我又没其它才能……很、很难找到……到工作的……呃……」打了个又响又长的酒嗝。
「什么不需要……人、人手,所以才忍、忍痛请我休息……都、都骗人啦!」手臂一挥,又呜呜哭几声,抬手抹抹泪,眼一睁才发现面前有水,而且还有鱼!
她手探入水面下,拨着水。「哇,好凉哦,哈!」干脆鞋一脱,和手机钱包一起搁在一旁;她两脚滑入水面下踢动着,溅起一阵水花。「嘻嘻嘻!真凉快!」
玩了一阵,那抱着酒瓶的双手,突然又将瓶口塞入嘴巴,喝了起来。「呜……真是太、太过分了……人家好歹高中就在那、那里打工了呀,这样就叫人家离职……很过分欸!你说对不对啊?」她瞧见鱼儿游过,挂着泪花笑嘻嘻地问。
「呃……小鱼、鱼儿,我们交个朋友怎么样啊?我、我请你喝酒……」酒瓶一翻,瓶口对着水面,瓶里的液体「哗」一声泄出。「好、好喝吗?喝了再上!明、明天再去找老板算账……叫、叫他不能辞了我,不然我就……就告他!」
想到了什么,开心地笑了起来。「对!就告他……呃!」又打了个酒嗝,她说:
「庆、庆祝我明天去找老板算账,小鱼,我们干一杯!」唇就瓶口,一仰头。
「咦!没了?」将酒瓶凑到眼下,她眯起一只眼,用张着的那眼瞪着瓶里,不相信地再把酒瓶瓶口朝下,红唇凑上瓶口舔了舔。真没啦?
「呜呜,臭小鱼,你把我的酒喝光啦?还、还我啦!」扔掉酒瓶,她弯下身子,两手在水面拍打,又像捞着什么。「呜……我不要跟你做、做朋友了啦!你、你把酒吐出来,还我啦……」两手用力捞着鱼。
哭声切切,伴着水花声,在静夜里听来也有几分滑稽,持续一阵,却有「噗通」一声,哭声瞬间消失了。
咕噜噜……咕噜噜……咕噜噜……声止,四周一片沉静。
蓦然间,远处一阵狗叫,划破沉静,波光粼粼的溪水仍然潺潺淌过,溪面上冷白烟雾升腾,溪面下的清水渐生黄浊,隐约间,似有什么声响在空气间回荡,不轻不重,却教人发寒。
那声音渐显,一声一声的,像是铁链在地面磨擦的声响,声音近了溪边,两道影像淡淡浮现。
两顶黑白的高帽下,一黑袍,一白袍;黑袍身影的高帽有着「天下太平」四字,他手中持握有着「赏善罚恶」警语的勾魂牌;而白袍身影的高帽上是「一见大吉」,他手心握有一条粗黑的铁锁炼和一副手铐,那长长的黑色铁链条,拖在他白长袍后,格外惊心。
白袍大爷姓谢,名必安,人称谢将军,惨白面色,八字长眉,还拖长着一条红舌,一脸苦情样,世人尊之七爷;黑袍大爷姓范,名无救,人称范将军,其面肤黝黑,浓眉凸眼,五官凶恶,世人尊之八爷。两位将军乃城隍座前护卫部将,专司世人亡后勾魂之差事,亦有世人称之鬼差。
定在溪边,彼此对视一眼后,白袍大爷将手铐铁链抛出,溪面泛开黄泥,收手时,一条黑色的半透明身影随之跃出溪面,湿答答地横躺在白袍大爷身前。
那黑袍大爷开口了:「王晓清,台北人士,庚申年八月初三午时生,卒于辛卯年七月初八亥时,死因——咦!」
那半透明的身影忽然爬坐起来,脸蛋虽苍白,仍瞧得出几分姿色。她一脸神智未清,大声嚷嚷着:「我很想睡欸,你吵什么吵?呃!」语末附上一个酒嗝。
「吵?你嫌老子吵?」头一回遇上嫌他吵的死魂,范将军瞪大眼,黑不隆咚的面庞是黑上加黑。
「来,再喝一杯!呃……」做了个举杯的动作,又打了个酒嗝,才发现腕上的黑色手铐,她愣了一会,嘻嘻笑两声。「原来你喜欢暴力一点的……有皮鞭没有?」
