冽风拂动满天的暮云,吹来孤寂的气味,耳畔依稀听见昔日英魂的泣诉,一路绵延的针叶林,形成天然屏障,稍稍遮掩了渐强的风雪,提供了一处藏匿之所。
“此地禁止泪落啜泣……”伫立在漫天细雪之中,婉秀的容颜纳闷地高仰,喃喃念出青铜雕像上镂刻的警语,她迷惘不解地逐字读着,时而顿首,时而轻点着头。
古怪的警语是以一连串艰涩的法文写成,其中某些句子夹杂着古英文用语,必须串联前后文一块儿思索,方能解得真意。
菲菲呆站在遍地堆满枯枝的雪丘上,茫然的四下观望,摊平戴着紫色短绒手套的掌心,接住一朵朵雪花,结晶的白雪渐渐消融,化作掌心里的一摊湿痕。
不,没有迷路,是这里没有错。她受奥薇学姊吩嘱,送东西来到这里,位于巴黎玛黑区近郊的一处公墓。
“菲菲呀,我记得没错的话,你的资历是宿舍里最浅的一个,你得负责把这份文件送过去,交给居住在公墓旁的舍监。”当时奥薇学姊如是说道。
她默不作声的接过那袋文件,套上大衣,在奥薇学姊和环绕在她身边宛若金发芭比般姊妹淘们的讪笑声里步出宿舍,努力将自己挤进堵塞混乱的地下铁,昏昏欲睡的来到这里,市郊一座邻近玛黑区的公墓。
眼前这块留有焚烧印记的焦黑雕塑,展翼神兽的青铜像,倾斜的栽在逐渐积深的雪地里,意外引起她的注目。
听起来,这块雕像上铭刻的文字,像是中古世纪遗留下来的僻野传说,或者,这座墓园背后藏有另一段值得深究的故事。
“华丽的诅咒?”她一再反复琢磨个中含意,拥在怀内的文件骤然滑落,散了一地。
茫茫苍雪中,纸片翻飞如浪,菲菲手足无措,仓皇地捡拾,由于紫袄手套太过厚重,冻得厉害的十根指头更显得笨拙无力。
一张又一张,捡拾之间,她瞥见上头密密麻麻的法文,登时顿住了步伐,秀气的纤眉绞紧,率直清澈的眼里忽然涌上迷惘,与纸上潦草的字迹无声地对峙。
骤然,一阵清脆的玻璃敲击声,划破了朦胧的静谧,若有似无,透过风声传递,像一抹幽魂靠在耳畔哀哀地倾诉,虚无缥缈。
菲菲高仰起深感困惑的双眸,焦距定在神兽雕像上,迷糊的脑袋瓜仍跳脱不出刚才胶着的思绪,喃喃问着雕像,“所以……这座墓园是受了诅咒的失乐园?”
撑起双膝,她放弃了散落满地的纸张,弯身钻过雕像开展的坚硬翅翼,意外察觉墓园入口的铁栏门并未上锁。
迟疑半晌,她举起双手,推开了攀绕着绿色藤蔓的铁栏门,膝下的深驼色长靴踩过杳无人迹的雪地,印下错落不一的足印。
敲击着石块的玻璃声,如风中铃响,铮铮、铮铮,彷佛来自遥远国度的无语呼唤,引领着寻觅者走向它。
菲菲循声而去,一步接着一步,无惧夜色渐浓,最后迷失在偌大的墓园中。
糟糕,她迷路了。
“请问有人在吗?”她放声呼喊,但回复她的只有岑寂的落雪声。“不对啊,我明明听到声音的,绝不可能是听错……”
雪仍下着,穿梭在朦胧浑沌的氛围中,她几乎有种自己已跨越时空来到中古世纪的荒谬错觉。
忽然间,停顿许久的玻璃敲撞声猝然又响起。这次,她不再踟蹰,立即拔腿直朝声响来源处狂奔而去。
声响又倏然停止,菲菲疑惑地停下脚步,站在细雪霏霏之中,左右张望。忽然,些许幽微的光晕照亮了黑夜,她转身,下意识直朝光晕走去。
那不是灯光,是一个即将冻死的醉汉。
菲菲持续往光晕靠近,终于看清楚对方完整的形貌。
一名金发少年躺卧在一座石台上方,身着一袭尖领窄版的纳粹军装,左上臂别着有纳粹印记的红色臂章,作工精致的版型,衬托出这具阳刚肉体的英挺,却又蓄着俊美的阴柔。
军装前胸是银色胸针以及一排金色钮扣,原来,方才的光晕即是来自这些金属制品。
套着军靴的长腿单膝屈立,躺姿率性且慵懒,他披泄着一头削薄的金色中长发,那张仰睨着天空的脸庞优美且细腻。
