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茫茫,下了一整夜,早晨时好不容易稍稍停歇。
上官白玉领着婢女丁香,前往佛寺,为爹亲的身体健康上香祈福。
几寸积雪阻碍车程,原以为晌午时能由佛寺上完香,赶回家去陪爹亲用膳,他老人家在午膳过后便会起程往西京去,这一走大抵又是一年半载,父女俩相处时日本来就不长,她相当珍惜每一寸光阴,偏偏事与愿违……小道上,厚厚积雪已经是一大问题,雪滑难行,车夫贪快,却在一处窟窿重重一震,右侧的车轮拐离车轴,轴木因车势打滑而啪地断裂,所幸小道旁植满矮树丛,阻缓马车倾倒的危机。
车厢里,惨叫连连,一直到马车停下才终止。
婢女丁香在车厢里摔得头昏眼花,不顾手肘撞着车窗的疼痛,赶忙关心自个儿主子的情况,拨开四散凌乱的物品,爬到上官白玉身边。
“小姐,你有没有事?”
“我没事,只是吓了一跳……”上官白玉一手扶着窗棂,一手按着受惊而躁动的心口,脸色苍白。“丁香,你呢?”
“没事、没事,我下车看看发生什么事。”丁香推开车门跃下,劈头先轰车夫一顿:“阿信,你是怎么回事?驾车驾成这样,害小姐受惊……哎呀!车轮坏了,这下怎么办?还能走吗?”
“得换轴木才行。”车夫阿信回道,苦恼地搔搔短发。
“那你快换呀!”听来很容易嘛。
“轴木得回车铺里才有。”
丁香双眼瞠圆,轻咦一声,“那、那现在要我和小姐怎么办?”
“我解下马匹,骑回城里带新轴木来换,约莫半个时辰就能赶回来。”阿信提出解决方法。
“可在这林道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不能让小姐暂且歇息,难不成要小姐在车厢里等?”马车好巧不巧坏在中途,距离佛寺已有好大一段路程,要回城里也差不多远,根本无法先折回佛寺去等阿信,言下之意就是要她和小姐在冰天雪地里,窝在车厢中冷得直打颤,等上半个时辰吗?
“不然我骑马带小姐先回府,买了新轴木再骑回来换车轮。”
丁香立刻又反对,“那怎么行?小姐的身子怎受得了马背上颠簸?况且外头天寒地冻,光是站着都觉得冷,骑马时的寒风沁骨小姐根本承受不住。”笨阿信,以为小姐身强体壮吗?
“丁香姑娘,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要我怎么办?”阿信面露难色。
“你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你……”
“丁香。”上官白玉唤住叉腰跺脚要骂人的丁香。
“小姐!你怎么下来了?外头很冷,你快回车厢去……”丁香看见主子步下马车,急着想要把她赶回温暖的车厢。
“不会,我围着毛裘呢。”上官白玉虽然觉得冷,一开口便吐出圈圈白雾,几乎还能听见牙关打颤的声音,不过她强忍下来,看了眼轴木,关于马车构造她是不懂的,所以也只能全盘信任车夫。“阿信,就麻烦你先骑马回城里带轴木回来,我和丁香在这里等你。”
“小姐……”丁香还想多嘴,上官白玉浅浅一笑,挡下她发言。
“阿信,拜托你了。”
“小姐,别这么说,我会快去快回,你和丁香姑娘稍待片刻,我尽快赶回来。”阿信勤摇手,要上官白玉别同他客气,这本来就是他分内工作,况且若非他不留神,马车也不会给窟窿颠了下,震断轴木。
