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女出宫的第一天,厉穆禛觉得宫里有点空,他努力让自己不去多想,可是不知道怎么的,那个偶尔无赖、偶尔无辜微笑的小姑娘,不断出现在脑海中。
然后是秀女出宫的第十天,他偶尔会下意识的想要去看看那个姑娘坐在茶几边的位置,似乎还能够看见她把点心吃了满嘴,鼓着腮帮子的可爱模样,但他更常想的是,她朝他福身,祝贺他与未来皇后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他皱了皱眉,无法想象自己会和哪一个姑娘举案齐眉,自头偕老。
这些年来,唯一能够让他觉得有趣,甚至上了心的姑娘,只有她一个,他不确定是否还能再遇上另一个。
在秀女出宫的第十五天,厉穆禛往涂太妃的宫殿走去,有些事,他觉得或许能从她那里得到解答。
涂太妃本来要歇息了,可是听见了静鞭响起的声响,在起身请安的时候,她居然没有什么意外,甚至连早先的惶恐都没了。
或许打从厉穆禛问出了那一句话后,她就一直有了心理准备。
她不紧张,只是对于都过了十年的事情,她也没自己想象中的牢记不忘,只保有依稀的记忆。
瑞珠给两个主子倒了茶后,就自动自发的退到了门外,门和窗都敞开着,只是守门的人站得远远的,确保不会听到主子们的谈话。
涂太妃看着厉穆禛,在热茶的氤氲蒸气中,她似乎看见了先帝的模样。
“京家知道皇上今儿个的来意,可是在皇上问哀家之前,哀家先说说哀家知道的事情吧。有时候,在这后宫之中,怎么样才算是过得好,确实没有个定论,比如说皇后,也比如说月妃。”
她微微一笑,记忆像是回到了十年前,那时候她还是宫里一个不怎么受宠的妃嫔,先帝偶尔会来她的寝宫坐坐,可是也仅止于此。
她不是没有心怀怨恨过,可是连皇后都放下了,她不过一个小小的妃嫔,又能如何?
“想必皇帝也知道,月妃是先帝自个儿从宫外带回来的,可是没有人知道,其实她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兄长,当年比她早一步净身入宫。”
厉穆禛的确不知道还有这回事,他挑了挑眉,察觉到她话中的错漏之处。“既然没有人知道,那您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就是哀家要说的,不管月妃当年是如何进宫的,但是她的确深受先帝的喜爱,要不也不会破格将区区一个民间女子带入宫中就给予高位,生子之后更是直接封妃。”
涂太妃的眸光有些黩然,“只可惜,先帝这样的宠爱,也同时害了她,她不过是一个民间女子,入宫之后,所能使唤的人,自然都是先帝给予的,对于在宫中不少年的其它妃嫔来说,这中间能够使绊子的地方可多了,所以月妃会在入宫后就和那同父异母的兄长联系上,也不是没有道理。”
若是旁人,那肯定是一条心的替自个儿的姊妹铺一条好路,就是不能,那也得为着妹妹着想,不扯妹妹的后腿。
可是月妃那兄长却不是。
因为两人住的宫殿不远,那时候她又常喜欢四处走走,偶然几回碰见那人朝月妃伸手索讨银两,她就知道这人肯定会成为害惨月妃的一条引火索。
“后来的事情,皇上应该也从月妃那里听说了,二皇子的诞生、谣言的散布、前朝的不满等等,都是压垮月妃的最后一根稻草。”
“朕只想知道,当初皇弟的死,真的是朕的母后所为吗?”厉穆禛慢慢开始接触到当年的是是非非后,他只想确认这一点。
“不是。”涂太妃很肯定的摇了摇头,“官里所有的女人都有可能下手,包括我,唯独皇后不可能。”
涂太妃太过肯定的语气让他有些不解,“怎么能够确定?徐月溶可是言之凿凿的说就是朕的母后下的手。”
涂太妃嗤笑道:“她那是执念深了,不想承认事实罢了。”
“所以事实是什么?”
