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我知道艺术家都比较不修边幅,不过你好歹头发也去修一下,不然我会以为你想改行当街头艺人。”小罗这么对他说时,高以翔才猛然想起,是该去剪一下头发了。
然后他发了三分钟的呆,思考要去哪里剪。
以前他的头发都是湘湘在修,八百年没上理发院了。
他接受小罗的建议,去那家颇负盛名一连收费都盛名得很惊人的美发院,剪完头发后,又发了三分钟的呆。
“不好看吗?”设计师分析他的表情,战战兢兢地问。不是不好看,只是和湘湘剪的不大一样,觉得…心里怪怪的。剪完头发,他坐上公交车,下车时才发现自己习惯性地又回到旧居。
啊,真是伤脑筋,住了那么多年,对这栋房子真的有感情了。
因为离市区远,空气清新又幽静,很适合湘湘居家安谧的性情,所以小小的交通不便就变得不是那么在意了。
他循着小路走来,门口堆满一地的杂物,看来是要出清丢弃的。散落在大纸箱外的,他认出那是第一次离开,回来时送她的陶制风铃,还有那个慢舞中的新郎新娘八音盒,她常常趴在桌上聆听……幸福御守,刻着一对海豚的水晶摆饰,爱尔兰风情的竹编收纳盒,用来放他写给她的每一封信……她连这些都没有带走。
是了,小罗说她那里的空间很小,应该放不下。
胸口有种怪异的感觉萦绕,酸酸的,有些闷疼。
房东太太又拎了一大袋东西出来,是她用过的物品,几件不常穿的衣服、梳子、书籍、笔记本、桌巾……他莫名地不悦。不知哪来的冲动,他脱口而出。“房子要卖是吗?那我买下来。”
“咦?”房东太太颇意外。
他这才发现自己说了什么,却一点也不后。晦,坚定地重复一次。“她喜欢这个房子,我买下它。
屋里海样摆设,都请不要移动。”他不喜欢别人碰她的东西。
住了那么久,要搬离这里,湘湘一定比他更舍不得。屋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是她花心思布置的,对她而言,这已经是她的家了,看到它们被丢弃,他胸口泛着陌生的疼痛。
花了点时间,与房东太太谈好买卖事宜,将房子过户后,他将所有的东西都归回原处,包括她用过的杯子、亲手做的拼布桌巾、浴室里的大浴巾,在客厅看书时会枕靠的抱枕、放在床头的杂志食谱。
环顾室内,还是空空的。于是他又搬回来住,将他原本的物品摆放回去。全都按她收纳的方式复原。
好像……还是少了什么。
隔天,他去买了一模一样的鱼缸,两只同种类、体积大小一样的金鱼放回去。再大街小巷地穿梭,终于找到一盆和她种的品种相似的栀子花,摆在空下来的窗台前。
一切都对了,就剩下她搬走的那些,还有……她……那一天,他坐在客厅里,发了一下午的呆。
然后,他想起好多年前的某一天,他们一起玩拼图,那时她说了什么……对了,她说,房间太空洞,想在那片粉白的墙上摆一整面的拼图,不晓得上万片的拼图拼起来会是怎样?
你疯了,会拼到死一他这么回答。
但她还是说,等他的足迹游遍世界,记得给她一张最美丽的经典作品,她要将它做成超大拼图,每天欣赏。最美丽的风景吗?他开始翻箱倒柜,将历年来拍过的作品翻出来。
足足有十来箱,她都收藏得很仔细,放在衣柜下层,还分门别类。
东看西看、翻了一个晚上,他看见一张相片。
怎么样也找不到任何一张,比它更美丽、经典了,于是他决定用那张照片。
他找了几家相馆,但是工程太浩大,没有一家能办到,子是他又打电话给小罗,运用关系联络找到一家过去合作过的拼图制作工厂,愿意替他完成。
接下来的时间,他没日没夜、像着了魔似地狂拼那幅拼图,花了超过一个月的时间才将它拼完。
然后,他躺在床上,失神又着迷地看着那片他独力完成的拼图墙。
真的……很美。
湘湘,你想要的,我都替你完成了。还有呢?
她还想要什么?他认真思考。
如果徐靖轩肯陪她住进来,那就应该都不缺了吧!剩下的,那个男人会给她。
接下来,不能留下一丝他存在的痕迹。
他找出纸箱,打开衣柜,开始收拾自己的物品,他不小心撞翻上层的收纳盒,成堆的照片如雪片飞落。照片里头全是他,没有任何一张例外。
他一一拾起。他记得从前教她摄影时,她拍的每一张照片都放在这里。
学摄影,是为了将那些让自己感动、震撼的影像留下来,将刹那的美丽化成永恒。
当时,他是这么告诉她的。
撼动心房的美丽……十年以来,她眼里最值得留住的美丽影像将相片放回原处,旁边还有一个收纳盒,他以前没有看过,便顺手打开盒子。
《宝贝共存的300天》? 《如何做胎教》?婴儿海报?古典音乐CD?这一切,只会联想到一个方向——她……曾经怀孕过?