“你一路上要小心,积雪路滑,宁可慢些回来,千万别急着赶路而遇上危险。”上官白玉细声叮嘱。
“好的,小姐。”阿信因她一席话而感到窝心,解开褐马缰绳,一心想尽快带回更换的轴木,毕竟让两位姑娘在林径等待太久也不妥。
“小姐,你先回车厢里,若是受寒就不好了,算丁香求你啦!”丁香在一旁催促,不只嘴上唠叨,还动手将上官白玉推回马车上。
“丁香,你太爱操心了……”上官白玉苦笑,仍是乖乖坐回车厢里,当个正襟危坐的乖孩子。
“明明是你不好好爱惜身子!”丁香边说边将暖炉塞到她怀里去,再抓起两件毛裘将她包得密不透风。“本来只是上佛寺烧香求平安,现在却被困在这里,拜佛拜到差点连小命都丢了。”
“你何不这么想……正因我们去拜了佛,才会逃过死劫呀。”上官白玉的见解与丁香不同,马车虽损,但三人皆平安无事,已经相当幸运了。“阿信已经去取轴木,很快就回来,等会儿他回来,你也别净是数落他。”
“好好驾个马车都能撞着窟窿,还把车轴给震断了,这样说他几句都不行哦?”丁香可是准备好满满一肚子话等着轰炸阿信,绝对要轰得他这辈子没胆再驾快车。
“阿信也不愿意撞着窟窿呀,他只不过是想尽快将我们送回家去。”上官白玉就事论事。
在佛寺门口上马车前,丁香也是叉着腰跟阿信说:“小姐赶着回家陪老爷吃午膳,你跑快点!”所以眼下受困的局面,他们三人都有责任,不能全推给阿信一肩承担。
“小姐,你就是心好,才会宠坏下人。”虽然她丁香没资格说这句……她正巧也归类在被“宠坏”的那群下人中,时常对小姐大小声,不过她不是在凶小姐,而是一担心起来,嗓门就跟着变大。
丁香摸摸上官白玉的双手。好冰,这怎么行?她立刻打开车厢角落的大木箱,里头有她为小姐准备的数件衣裳及杂七杂八日常用品,她翻出一双软毛手套,替上官白玉戴上。
“你倒是说说有哪个被我宠坏?大家一直都那么好。”上官白玉不觉得身旁有谁“坏”。丁香的嘴虽然刁了些,但是做人热心肠,待她又谨慎关心,多好。阿信也是,驾车时,车厢内总是平平稳稳,极少发生颠倾,今日算是偶发意外,不怪他。
“我不跟你争这个,我答应你,等阿信回来后,我半句话也不多啰唆。小姐,来,茶还微温着,喝一点。”
“谢谢你,丁香。”谢谢她不念阿信,也谢谢她斟来温茶的贴心举动。
主仆俩坐在车厢里等待,无法明确地估算过了多久,但是那壶茶已由温转凉,停歇的雪再度落下,车厢里越来越冷。丁香将木箱里所有的衣裳都取出来,一袭一袭往小姐身上罩,但上官白玉还是冷得直颤抖。她身子骨不好,自出世便带有宿疾,她很瘦,凉秋时节就已需要厚重衣裘暖身,每到寒冬,丁香就像遇到战争一般,小心翼翼地看顾她,只要一不注意,上官白玉就会生病,发起烧来便没完没了。
“阿信在搞什么?怎么还不回来?”丁香第二十次嘀咕这句话。
“丁、丁香,阿信很、很快就回来,你、你再等一会儿……”上官白玉也是第二十次帮阿信说话,只是牙关完全不听使唤她颤呀颤。
“怀炉也不暖了,啧。”炉里的炭早就成灰了。
“没、没关系,我不用怀炉……”
再这么下去,小姐没病死也会先冻死!丁香受不了继续缩在车厢里什么都不做。“小姐,你在车里等我,我去捡些柴来生火。”
“丁、丁香!别出去,外头下着雪……”上官白玉才开口阻止,丁香早已一阵风跑得不见人影,她只能将句尾吁成一口白雾,随着笑叹呼出。这丁香呀,标准的行动派,也不听人说完话。
她望向车窗外,雪花飘落,此昨夜那场雪还要大,丁香一个人跑了出去,要不要紧?