「……」范将军皱眉思索,侧着黑面低声问身侧的白脸:「你听懂没有?」
谢将军摇摇头,长舌令他说起话来是慢吞吞,断句亦是断得特别。「听……不懂。干……啥要懂?勾了回去让……她自己跟老爷说去。」晃动的长舌显得语音有些模糊。
「看这模样,生前八成是个酒鬼,死后……不对!」话说一半,倏然一顿,范将军手腕一翻,索魂簿便摊在掌间,他看了看内容,再看看面前那道女魂,突唤:「王晓清。」
回应他的是几声傻笑和一个酒嗝后,身子随即软趴在地。
范将军上前两步,矮在她身前,仍旧唤着她的名:「王晓清。」
「老范你干……啥?快问一问,回去好……交差啊。」谢将军见同伴毫无进展,促了声,语调依然慢吞吞。
「你看。」范将军起身,靠了过去,将簿子挪至他眼前。「王晓清是遭人杀害弃尸,土地昨儿个夜里不是说她不肯跟他到咱们那里报到,说要寻仇吗?但你看前面那一只,她那样子不像遭人杀害。」
话方说完,摊软在地上的那抹死魂突然扑了过来。「呜呜……老板,你为什么不要我……」她抱住范将军的小腿,大声泣嚷着。
「……」僵着黑不隆咚的脸,范将军转首看着同伴,对方只是晃着红舌,摊摊手。他抓抓头,只能莫可奈何地对着女魂道:「王晓清,有什么冤情跟咱哭诉也没屁用,咱和老谢兄弟俩不过是个鬼差,作不了主,你到了咱家老爷面前再说,他自然给你个公道。」
「呜呜……老板,你不要走……呃!」打了个嗝,继续紧抱大腿不放。
范将军两道眉毛扭成毛毛虫了。「大胆!王晓清,你再不放开本将——」
「王晓清、王晓清、王晓清!你从刚刚一来就一直对着我喊王晓清,我又不是王晓清!你连我名字都不记得,亏我在你那里工作那么多年!」嚷嚷起来。
「你不是王晓清?!」范将军一把抓起醉得语无伦次的女魂。
「谁是王晓清?你才王晓清啦!」死魂来了气,瞪大了眼,却在近距离看到面前那张脸时,哇一声喊了出来:「老板!你脸怎么这么黑?中毒了是不是?」
「……老谢。」范将军僵着黑脸,松开死魂后,只见她软软地又倒了下去。他摸摸黑脸,严肃开口:「惨。」
「惨?」谢将军微微扬声,苦情的八字眉弯得更八字,他来回看着同伴和死魂好几眼后,突然讶吼一声:「他……娘的!不是勾、勾错吧?!」
「就是勾错。这个不是王晓清。」
「老爷会宰了我……们两个!」白脸惊慌,红舌还激动地晃着。
「叫土地出来问问。」方道完,套着黑靴的大脚朝地面蹬几下,道:「土地!」
才唤了那么一声,一名头戴紫色员外巾、身穿同色员外帔,一手拄拐杖的老翁身影淡淡浮现。打了个呵欠,那老翁转过身来,白长胡和红润的脸颊让那张面孔显得慈祥良善。他睡眼惺忪地开口:「是谁大半夜……」眼一睁,见到面前的黑白无常时,霎时清醒。「谢将军、范将军?」
「土地,老子问你!」范将军大步上前,黑袍随着步伐扬起摆动,几分冷凛气势。「你不是说王晓清不愿随你报到,要咱们兄弟来拘她?」
「王晓清……」抚了抚长胡后,终于想起似地哦哦哦了好几声,随即又皱起眉。「将军为何突然问起王晓清?」
虽被唤作土地,其实正称「福德正神」,民间百姓称他一声「土地公」;其职责相当于村里长,负责掌管村里民的言行善恶。除此之外,这村里的村里民若是死亡,便是由土地公引领亡魂带往城隍座前,由文判官调查检阅其一生素行善恶功过,若遇上不愿随同前往报到的死魂,便是由城隍座前部将黑白无常前来拘魂。
「不就是你要咱兄弟俩来抓她的吗!」吼了声,黑脸沉沉。