“二皇子确实是被人害死的,只是下手的那个,不是皇后,是先帝。”涂太妃轻轻吐出她隐藏多年的秘密,表情也多了几分松快。
厉穆禛俊秀的脸庑上闪过一丝怔愣,“这是为何?那也是先帝的亲生儿子,甚至当年先帝在他出生后就直接将孩子抱走,说要亲自带在身边抚养……莫非……”
他想到自己为何在这件事情上无法继续查下去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当年伺候的人几乎死绝了。
他一开始只想着主子出了事,伺候的下人们自然讨不了好,却没想过另外一种可能性——
皇室里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天生残缺的孩子。“那日月妃生产的时候,我见过孩子一回。”
产婆将孩子抱出来的时候,孩子看起来没什么异样,可是产婆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皇后和她同时把包着孩子的襁褓给打开,却也差点把孩子给摔了出去。
“那孩子长了一条尾巴,短短的,不明显,更糟的是,那孩子身上同时有着男女的器官,加上那条怪异的尾巴……”涂太妃似乎又想起了当天的情景,神色有些复杂。
那时候她慌得几乎站不住脚,其它的妃嫔都还没到,在场的只有她和皇后两个人,皇后娘娘知晓了这样的事情自然不会有事,可是她不过是个嫔,若是想要封口,让她死得不明不白的就太多了。
是皇后先冷静了下来,要她装作没事般到外头坐着,后来那些产婆们全都被皇后的贴身嬷嬷给拉了下去,而她则是故作无事的等着皇上欢喜的来看二皇子。
最后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寝殿的,只知道第二天醒来,二皇子“病了”,皇后也病了。
厉穆禛可以想象先帝当时看见自己所爱的女人辛苦怀胎十月后,却生下一个生着异尾,又身兼男女器官的怪胎时,心中的恐慌和惊吓,而身为一个帝王,该如何处理这个孩子,那是不用想也能得知结果了。
“皇后是真贤德。”涂太妃真心的道:“贤慧不嫉妒,对于宫里的妃嫔有孕,都是抱持着欢喜的心情,只盼着妃嫔们能够好好地替先帝开枝散叶,更别说月妃那时候是先帝心尖尖上的人,她也没有任何理由非得要害那样一个孩子。”
可是皇后也病得太不巧了,就在二皇子重病后,她也跟着病了,也难怪月妃会怀疑是皇后下的手。
应该说那时候整个后宫里,除了皇后,就只有她知道真相,也只有她相信皇后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
可是她不能把所谓的“真相”说出口,一旦说出口了,谁知道她会不会又是另外一个“重病致死”或者是突然“猝死”的人?
当年的事情只能说是一环扣一环的巧合还有意外,知道真相的人不敢说,下手的人不能说,那个打出生后只见了孩子一面的人,除了怨恨那个恰巧病倒却让人觉得像是心虚的人,她又能如何呢?
“先帝也没想过平日看起来乖巧可怜的月妃,居然真的有这个胆子和法子对皇后下手。”涂太妃想到这件事就觉得,这或许又是她的胆小所造成的悲剧。
如果她在知道月妃和她那个兄长有所联系时,就告知了皇上,或者告诉皇后,会不会今日就不会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她常常这么想着,可是这些悔悟都已经太晚了,那些恩恩怨怨中的中的人,除了她以外都已经死去,是不是说了之后就会有不一样的结果,谁也不知道。
涂太妃说了许多,本来以为很多都快被遗忘的回忆,似乎又变得鲜明起来。
“皇上,或许是哀家僭越了,可还是容哀家用长辈的身分,大胆的说上这么一句,像先帝那般的人,因为专宠月妃,都被说是难得一见的情种了,可是下场如何?杀死亲子,又间接害死了皇后,甚至哀家也猜测过,月妃最后应该是知道二皇子是谁下的手,只是她不愿承认而已。”
不愿承认那个口口声声说爱她的男人,亲手杀了她的孩子。
或许她不知道那个孩子是有毛病的,也或许知道,可是最后她想要的已经不是个公道了,只是要一个可以发泄她心中悲伤怨恨的人。
所以她先朝皇后下手,最后……则是对着自己亲生的一双儿女下手。
这样的做法,或许也是她想报复先帝的一种手段吧。
毕竟那个所谓爱她的男人,最终却是伤她最深,即使他终究给她留了一条性命,可是软禁在深宫之中的日子,难道真的就是她要的吗?