不是她爱操心,而是丁香有过太多回将自己弄丢的纪录,看似精明能干的丁香,可是个道道地地大路痴。
“丁香?”猜想贴身婢女应该还没跑远,上官白玉扬声叫唤,但没得到回音。外头一片白皑皑,车里已相当冷,不难想象马车外的气温定是更吓人。
上官白玉不放心,决定下车去寻丁香,她见识过丁香路痴的程度,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八个字来形容绝对不过分,连在府外几尺的街巷上都能走失,更何况是眼前这片林径。她若继续坐在车厢里放着丁香不管,恐怕那丫头会一路走到西京去。
上官白玉拢紧毛裘,拿起纸伞,跨出车厢迎面就是一阵刺入骨髓的寒风。
“好冷,咳咳……”她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哆嗦,绣鞋陷入积雪里,步履维艰,每走一步,就得费更大的劲将纤足从雪中抽出。
“丁香,你在哪儿?丁香……”
雪地上,已经寻不到任何足印,她只能凭着印象中丁香消失的方位朝南前行,一边出声喊丁香的名儿,一边找人。
林径里极为安静,唯有她的叫唤不时响起,丁香不可能听不见她的声音,
除非丁香已轻跑得更远,甚至是跑出这片林子。
“丁香!”上官白玉不放弃,往林子深处走。
白雪苍茫,放眼望去的景物都变得神似,东南西北早已无法确定,但是上官白玉并未迷失方向,她仔细记住走回马车的路径。不过,天寒地冻,让她四肢僵硬,落在纸伞上的雪变得好沉重,不知是雪越积越深,抑或是她的体力消减,要抽出踩入雪中的脚越来越吃力。
“哎呀!”脚一滑,她跌进积雪中,纸伞脱手飞离十步之遥。
所幸积雪软绵绵的,跌了也不疼,只是这下子要从雪里脱身爬起可就困难重重,抽了右手陷了左手,抬了左脚绊了右脚,上官白玉狼狈不堪,身上毛裘全沾上雪湿,渗透过布料,让她尝到沁骨的寒意。
“糟糕,一定会被丁香骂……”她像个玩得全身泥泞的孩子,担心回家被娘瞧见,少不了一顿教训。她自小没娘,丁香就像个娘亲一样,唠叨、爱操心、爱碎碎念,却又慈爱贴心,看见她将自己跌得这副惨状,定会大惊小怪。
好不容易脱离身陷雪地的困境,正拍拂着毛裘上的雪片,一声好似鹰啸的巨响从天际划过……上官白玉下意识仰头去看,然而她看见的并不是翱翔苍穹的鹰,而是一大片黑影。
那不是乌云,它快速地、一闪而逝地出现又消失,接着是落地的声音……不是安安稳稳,反倒有些像她方才在雪地上跌倒的“砰”一声。
上官白玉循声而去,吃力地扶着落尽绿叶的树木在雪地行进,一步一步拖着走,前往更深的林间。
约莫行走数十步,周遭景物豁然不同,虽然同样落着雪,同样周身被寒意包围,但她好似看见白茫茫的草木都染上薄薄黑雾,那些黑,像数条小溪流动、起伏,滑过她的身体,甚至穿越过去。
它的源头,也就是黑雾最浓的部分,来自于前方不远的巨木。
别过去。
脑子里有声音在阻止她。
快回头,回车厢里去,前面危险。
她向来是个直觉很强的女孩,好几回丁香迷路,在死巷子里跳脚咆哮;爹的船行有几艘船出航时会遇难;厨娘今天会煮哪些菜;婢女青青今天会打破几个盘子等等,她都精准地预测过,这一次的念头更强烈。
