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坛祈福,天降祥瑞,大皇子福子渊被视为有德之人,气势经这一回彻底地扳了过来,甚至因为元熙真人误判祥瑞为妖气,让多疑的皇帝存了一个心眼,先前被元熙真人扳倒的一些官员的案件又重启调查,居然还真的起复了几个。
原本停滞不行的新政又重新推行了起来,看看如今这个时机,应该能赶上江南收秋税试行新税制。
同样的,反对的声浪还是一样高涨,新政与旧政的党争越发水深火热,朋党纷纷往外扩大发展,期望拉到更多的党羽。
在这样的情况下,积威深重且手握权势的锦衣卫指挥使华惟深,自然是众家必争之人。
幸而他平素不苟言笑,也不拉帮结派,更没有特殊好恶,想讨好他都无从下手,因此目前还没有任何一边能说得动他。
荧惑守心之事,华惟深暗地里助了福子渊一回,并不代表着他就会旗帜鲜明地站在他身后成为支持者,他会出手更多是为了阻止元熙真人的阴谋罢了。
既然如此,他再继续待在京师并不恰当,总不能蒋聪来寻一回,他就把人轰出去一次,于是他特地进宫面圣,请求至江南视察稻谷收成纳捐一事。
江南为鱼米之乡,新政的推行纳丁为税,且为运送方便、促进银元流通,收银两而不收米粮,如此必然有大批银两送回京中,华惟深这是主动请求到江南坐镇,免得运银出什么岔子。
他要替皇帝看紧荷包,皇帝高兴还来不及,他对华惟深一向信重,岂会阻拦?而且元熙真人那批人更希望华惟深走得越远越好,否则皇帝身边有这么一个深不可测的人看着,他们无论做什么都畏首畏尾。
然而这些都是明面上的理由,事实上,华惟深到江南更多是为了调查乐平公主福瑞雪失踪一事。
这阵子经暗卫天权的调查,此事已有了进一步的消息。
当初春游一起到石景山的皇宫侍卫不见了二十几个人,去除掉因伤病被淘汰、有职缺被调离、犯错被贬斥、自请离宫回乡……等等有明确理由且找得到人的,还有一半情况特殊。
这一半有几个死于非命,而且凑巧的从石景山春游回来之后不是急病就是暴毙,再继续追查下去,便发现还有三个人失踪。
天权让人分头去寻,发现那三个人似乎都是在春游时消失,一个死在半途,另一个发了疯神智不清,最后一个活口,而且是神智清楚的活口,似乎躲到了江南。
这回南巡又比去龙虎山迎接元熙真人时更加轻松,因为身边都是自己人,不必带着皇宫侍卫,所以华惟深自然又开小灶带着他的小丫头一起出发。
至于朝中之事就暂时交给了天枢,天枢是暗卫里唯一在明面上的,也是武功最高的一位,还领了个锦衣卫指挥同知的官衔,每当华惟深离京,锦衣卫衙门都是天枢坐镇的。
要南下去玩小雪可高兴了,上回去赣省,去程还算有趣,但回程因为天冷,还有要躲避元熙真人那个色老头,她大多关在舱房,什么风景也没能多看。
这次前往江南,抵达时可是暖月晴风初破冻的五月,届时暖风薰得游人醉,别说有多么舒适惬意了。
于是小雪又替华惟深收拾了一大箱子的行李,自己则是带了一大一小两个包袱,其中大包袱是点心,小包袱是换洗衣物,在安抚了不能同行的银狼几日后,她兴冲冲地与华惟深一起出发了。
同样是从京师坐船经运河南下,这回却可以直达杭州,速度比上回可是快了不少。华惟深已做好沿路的点心都是苹果的心理准备,想不到小丫头这回带的大包袱,里面居然都是肉干、酥饼等他喜欢吃的咸点,她自己喜欢的倒一样也没有。
当她打开包袱时,即便是心如止水如华惟深,心湖也不由被她无意投下的石子荡起了涟漪,当下他也取出了一个自己准备的包袱,交到了她手上。
小雪好奇地打开来看,却发现是满满的苹果,没有他自己喜欢的东西。
她收起这个包袱,悄悄地笑得甜蜜,这还是第一次她舍不得将到手的苹果吃掉,甚至连睡着都想抱着。