少年宛若一朵开在雪地里的蔷薇,冰雪般苍白,水晶般的透明纯净,优雅高贵,妖异而神秘。
他静静躺在那儿,犹如一颗宝石,毫不内敛地闪耀着锋芒。
“……先生?你还好吧?”菲菲伸手探向他的鼻尖前方,确认他是否仍有微弱的热息,以确定自己是否将他误认为鬼魂。
少年转动晶蓝色的眸珠,不驯的轻挑起一侧的眉,不受寒瑟空气影响仍显红润的薄唇忽然动了动。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以流利的法文,扬起微醺的嗓音问道。
“找寻华丽的诅咒。”她指向来时路,十分认真地比手画脚加强描述。“有一座大概这样大小的雕像,上面刻着一段铭文……”
“你不应该在这里。”少年眯起双眸,极显不耐烦的神情告诉她,他知道那段铭文,也知道这里是个不祥之地。
“那么,你也不应该在这里。”菲菲严肃地如是回答,连带将他握在手中的那瓶伏特加一并看清楚,恍然大悟,方才清脆如铃的玻璃声原来是它发出的。
“喏。”他顺手递来仅剩半瓶的烈酒。
菲菲愣愣地接过,凑近瓶口嗅了下,旋即皱眉拿开。
他被她单纯直接的反应惹起淡淡的笑意,“如果不想冻死的话,把它喝了。”
“不,我不喝酒。”她猛摇头,顽固的拒绝。
“随便你。”少年夺回伏特加,径自啜饮。
菲菲小嘴里咕哝着,犹如置身梦境的不真实感令她瑟缩了下,因他蓝眸中深深的忧郁而震慑不已,封锁在层层御寒衣物底下的胸口短暂失温,心跳脉搏陡然攀升又骤降,起起伏伏的失去了固定跃动的节奏。
“先生,你是不是遭遇了什么不好的事?”她被他左耳骨上串连的环钩吸引,心里默数着,一、二、三、四……
“不,我只是醉了。”醉倒在酒精之中的人最能编织美梦,哪里还会感受得到不幸?
“是呀,你满身酒味,又穿得单薄,这样的下雪天居然连件大衣都没带在身边,就这样躺在这里实在是……”她的单纯关怀终止在对方的一记扬瞪之下。
“不,不需要那种东西,只有体温才是最好的御寒品,永远不会折旧。”他笑掩双睫,隐去了蓝钻般的眸色。
菲菲不懂,也不打算弄懂他若有似无的撩拨是为了什么。“你打算一整晚就这样躺在这里?”如果真是这样,她无法坐视不管。
“不,我打算一直躺下去,直到再也睁不开双眼。”他嘲谑地如是答道,太过蓄意的挑衅昭然若揭,一脸“你能奈我何”的恶劣讽刺神情。
菲菲只是静静凝睇着他,疑惑不断在心中膨胀,逐渐压迫她单纯又天真的思绪,不知不觉之中,她的双手已探向那张白皙漂亮的脸庞,轻柔地摩挲。
对此,他不讶异亦不震撼,像是早已习惯了这种膜拜般的抚摸,幽幽地掀动两睫,海蓝色的瞳珠迎上她专注的凝视。
不过是这样的程度就足以让她沉迷了吗?真是单纯。
可是,他最不缺乏的,就是单纯的崇慕。
“你,愿意用你的体温温暖我吗?”昼夜重复的台词,他早已厌烦,却依然能轻易说出口。
“不,不对,你需要一盏灯。”菲菲万般肯定地收回双手,局促且突兀地撤回她的温暖关切。
少年一愣,啼笑皆非。怎么,这女孩原来是个少根筋的蠢蛋?看着不断环视周遭的圆润脸蛋,笼罩蓝眸的寒意渐褪,唇边的讽笑淡了些。
“你迷路了?”
菲菲依然张望着,“唔……刚开始的时候,我还记得出口的方向,但是听到酒瓶的声音之后我就迷了路。”
“你在找出口?”
“不,我在找灯。”她答得认真,却令人摸不着头绪。
“这里是恶魔肆虐之地,哪里会有光明?”他提醒她,别忘了铜像上所刻的铭文,刻意戏弄道:“而你这只自愿送上门的迷途羔羊,只能等着被恶兽吞食。”
“你真的打算一直这样躺着?”遍寻不着,菲菲颓丧地放弃了寻灯,继而将全副心神移转到他身上。“你的脸色真是糟糕透了,难道你都不觉得冷?”