但她没有掉头逃离。
虽然被黑雾包围,不过它们没有伤害她的意图,也没有让她感到不舒服,甚至在黑雾里还能轻易驱散掉冰雪的寒意,使她冻僵的手脚温暖许多。
她走近那棵巨木,它看起来并无异状,枝干上空空荡荡,叶儿都已落光,枝桠上堆着白雪。她摸着树身,它很大,几乎是十个她加起来的宽度,指尖抚摸着木纹,她绕着树身走了一圈……
在巨木的另一侧,她看见一个男人盘腿坐在树下,黑雾正是由他身上散发出来。
他不是人……上官白玉立刻有此认知。从小她就能见着花丛里咯咯发笑的小花精,花精身上又甜又香,花瓣是他们的衣裳,淡的红、浅的紫、亮的黄,色彩鲜艳,顽皮地坐在蝶儿背上,任由蝶儿飞舞带领,所以此时见着了非人类,她不会太吃惊,只是她没见过花精草精这类小可爱之外的精怪,尤其……是像他这类的生物。
他闭着双眼,肤色像是泥般的土褐色,脸颊两侧有类似虎斑的浅浅白纹,不过并不长,到鬓前几寸就隐没了,一头墨黑发丝不似人间男子般整齐地束起,而是长短参差地随意披散脑后,有好几绺长长地从额前滑落颚际,又有好几束削得短短的,在发间飞扬翘起。
上官白玉蓦然捂唇低呼,当她看见那男人……不,是耶只雄性生物身上严重的伤势时。
他左边的身子有个大窟窿,从锁骨一直到左胸下方,虽然她没瞧见血肉模糊的惨烈、不过情况也没好到哪儿去,毕竟亲眼见到一排白骨呈现在眼前,实在非常可怕,而且他连左上臂也只剩一根臂骨,完全没有皮肉包覆……她怕得好想转身逃开,可又担心他伤势如此严重,身体挨得住吗?
他是死?还是活?
若是死的,也不能任由他被大雪掩埋,曝尸荒郊。
若是活的,放着那么重的伤势不管,很快也会死。
上官白玉双手紧紧交握,缓缓在他面前蹲下,见他还是没睁开眼,她悄悄地伸出葱白食指到他鼻下,待探得一丝温暖气息,她才松口气,不由得露出放心的笑。
“公子?”虽然这称呼怪了些,但她总不好唤他妖公子吧?都还没弄清楚他是哪类的精怪呢,瞧他坐在树下,或许是树妖?“公子,你还好吗?”
他有了动静,从眉心开始,皱出深刻的折痕,但双眼还是合紧。
“公子?”上官白玉轻推他没受伤的右肩,想确定他的状况。
暴瞠的黑眸张开得太突然,凛冽的目光杀得她措手不及,上官白玉吃了一惊跌坐在雪地里,就见那男人恶狠狠地瞪视她。
“你看得见我?!”他的声音相当低沉,若不是这句问话因惊讶而提高了嗓门,说不定她不能如此轻易地听明白他说了些什么。从他微微张开的嘴角,隐约可见雪白獠牙。
“呃……嗯。”她诚实地颔首,他这么大一只,要看不见还真难。“你的伤看起来好严重,我马车上有药箱,你要不要上些药?”虽然这么大的窟窿,就算涂再多药恐怕也没用,但她仍不想放弃任何治疗的机会。
“啐,这种小伤。”他撇撇唇角,神情满是轻蔑不屑。
小、小伤?
上官白玉还满想提醒眼前这只雄妖,那伤口已经能让她伸手穿过去直接摸到他背后那棵巨木的树皮--只要不被他左肩露出的那几根白骨卡住的话。
“我带你去看大夫,好吗?”不想看他伤得如此重却没能及时获得救治,所以上官白玉放软声调轻轻央求,宛如在安抚一只脾气暴躁的野兽。
“女人,你是不是这里坏掉?”他冷冷地点点额际。
“嗄?”这里?是指……脑袋?