「呃……嘿,嘿嘿。」福德挠挠红脸,纳闷道:「这个王晓清的魂体我交给锁爷了,两位将军难道还不知情?」锁将军同为城隍座前护卫。
「交给阿锁?」谢将军声一扬,晃着长舌道:「要我们兄弟来抓,干……干啥又把她交给阿锁?」
「我请锁爷务必通知两位将军不必出来拘她魂,锁爷该不会是忘了?」
「咱根本没遇上阿锁!」范将军肚里一阵火,拧着粗眉,沉斥:「你这土地是吃饱太闲!?要咱们来抓,又自己带去给阿锁,存心找咱麻烦就是了?!」
「两位将军莫误会,这个……欸,情况是这样的。这个王晓清昨夜原不愿随我前去报到,她死得冤,放不下仇恨哪,直嚷着要找杀她的凶手报复;可今早她突然回来找我,说愿意随我走啦!我去到衙里,遇上了锁爷,拜托他领着王晓清去找老爷啦。」
「那么……」谢将军看着范无救,道:「八成是咱俩跟阿……锁错身了。」
「这下如何是好?」范将军抓抓头。
看着前头那女魂,谢将军道:「那这个……真抓错了?」手腕一动,手铐脚镣立即离开那女魂,回到他掌中。
听闻他俩对话,再瞧瞧那睡得倒是香甜的女魂,福德揉胡叹道:「唉呀,这意思就是……是两位将军把人弄死的?」
「你、你——这个、这个……呃……」范将军瞪大眼,黑着脸说不出话。
「老范,土地没说错,似乎是这样……」谢将军晃着舌,苦情地看着同伴。
面前那道女魂在他勾魂前应是还有一口气在,只是为何这女魂会在溪下?
「那这下到底该如何才好?」范将军喷气,负手来回踱步。
「老爷会生气……」谢将军忆起主子发火的模样,端着一脸苦情。
「而且会很生气……」福德在一旁搓胡,慢吞吞附和。「一个不小心,城隍老爷就到阎王那里去参你们一笔。」
「参你个屁!说什么风凉话,弄成这局面还不是你害的!」黑袖一挥,范将军咆叫出声。
「老爷追究下……来,大家都逃不过……」轻则降职,重则转世投胎。
「逃不过就逃不过了,咱处事一向光明磊落。」几要抓破头后,得了这个结论,范将军身子一旋,拖着同伴,道:「回去据实禀告老爷,就算转世沦为畜生,老子也认了。」
「慢……慢点,干……干啥走这样快?」黑色炼条在地面磨擦出惊心声响。
「回去看看那个王晓清到底长得是啥狗屁模样。为了她,老子一肚子火!」黑袍身影吼了几声。
「干……啥要这么粗鲁说话?你见过……狗屁?狗屁……长啥模样……啊?」
「噗!」见那黑白身影消失,福德喷笑,他喃道:「这谢将军有趣,老在某个字后头吞口水,他难道不知那个字对这现代人可是有着很特殊的意义?」
摇首笑叹,余光映入地面那抹恐怕还不知自己已死亡的死魂。他提步走近,凑脸瞧了瞧死魂的脸。「这只哪来的?好像没在村里见过?外地的?」
啧啧两声,又道:「你生前若是过得不好,那你走运啦,早死早投胎;但若生前过得好,那就算你倒霉,莫名其妙被勾了魂……唉……」叹罢,在地面上坐了下来,手掌一摊,一本薄薄小册浮现。「来查查你的底细……」
***
刺眼的光芒教她不适地抬臂遮眼。她昨晚睡觉前又忘了拉窗帘了?再抬起一臂,两条胳膊同时覆在眼皮上,眼睛舒服了些,可是……那流水声是怎么回事?才纳闷时,「嘓嘓」两声,臂下的眼眸倏然睁开。
那不会是青蛙叫吧?她房间哪来的青蛙?垂落两臂,眼眸瞬间对上湛蓝天空。阳光普照,浮云如絮,两只黄蝶振着翅膀飞过她面上……是室外?她睡在室外?霍然坐起,她呆了好半晌——这哪里是她房间!