厉穆禛没想到先帝的后人数不过区区十来人,就可以闹出这一桩又一桩的事情来,不由得苦笑道:“父皇总是想要让所有人都好。”
他叹了口气,替先帝说了一句公道话,只是没想到这样自以为是的好意,没有人领情,反而让事情走向了无可挽回的局面。
涂太妃不作声,只有她自个儿清楚,所谓的好与不好,全看各人如何评断。
厉穆禛终于知道了长久以来追寻的真相,他也不打算多加逗留,只了问两个孩子的情况,厉慕蓉虽然身子依然虚弱,可是对醉芙蓉的需求越来越小,倒是厉穆庭整日都有些恹恹的,一直叨念着当初救了他的陆秀女。
他没想到还能够再听见她的名字,怔愣了下,那反应却让涂太妃捕捉到了。
要说那一批秀女,涂太妃原本以为最有可能留下的就是陆厚朴了,可是没想到那天放秀女出宫的时候,她却没有被留下来,而是跟着其它秀女一起出宫去了。
涂太妃想起那姑娘也是挺有趣的,这死气沉沉的宫里,要是有那样一个可心人也是不错,不由得多问了一句,“皇上,那陆秀女……”
厉穆禛淡淡的打断道:“人各有志,朕不会勉强人留下来。”
涂太妃有些讶异的看着他,倒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不过那姑娘的想法更让她无法理解,“那姑娘都来参加选秀了,难道不是想要入宫吗?”
“或许是或许不是,可是她要的,朕给不起。”他看似平淡的说着,可是每吐出一个字,他的唇舌似乎都能尝到那淡淡的苦涩味道。
“那姑娘……的确不像能够受委屈的。”涂太妃回想着陆厚朴那有些跳脱的脾气,还有受不得委屈的娇气,不由得笑了,觉得皇帝说的倒是挺对,这样规矩忒多的深宫,的确不适合那孩子的个性,接着她长长的叹了口气,“那样一个孩子才是真正的伶俐人呢!小小年纪就能够知道自己要什么,也能够有个决断,总比当年的我们好多了。”
不会在几次冲撞受伤后,才懂得这深宫中没有真情爱的道理。
“皇上,您还小的时候,哀家刚入宫时曾问过皇后娘娘怎么都不会嫉妒,那时候皇后娘娘的回答,您还记得吗?”涂太妃笑着望向他,眼里满是感触。
厉穆禛微微一笑,并未回答,便起身离开了。
他打小就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许多事情只是不去回想,但是一旦想起,那时候的人事物就全都历历在目。
“会嫉妒是因为你的心只放了那个人,可是当你知道那个人的心里有太多人,你只能分得那小点的时候,放开手,就不会嫉妒了。”
厉穆禛慢慢的走了出去,那一段回忆却如潮水般扑面而来。
他静静地站着,抬头望天,彷佛看见母后在涂太妃离开后,又低声对他说——
“禛儿,若是真爱个人,那就宽容的放她走。”
“因为当那人在深宫中,日日夜夜在为了争夺你的心而受伤时,心很快就累了。”
“累了,就不爱了,再也不会嫉炉了。”
“那不是爱一个人,是害了一个人。”
“可是母后,我是个如此自私的人,宁可她恨我,我也想要让她永永远远的陪着我。”他轻声低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