“我是人吗?”他倨傲地问。
“呃,不是。”这个答案显而易见。
“既然不是,你为什么脑残到以为我会乖乖跟你去看啥破大夫?”哼。
这雄妖没在笑,却说出嘲弄人的话。
“你的伤不快些治,相当危险,它好严重。”上官白玉没被他的恫喝吓退,只是淡淡锁眉,忧心地瞅着他的伤口。
“真正有危险的人,是你不是我。”他亮出十根尖锐乌爪,要是她再啰唆半句,这十根爪子就会狠狠撕裂她。
“杀了我,对你的伤口也没有益处。”上官白玉拈起手绢,轻按他左肩窟窿边缘,他“嘶”地抽息,面目扭曲。
该死的女人!
“很疼吗?抱歉……幸好它没继续流血,否则这么大的伤口,怎能止得住?”上官白玉边说边解开毛裘的系绳,将温暖的女用狐裘罩在他肩上。外头如此冷,他衣着单薄,伤处的粗布衣裳也破了大半,根本挡不住风雪。
“你在干嘛?!给我盖这种毛茸茸又狐臭味加人类味十足的东西干什么?!”他不领情,挥手拒绝。
“我的狐裘才没有狐臭!”丁香都有帮她熏上好闻的淡香!
“十一年的野狐毛,这辈子洗过澡的次数不到二十次,你说臭不臭?!”他光用闻的,就知道这块狐毛的年分。
“……”她当然不知道身上这件狐裘的来历,那是爹在她十四岁时送她的礼物。
他嫌恶地抽抽鼻,掀掀嘴角,露出锐利白牙。“不过比起狐臭,人类的味道更刺鼻。”
他在说她!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明明白白就是在说她!
“我活了十七年,天天都有沐浴更衣,至少洗过六千二百零五次澡,有时一天还洗两次,哪有什么刺鼻的味道?!”上官白玉不满意他的比较方法,更不满意他嗤笑的表情。
“你臭是臭在你的啰哩叭唆和活久嫌烦啦!”他露出狰狞嘴脸大吼。
上官白玉被吼得缩肩,但那对水灿圆眸可是一点也没有逃避与他对视。
“我哪有啰哩叭唆?我只是想帮助你,你受了伤,又待在这么冷的雪中,身子怎么受得了……”她还是担心这个。
他闭闭眼,在忍耐。
他见过她这型的家伙,一颗慈悲泛滥的心,巴不得显灵救苦救难,最好为了苍生百姓还肯牺牲小我,整个人被七彩琉璃光团团包围……那明明是碍眼神族的特色,她这只小小如沙尘的破人类在跟人家凑什么热闹?!
动动十根尖爪,他在思考现在动手宰掉她会不会省事许多,看她身躯如此单薄,只要右手捉住她手臂,左手朝那又白又细的颈子反向一折,包准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她的颈椎碎成粉末……
蓦地,手背青筋浮现的双手被人轻轻握住,他睁开眼,看见她真诚地牵起他的手,神情柔美得惊人,一瞬间让他误以为在她身上出现刺眼光圈。
“我知道你排斥人类,但我没有害你的意思,只是很担心你的伤。你放心,我找的大夫是自小就替我治病的赵大夫,他不会因为你是妖就不医治你,他人好、心好,也不会到处宣扬你的事,等你养好伤,随时都可以离开,我绝对不会再啰唆半句话,好吗?”上官白玉字字诚恳温柔。
他面容扭曲。
他受伤是他家的事,他认分地窝在这里疗伤,也用了隐身咒,偏偏她却能看见他,还缠着要帮他治疗伤口!
她为什么一点都不怕他?
她不觉得他长得很凶恶恐怖吗?
她不认为他脸上明显地写着“此为凶兽,闲人勿近”吗?