放眼望去,溪水潺潺,还算干净的溪面映着溪畔摇曳的五节芒,不远处一座横跨溪面的桥上车流不断;可她认不出这是哪条溪,那座又是什么桥,只是相当困惑为何一觉醒来,自己居然是睡在这种地方。
敲敲隐隐作痛的头,巫香兰想起自己昨天喝多了,印象中是昨天傍晚就开始喝,然后……然后她一路喝酒一路走着。她记得她要去找老板,再然后……再然后的事就没什么印象了,似乎是睡着了?因为她隐约记得自己作了一个梦。
那个梦里,有位戴黑高帽、身着黑衣衫,顶着大黑脸的男人对着她喊王小清、王小青、还是王筱青?还有个白高帽白长衫,顶着死白的脸吐着红舌,一脸苦兮兮的男人拿了炼条捆着她,那一黑一白……
巫香兰身子一凛,感觉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她搓搓裸露的手臂,喃道:「做那什么乱七八糟的梦啊,居然梦到黑白无常……」真是莫名其妙的梦。
「那个不是梦。」不轻不重的声音传来。
「不是梦那是什……」她突然止声,下意识循着方才那声源。回首时,她见到的是一名蓄着白胡、面庞红润的欧吉桑,他年纪大约六十上下,穿着电视古装剧里通常是员外角色才会穿的衣衫。欧吉桑笑咪咪的,左手摸着白胡,右手握了根拐杖……这欧吉桑的打扮有点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你总算醒啦?」福德笑得眼弯弯。
巫香兰瞪着他那一身穿着,再转头看了看不远处那座桥上往来的车辆。她看着他说:「我知道现在要穿越很容易,被车撞一下、掉进水沟,或是吐一吐就吐到随便哪一朝,但那些车子证明这是现代,还有……你长得也完全没有男主角的FU,又这么老,所以我肯定我没有穿越。」
「我也肯定你不是穿越。」福德神天生慈眉善目,不笑看起来也像在笑。
「是哦?」她瞧瞧他衣着,道:「那你为什么穿成这样?害我刚刚差点以为我也跟流行,穿到某个朝代去了。」
真的,她确实是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是不是穿越了。现在穿越那么夯,谁晓得不会成真呢,庆幸远处那车流声证明自己还活在现代啊……
「我这衣服呢,可是有意义的,这代表我的身分。」习惯性地搓胡,福德问道:「巫香兰,你不好奇我是谁?」
「你是谁?」穿成这样,她当然好奇呀。
意外她直爽的反应,福德神呵呵笑。「你倒有趣!」
「当然,人生都这么无趣了,不自己找点有趣的事做,说点有趣的话,那不是活得太累?」得意地昂起下巴,又问:「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
「土地公。」
「……啊?」土、土地公?巫香兰愣了好几秒。
「就是土地公。你知道的。」福德神捧起一把白胡,笑容一如大小庙宇间可见的福德正神神像。
巫香兰瞪视他两秒,道:「那我就是土地婆了。」
「哈哈,你这话不能乱讲。我百年前早娶妻啦,你说这种话要被听见了,我家那作古的老太婆会从墓里跳出来罚我跪花生壳的。」他这只阴司小神没啥嗜好,就爱嗑花生。
「你可以说你是土地公,怎么我不能说我是土地婆呀。」她不以为然。
「我真是土地公呀。你昨儿个夜里是不是见过七爷、八爷,下回遇上他们,可跟他们求证一下的。」他眼眸始终弯弯的。
「我见过七爷八爷?」巫香兰扬声。「昨天夜里?」梦里,自己被上了黑色炼条和手铐的画面蓦然清晰浮现,她颈背一凉。「你说的是……黑白无常?」
「不然还有谁?」
「那你一开始说不是梦,那是什么意思?」头上日阳的强度似乎增加了,她感觉自个儿的体肤慢慢窜出热意,头脑有些发晕。
「我的话不难懂,就是不是梦的意思呀。」福德呵呵笑两声。「巫香兰,你不好奇你我不相识,为何我知道你名字?」
她想了想,说:「可能……嗯……可能我身上的证件被你看过了。」
「你身上没有证件,只有手机、钱包,和一双鞋,现在安稳地在那块大石上晒太阳呢!真享受啊,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