很快地,船行至杭州,恰好是端午前后,杭州的端午竞渡约莫落在五月初一至初十,华惟深与小雪等人恰好赶上最热闹的时候。
来到侯府在杭州的别院先休息了一日,别院的厨子是当地人,做得一手好汤羹及点心,隔日他先带她吃了道地的鲜鱼粥及小笼包做为早膳,还喝了燕窝炖梨汤,接着两人单独出了府门,撤去了所有侍卫,到热闹的西湖畔观看龙舟。
南方人过端午与北方不同,端午原是舄纪念屈原,屈原是楚国人,因而南方的端午活动便更趋于热闹,各式庆典节俗也更加丰富有趣。
小雪来到了西湖畔,看到的就是摊贩如林、游客如织,要不是有官府维持秩序,只怕要挤得连湖畔的杨柳都看不到。
华惟深与小雪都穿得低调,不过挡不住模样生得好,所到之处摊贩都是优先招呼。
小雪也来者不拒,在这个摊贩买了香囊,那个摊贩买了彩线编成的经筒符袋,一直到过了正午,他看她走得累了,便带她来到湖畔著名的菜馆。
此时菜馆中人山人海,但华惟深就是有办法要到一个二楼带窗面对着西湖的厢房。
他替她点了龙井虾仁、炸响铃、油烟春笋、尊菜汤、东坡肉、叫化鸡等当地特色菜肴,此外为了应景,他也让人送来了几个粽子。
当地的粽子多是无馅的白米粽、五花肉粽或是豆沙粽,就是在北方也不算稀奇的口味。
他为了让她尝尝鲜,特地请店小二买来的,分别是包了蛋黄与栗子的粽子,一桌子美食让她吃得肚儿圆,直嚷着难受,就在厢房里转圈子消食。
这时候的南方已经很热了,小雪走得一头香汗,华惟深见状便要店小二送来些冰镇甘草水,清凉祛火。
“喝点你会好些。”他示意她喝。
小雪走回来坐下,乖巧地捧着茶碗就喝了个精光,唇齿之间还留有甘草的余甜,方才吃太饱那种腻感瞬间被冲淡许多,身上也凉快了,不由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又要了第二杯。
这个笑容令华惟深心都化了,趁她喝甘草水时,他取出一条手帕轻轻替她擦去汗水,然后取来放在一旁茶几上的团扇,替她掳着风。
小雪原本认真地喝着甘草水,浑然不知华惟深在做什么,但当她一个转眼看到他竟淡定地给她打起了扇子,喝水的身子突然一僵,整个人心虚了起来。
“怎么了?”他好整以暇地问道。
小雪放下茶碗,不好意思地将他手上的团扇抽来,略带尴尬地道:“怎么能让爷替我打扇?好像我才是婢女……”
但这一路,都是他带着她吃喝玩乐,现在还替她添茶打扇……刚才好像还替她擦汗了,她完全没有尽到服侍的责任啊!
“你才想起来?”华惟深哭笑不得地看着她,他早就不太需要她服侍,反而总想着要怎样让她过得更舒适更愉快,替她倒个茶打个扇,根本不值一哂。
默默地由怀里一掏,掏出了十几个香包和挂符,他不由调侃道:“小雪姑娘买的东西,都还在小的身上呢!”而且银两还都是他付的!
小雪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自己玩了一整路,简直把他当随从了,不禁耳根都热了起来。“那本来就是给爷的呀……小雪原本先挑了五毒的形状,后来觉得不好,又挑了花草的,可是那好像不适合爷,便又选了虎形的……爷喜欢虎形的吗?若是都不喜欢,分别给人吧……”
小雪现在细瞧他在喧嚣闹市中仍然俊逸出尘、自成风流的模样,突然又觉得虎形的也不适合他了。
一听都是为他选的,华惟深莞尔,又将那十几个香包与挂符塞回自己怀中,只留下她说的那个虎形直接挂在腰上。
全部都是他的!
小雪当下懂了他的意思,耳根上的微红慢慢地扩散到了芙蓉般的脸颊上。
每每见她脸红的娇态,华惟深总有些不能自持,正伸手想触摸回忆中那滑腻脸蛋时,窗外的湖面突然传来喧嚣,令他一顿。
小雪没察觉他的异状,只是好奇地冲向窗边,边看边兴奋地朝华惟深招手。
“爷!快看,划龙舟要开始了!”