她现在却温柔地蹲在他面前,声音软软的试图说服他随着她去看大夫。
“人类都像你这么怪?”他讥讽她,绝对不是夸奖。
“你要这么说我也无妨。”上官白玉一点也不介意“怪”这类词儿落在她头上,丁香也常常如此数落她。
“那么,如果你治不好我呢?”他带着恶意问她,剑眉嚣张地扬得高高,想听听她的回答。
“这……”她恨认真地看着他身上的窟窿思忖起来,最后得到结论:“我不知道。”她没有想过这种情况,她会尽力拜托赵伯伯治好他。
他狞笑。“你要是治不好我,被我扭断脖子也不会有怨言吧?”
仿佛要强调这句胁迫,他右手搁在身上的大洞,五指滑过,血与肉像纺织机般交织组合,由骨生筋,由筋生肉,她眨了两回眼,看见他身上那个大洞已经恢复原状,连道疤痕也没有。她还来不及发出惊讶的低呼,啪的一声,甫填满的皮肉像绷断的琴弦,一处一处迸裂,一排白骨又出现在她眼前,他的笑容满是恶意,补充说明:
“这个窟窿连用法术都补不回来,我倒想看看你能用什么方式把它治好。”
上官白玉后悔了吗?
没有,一点也没有。她只知道那只男妖的意思似乎是答应让她救治,这使她好开心,不避嫌地拉着他的手……怕他临时反悔……回到马车车厢上,她在思考着应该如何藏起他不被丁香发现,现在可不是藏只小猫小狗,像他这样高大的妖,除非丁香瞎掉才会看不见。
“小姐!”
正当上官白玉苦恼之际,车外传来丁香嘹亮的嚷嚷声,她弹跳起来,直觉地抓起软衾往他头上罩,再用自己娇小的身子挡在他身前,同一时间,丁香拉开厢门,一脸抱歉地跳进来,边拍着肩上积雪边解释:
“小姐,你知道吗?我竟然一路走到山下去了!你等不到我回来一定很紧张吧?我明明有记路的,怎知道拐个弯,景色全都变了。还好正巧遇见阿信,不然我这一走不知道会走到哪座城去呢!”她喳喳呼呼,外头,阿信也带着轴木回来了,正在更换损坏的轴木。
果然不出上官白玉所料,丁香真的迷路了。
心虚的上官白玉脸上不自觉流露出不自在,没有太专心听丁香说话,反而是揪紧身后软衾,一直很担心它滑下。
“小姐,你一定很冷吧?等会儿,我马上把怀炉燃暖。”丁香做事伶俐,没多久就在外头雪地上燃起火堆,将炭火小心翼翼地铲进圆形陶器里盖上,再将陶器搁回竹编的小篮内,温暖的怀炉重新塞回上官白玉手上。
丁香还以小小火堆将茶水温热,茶水冒出白烟时,阿信也已将轴木换妥。
“小姐,外头好冷呢!”丁香赶快替上官白玉斟茶,也替自己倒上满满一杯,咕噜灌下,驱散寒意。她正准备倒第二杯时,发现上官白玉的异状。
丁香和上官白玉太熟了,两人从小一块长大,感情更甚于亲姊妹,上官白玉只要有一丝丝反常她都能嗅出,如同现在……上官白玉捧着茶杯,却迟迟没喝,还一脸惶惑,大眼骨碌碌地转来转去却又不敢看她。
丁香眯细美眸,将上官白玉的不安全看进眼里。那副低头垂颈的谨慎模样她很眼熟,眼熟到不行……
“小姐,你是不是又偷藏什么受伤的小猫小狗小鸟?”
“呃……没……没……”上官白玉停顿了一下。“没……有呀。”声音小到像在和蚂蚁说悄悄话。
“一定有!”丁香已经完全笃定自家心软善良的小姐绝对瞒着她在车厢里藏了东西,每回小姐这么做时,就会露出和此时一样的窘困表情,而往往当她开始逼问小姐时,就会有猫叫或狗吠声冒出来揭露小姐的“恶行”……
没有猫叫。
没有狗吠。
没有鸟鸣。
“你这次带了什么不会叫的动物上车?”丁香嘴上询问着,双手已经开始在车厢里东翻西找。车厢就这么一丁点大,想藏只猫狗绝对会被捉包!