曾经怀孕过?高以翔震惊地倒吸一口气,心在颤抖,虚弱的双手几乎抽不出压在下头的诊断证明单。名字是她没错,日期是四个月前。
以日期推断,大约是他出国前的两个礼拜,他记得有几回做得很热烈,如果过程中有什么意外,会怀孕也不是不可能。
那后来呢?再见面时,她纤瘦的体态不像是怀孕的样子,孩子怎么了?以她的个性,那么重视家人,要真意外有了小孩,是绝不会不要的。
生了场小病……他想起她是这么说的。孩子没保住吗?才会看起来那么憔悴,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这就是她口中的“一场小病”?
胸口像是被人狠狠撕裂,他痛得闭上眼。
在她这么无助的时候,他这个始作俑者竟该死地不在她身边!她那时候,会有多害怕,多……恨他?他恍然明白,她绝了心与他断绝一切往来,再也不愿见他的心情。换作是他,要怎么原谅、面对这个人?
脸上有凉凉的水气,他探手摸到一脸泪湿,才发现自己哽咽失声。
“湘湘……”他愧负她,好深。
阮湘君在一个飘着细雨的周末,接到他的电话。
“可以出来见我一面吗?”她沉默了一下,没马上响应。
“你不用为难,这是最后一次,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们约在以前常去的那家韩式烧烤,席间,他殷勤地替她布菜,照料得无微不至。“多吃一点,你真的瘦了很多,要快点把肉补回来。”碗中的食物都还没吃完,他又招手向服务生要了一盘牛肉。
“够了,以翔,我吃不完。”光顾着挟给她,他自己几乎吃没两口。
高以翔微笑,撑着下巴看她进食。
“忘记在哪里听到的,说烧烤店是偷情男女最爱的选择,因为很重的炭烤味可以掩盖偷情气味。你想,我们有没有可能——”
他、他在说什么?她慌得打翻水杯。
他抽几张纸巾,将桌上的水痕擦拭干净。“我开玩笑的,你不用吓成这样,我还没那么无耻。”若无其事地吃了口拌饭,他径自接续。“那悔婚行不行?我舍不得你。”
她无法回答,为难地看着他。
他点头。“这样我知道了。这段时间,过得还好吗?”
“我很好。”她看了一眼他搁在脚边的行李。
“你又要走了?这次去哪里?”
“去旧金山看我妈,然后,也许巴黎、曼谷、关岛、威尼斯,四处飞、四处玩吧!”本是抱着一丝希望来,既然留不了她,那就得走了。
她低头,安静地进食。
不要痛,也不该再痛了……她已经离开,开始习惯没有他的人生,他的去留,再也不能影响她,这不就是她要的吗?
“回台湾这一个多月,除了有目标地完成一些事情,大多时候,会觉得脑袋空空的,不知道该做什么。很奇怪吧?我也觉得很奇怪,我以为我是很习惯一个人的,从小到大不都是这样过日子?
“我想是因为,在外头的时候,就是那样的工作模式,回到熟悉的空间里时,也有一套我依赖的生活模式,当熟悉的空间缺了熟悉的元素,总觉得空空的,做什么事都不对劲。”他停了下,看她一眼。“然后,我好像有些懂了,你不让我插手你每一件事的原因。不是讨厌被干预,不是傲气自尊作祟,更不是把我当外人,而是不想让自己太依赖,是吗?太依赖我的话,我不在时你会无所适从,毕竟,我一年有超过一半以上的时间几乎都不在。”
她讶然,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说。
“我说对了吗?湘湘。”眼眶热热的,有水气在凝聚,她赶紧低下头掩饰。等到声音不那么沙哑,她才低低敌口。
“小时候,妈妈会把每个人当天要替换的干;争衣服都迭好、放在浴室的置物架上。妈妈走了之后,有一个月的时间,我洗澡都没有带衣服进去,洗完才想起自己没有衣服替换。还有……以前家里随时都有人,出门不会特别记得要带钥匙。他们刚去世时,我常常被关在门外,出去倒个垃圾、买瓶酱油就进不去了……”所以,不能留在她身边的人,她不敢、也不能让他为她做太多,这样,他不在的时候,她还是可以像平常一样,自己做好所有的事,不会因为乍然抽离生命的人而慌乱、心痛得无所适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