“你呀,真是个听不懂人话的傻瓜。”少年撑肘慵懒的支起上身,一双深邃的眼眸如月光映在海浪上,荡漾着蓝色的光华。“你朝那里直直的往回走就能看到出口。”
“那你呢?你不走吗?”她的表情明白的显露出,他若是不走,她也不打算独自离去。
“既然你并不打算用你的体温温暖我,留下又有何用?”他露骨的暗示不再隐讳,直接以灼热的眼神挑逗她的感官知觉。
心涌热潮,煨暖了茫然的意识,菲菲对于他言语中的暧昧挑逗浑然未觉,只是蹙起眉心深深凝望着他,她迷惘的眼神忽尔凝聚着莫名的哀怜,因他而起。
“原来这里真的是天使放逐之地呀。”她忽然解开了盘据心头的一个谜。
“果真是个蠢瓜。”对谈始终没有交集,少年耐性耗尽,眉眼间流露出些许轻蔑,拿起伏特加抵唇啜饮。
忽然间,他感到莫名的挫败。
明明是战无不胜的诱惑戏码,却无故失了灵。偏偏是今晚,他最痛恨的日子,他不想见到任何一张与他曾有过肉体交缠的脸,那令他彻底作恶。
上一刻,他还幻想着自己能够成为其中一具躺在这座墓园里的尸体,静静聆听脉搏跳动的微弱声响,等候苍雪一吋吋将他掩埋;下一秒,这个一脸固执的蠢蛋踩着笨拙的步伐靠近了他。
“你不知道这座墓园闹鬼吗?瞧你这模样,肯定是不知道吧。”少年抿嘴冷讥,瞟向灰蒙蒙的夜空,神情流露几许悲凉。“只有不知道前方有烂泥的人,才会毅然决然的往前踏。”
“不对,还有别种可能。”菲菲及时捕捉到他含在唇里的嘲弄,霍然弯身凑近他鼻前,在他皱眉回睨之下微笑说道:“也许这个人听见了烂泥的呼叫声,所以十万火急地赶来了。”
这个蠢蛋……原来并不是真的蠢。少年勾起一抹美丽的微笑,不置可否的扬起眉梢作为响应,并在她短暂失神的一瞬间,猝然扣住她圆巧的下巴,俊秀的脸庞迅即覆来。
他的唇覆上她的唇。
菲菲瞠着眸子,愣愣瞅着他的金发蓝眸,以及比雪更苍白的肌肤,来自唇上柔软敏感的揉蹭令她益发迷糊。
他的挑逗富含规律与节奏,并非盲目的嬉戏,而是渐进式的撩拨探索,任对方再强悍骄蛮,终究得缴械投降,沉沦耽溺。
但是……不,这不是吻。
菲菲缓慢地推开少年的胸膛,平静淡然地抽离了他带来的热度,表情犹带几丝恍惚,小嘴鲜艳如莓果,点缀了灰蒙蒙的雪景。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执起袖子抹了抹嘴唇,率真的眼神浮现状似恼怒的情绪。
“难道你不喜欢我这样做?”他支肘撑额,冰蓝的眸子勾睨着她,毫无愧意的戏谑问道。
“不喜欢。”摆在唇上的毛料衣袖来回抹擦,她的回答模糊难辨,但不再友善的眼神清楚写满她气愤的诉求,拒绝遭受这般不尊重的对待。
他玩世不恭的态度以及任性妄为的睥睨神态,说明了这不是一个吻,只是一个捉弄,一个兴之所至随机行动的玩笑,或许带点他独处时被人惊扰的泄愤意图,他的怒气并不显露于表情,而是透过亲密的肢体接触迂回地传达。
她感受到了,毫无遗漏地感受到了;不需要言语,一记预料之外的轻吻便能切实感受到他隐藏得很深的真实性格。
“小蠢蛋,你分得清楚什么是喜欢,什么是不喜欢吗?”少年直接将她的反应归纳为幼稚的抵抗。
“我不是小蠢蛋,我叫菲菲。”她一脸认真的纠正道。
“小蠢蛋。”他径自咕哝道,仰颈灌了一口伏特加,灼烫的液体滑过冷涩的咽喉,温暖了一整天尚未进食的空胃,得到短暂的假性饱足感。
“菲菲。”她含糊地低喃道,语气里有着挫败,因为她知道,他根本不在乎她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