“丁、丁香,没有啦……你不要找啦……”
“你越是这样讲,越是让人怀疑!”
上官白玉根本就不会说谎,一心虚就结结巴巴直冒冷汗。
“在那里!”丁香一把抽掉上官白玉身后的软衾。
上官白玉在心里喊着“糟糕了”,那只男妖的模样定会吓着丁香,她无法预测丁香的反应,同样的,她也无法猜测男妖的行径,万一一人一妖吵起架来她该如何是好……
“丁香你听我说他不是什么坏妖他受伤了很重很重的伤我好不容易才说服他让我带他回去给赵大夫治拜托你不要赶他下车外头雪那么大又那么冷他一只妖在外头挨饿受冻好可怜的就这一次我保证下次绝对不随便捡东西回家你让我捡最后一次好不好……”上官白玉一心只想说服丁香,心里焦急,口齿不清,连该断句的地方也因急慌了而忘记,忙乱地展开双臂挡在他面前。
“什么嘛,啥也没有呀。”丁香抖抖软衾,里头没掉出半只未张开眼的雏鸟或是断翅蝴蝶……这种时节也不会有蝴蝶……她又往上官白玉身后探头探脑,那儿也没有动物的踪迹。
“嗄?”上官白玉楞住。
“小姐,你也开始会戏耍我啰?”丁香鼓起颊,叉腰假装不满,随即自己又笑开。“我都被你骗着了。还有,你刚刚一长串说什么?说得太快了,我没听懂耶。”
上官白玉眨眨眼,再眨眨眼,偏首朝后方看,男妖很大一只伫立在那儿没消失,一脸不屑和不悦地与她对视。上官白玉再转向丁香,丁香没有指着他尖叫,也没有数落她捡了只大妖回来,好似……丁香根本没看见他一样。
“为什么……”上官白玉不解地低喃。
“因为我用了隐身咒,正常人类本来就不可能看见我、听见我,我也很想问:为什么你看得到我?”男妖说话了,在小小车厢里,用着大家都听得到的音量,而丁香却还是忙着将软衾折好,铺座垫,拿出一盘小点心,一点也没有因他开口而有所动静。
“丁香,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上官白玉试探地问。
“声音?”丁香不解。
“……例如,狗吠?”上官白玉马上被狠狠一瞪,他很不满意她拿狗叫声来比喻他说话。
丁香凑耳听听外头的动静后,摇头。“没有呀。”
“小姐,丁香姑娘,马车要启动了,请坐好啰。”阿信跨上马车前座,扬声提醒,准备甩动缰绳。
“好!”丁香应声,拉着上官白玉坐回软垫,才继续回答她:“这种大雪纷飞的气候,连狗都知道要躲起来取暖,哪还会有狗吠?”
“女人,你竟然说我的声音是狗吠?!”不爽的吼叫如雷巨响。
他和丁香同时开口,害上官白玉听得有些混乱。
“所以你什么都没听见?”上官白玉选择忽略他的低吼。
“有啦,听见阿信喊‘驾’呀。”
“所以你也看得到这面板子?”上官白玉用食指穿过男妖左肩的窟窿,避开他的白骨,直接点向车厢墙板。
“看得见呀。”一清二楚呢。
“没有看到……虫子什么之类的?”或是一只大妖?
“没有呀,哪有虫子?”丁香一副“有虫子出现我来打”的气势,右手已经按在绣鞋上,做好随时脱下来打虫的准备。
“女、人……”他要扭断她的脖子,现在、马上!