华惟深走了过去,默默地站在她身旁。西湖上的龙舟竞渡他也看过几回,已经没有了新鲜感,但有她在身边,他突然又有兴趣了。
南方的龙舟竞渡与北方不太一样,北方是赛船夺标者胜,杭州这里的龙舟却有四五丈长,两端高起,彩绘为龙形,船尾插着蟆蚣旗,船中央高亭上有一小儿装扮成龙头太子,立于秋千上摇晃,两侧则为划船的水手。
龙船四周有画舫会掷下钱币、土罐及鸭子等物,龙船水手会跳下水中争抢,抢来量多者胜,这样的龙舟赛与其说是竞渡,不如说是嬉戏玩乐。
如今水面上漂浮着四艘龙舟正等着争抢,小雪看得入迷,半个人都快伸出窗外,还是华惟深将她拉回,最后见她一直朝着窗外探头,兴致勃勃,就怕她掉下楼去,索性一手环着她的纤腰。
外头传来鼓乐之声及冲天的惊叫笑闹声,水手们纷纷往湖中跳,鸭子振翅逃飞,也有那抢土罐的,最难的就是抢钱币,因为钱币入水即沉,水手们必须潜到水面下才捞得着。
画舫里的人扔东西都很有经验,有时候还会撒下彩花,不仅增加龙舟的美感,也让争抢的难度变大了,一时看上去趣味横生,小雪虽然离得远,但站得高反而看得清楚,一直咯咯咯笑个不停。
终于争抢有了结果,清点战绩时其中一艘龙舟胜了,胜利的其中一名水手抱着自己抢来的鸭子,居然不顾浑身还湿淋淋的,走到群众观看的地方将鸭子递给了一名少妇。
那应该是他的妻子,少妇接了鸭子后满脸通红,凑在他耳边不知说了什么,看上去却像是献吻一般,引起四周哄堂大笑。
“真好啊……”这样纯朴真挚的情感,看得小雪羡慕不已。
但华惟深听在耳中却有些不是滋味,难道他就不好了?在未入锦衣卫前的青葱岁月,他也算是风靡京城的美少年,鲜衣怒马,可比这还招摇。
“咳!”他轻咳了一声,故作镇定地说道:“几年前我在京师也参加过龙舟赛,还夺了锦标呢!”
“真的?”小雪惊喜地一回头,没注意到他离得极近,差点亲上他的脸,连忙害羞地往旁边退了一步,也脱出他的怀抱里。
“真的。”怀里少了她,华惟深不由遗憾起来。
小雪想了一想,突然表情古怪地斜睨着他,似乎不是太畅快,模样看上去还有些气呼呼的。“爷把锦标送给谁了?”
在京师的龙舟赛,夺标者可以将锦标送给心仪之人,有求爱之意,当然这都是双方事先说好,替龙舟会增加点精彩。她虽然没有亲眼看过,却也知道这个习俗,想他不知曾经向谁赠标示情,她便一肚子酸溜溜的,方才喝的甘草水都无法镇压这种酸意。
华惟深没料到她会这么问,看着她那吃醋的模样思索了一下,突然解开了自己随身携带的玉佩,放到了她手中。
“送给你了。”他说。
小雪不解,感受手上还留有他体温的玉佩,眨了眨大眼问他。
华惟深淡淡一笑。“锦标给陛下了,陛下赏了这玉佩给我。现在我把玉佩给你,不等于把锦标送给你了?”
所以他的意思是,那个有特殊意涵的锦标,被他换成了玉佩……送给了她?
小雪几乎要承受不住激越的心跳,虽然理智告诉她这不可能是他向她示爱,顶多是看她乖巧可爱赏赐她,但她就是忍不住胡思乱想。
终于那种冲动的情感满过了她的理智,她突然踮起脚,学着外头那名少妇,在华惟深的脸颊上印上一吻。
华惟深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小雪却已然羞到无法解释,只是伸出小手指了指外头,表示自己只是模仿,然后抓着他给的玉佩,像只顽皮的蝶儿般飘离他的身旁。
接下来几日便是夏至,在夏至到小暑这段期间,是江南收割早稻的时候,而朝廷也会根据收获的数量抽取粮税。
过去收取粮税,百姓可选择缴纳银子或是谷物,大多数的农民不会在家中放太多银钱,自然多是缴纳谷物。而南方因为天气暖和,比北方约提早一至两个月收割,这些当成税收收取的谷物会先送到京师及北方各省,各地再依情收仓或是卖出换成银两。
然而谷物因为保存不易,今年试行新政便要求百姓直接用银两缴纳,利于漕运回京,减少运送中的耗损,所以家中没有存银的百姓,就要多一道将米粮卖出去的手续,同时也促进了银子的流通。
调查乐平公主失踪一事仍是由天权暗中进行,华惟深表面上还是带着小雪在江南视察收成及缴税的情况。
两人乘着马车来到了运河港口,此时一袋袋的米粮正运上货船,欲北驶京师。华惟深带小雪下了车静静在旁观看,不知在想些什么,小雪却是偏着头,彷佛满心的疑问。
“爷……”小雪真的看不懂了,拉了拉华惟深的袖子,“新政试行不是收取银两吗?怎么搬上漕船的还是粮食?”
“这你都知道?”华惟深好奇,养在深闺的她居然还问起新政来了。
“那个,我们不是帮了大皇子吗?他做的事,小雪自然会想了解一下。”小雪说得理直气壮,她可是读了邸报的。
华惟深微微皱眉,要知道几名皇子就没有长得不好看的,福子渊更是其中佼佼者,更别说上回灵坛之事小雪还亲自见过他,帮了他大忙,对他产生好奇似乎也不奇怪。
可是华惟深就是心堵、就是不悦,总觉得她对大皇子的关注已经超乎寻常。
不过他仍然耐心解释道:“新政于苏、松、杭、嘉、湖一带,仍然征收本色漕粮供皇室食用,其他地方才改缴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