“那就好。”上官白玉摸摸胸口,安心了。
她最担心的一关竟然轻轻松松跨过,没有丁香的反对,她的耳朵也不会被念到发痛。
“好什么好?!你这个女人竟然……”
上官白玉暂时和丁香站在同一阵线,听不见男妖在吠在吼在威胁。幸好,他也只是吼,没有真的伸手过来料理她。
“咦?小姐,你的衣裳怎么全是湿的?!”丁香在替上官白玉拢齐裙摆时发现到她整件衣服背部尽湿,裙摆到膝盖的部分也一样,这绝对不是乖乖待在车厢里等她回来该有的情况。“你……你是不是跑出去雪地还跌了一大跤?!”丁香马上做此猜测,并且从上官白玉的表情证实她的准确无误。
“呃……对不起啦,丁香,我担心你在林子里迷路,所以才……”此时坦白从宽,再狡辩只会下场更惨,上官白玉低头认错。
“厚!就算我会迷路,你也不能跑出去呀!你一点都不懂得照顾自己,身子骨已经不好了,吹点凉风就会病上大半个月,你还敢跑到雪地去晃!有没有发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丁香着急地探测上官白玉额温,没有摸到吓人的热烫才稍稍放心,不过也不能大意,不快些换下这袭衣裳,难保不会伤了小姐的身体。
“丁香,我没有事啦。”
丁香迅速地从木箱里取出干净的冬衣和厚襦。
“赶快把湿衣换下,它被雪水弄得又冰又冷,穿在身上怎么受得了?动作快些,不然在车厢里脱衣裳也可能会受风寒的。”丁香的管家婆个性又表露出来,开始指挥东指挥西。
“哦。”被丁香这么一说,上官白玉才感到寒意,冰冷水湿的衣裳贴在肌肤上,仿佛一方冰块,冻得她直打颤,还有绣鞋,两脚都湿糊糊的,连履袜也难受地冰着她的脚趾。
上官白玉解下枣红色腰辨、纯白夹絮襦袄,肌肤还没完全接触到寒风就已经先爬满鸡皮疙瘩。好冷,她想快些换好衣裳,再让狐裘密密裹着,解裙绳的手加快动作,眼看花裙就要落地,蓦地,上官白玉被身后一道炙热视线灼得僵硬停顿,猛烈回神也回头……
她忘了车厢里还有第三个“人”!
终于被想起还有他存在的男妖环着双臂,毫无君子风度,没避嫌转开目光,他眼睛火亮亮,将她从头到脚看过一遍。她虽然衣着不整,但也只是褪下最外头的厚襦袄,里头白衫还稳稳当当地套在身上,半寸雪肌都没被他瞧去,可是上官白玉仍臊红了脸,手指揪紧裙头,再也没有勇气脱下去。
“小姐?”丁香拿着干净襦袄等着要帮她套上,但上官白玉仅是面向墙板,苦着一张小脸,双手揪紧花裙,没有更衣的打算。
“我不要换,反正衣裳没有很湿……”她不要在他面前换衣服!
“什么话呀!我都可以从你的衣裳榨出水来,还叫没有很湿?再不脱下,等会儿它们就会结成冰棍了!我来帮你比较快啦……”丁香放下襦袄,就要接手解她的裙绳。
“不要……”上官白玉脸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小姐,换个衣裳而已,你干嘛抵抗?我又不是没帮你更衣过……”
“把眼睛闭起来!把头转开!不可以看!”
这几声尖嚷是喊给男妖听,但是丁香以为是在说她。
“眼睛闭起来怎么换呀?快些快些快些,你想着凉吗?”丁香的力量胜过体弱的上官白玉许多,三两下就将上官白玉剥个精光,摸到贴身肚兜也有些湿濡,直接脱掉,再捞来新肚兜、白衫、蓝绸襦袄、腰采、皮褂,最后抖开另一袭更暖的毛裘将上官白玉包住。呼,她果然是当婢女的料,办事多俐落多神速呀,给自己拍拍手!
呜,被看光了被看光了被他看光光了……
上官白玉脸皮薄得像纸,几乎失去抬头见人的勇气,尤其她瞥见男妖连眨眼也不曾,将她的窘态尽收眼底。
“干扁。”
他,下了评语,对他所看到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