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所有人头上都笼罩着一片低气压,爱笑、爱说话的关关沉默了,会闹、会讽刺的蕥儿安静了,连一向温言暖语的云青也总是若有所思,所有人都在担心同一件事。
不过他们并未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到云丰,他闭门苦读,三餐都是郑大婶给送进屋里的,他在做最后的冲 刺。
沉淀数日,关关几度犹豫后,还是敲开云青的房门。
这个晚上,他没忙于公事,而是举着杯,自窗口望向屋外的月亮,快中秋了,阖家团圆的日子即将来临。
“进来。”云青道。
关关推开门,看他一眼,问道:“怎么喝酒了?”
放下酒杯,云青并不贪好杯中物,只是最近心情太闷,面对无法抗争的皇权,他和关关一样烦,那是种无能为力的哀愁。
他招手让她过来坐。“本以为酒可以消愁,却没想到酒入愁肠,愁更愁。”
关关拿起酒壶凑近鼻子一闻,她不喜欢酒的呛辣味儿,但人生总是有许多时候需要一点呛辣来刺激。
“人们往往想借着酒来把痛苦给溺死,却没想到该死的痛苦却学会游泳,学会在酒精里自在悠游。”
他噗哧一笑,她的话很直白,却也很生动。“这么晚了,怎么不睡,白天还不够累吗?”
他们都烦,却不愿暂缓手边工作,因为他们清楚,休息只会让人胡思乱想,让他们烦上加烦,对事情不会有任何助益,于是他们用忙碌塞满每个让人胡想的空间,不让烦心跳出来扰人。
“假话是:白天睡太饱,现在睡不着。真话是:即使再不乐意,也想把思绪给整理分明。”
她可以置身事外的,反正公主要嫁的人不是自己。
她早早说过,爱情于她并非绝对重要,她不是依靠爱情才能存活的女子,她有梦想、有未来,她想在这个时代改革教育思想,她想推广爱的教育、全人教育,她想成为第二个孔子,在史上留名,她还要努力让自己住上一流的屋子、坐一流的车、吃一流的饭、过一流的生活,她要用很多的一流证明自己很行。
有这么多的事要做、有这么多的想法等着实现,既骄傲又自负的她,少一点爱情,真的没有什么。
何况她可是精读《三国演义》的人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道理,她比谁都看得明白。不过是喊Stop,不过是把发展中的爱情横刀切断,很严重吗?分手本来就是爱情当中非经历不可的过程,地球是圆的,谁知道,说不定他向左走、她向右走,一路走下,他们还会在天涯那端碰头。
她说过很多安慰自己的话,甚至连“说不定当朋友能够更长久”都说了,但……即使这样,她还是无法处之泰然、无法置身事外,那个憋屈啊,像是一口咬下蕃茄,却发现里头有半窝毛毛虫兄弟姊妹,另外半窝正在自己唇舌间蠕动,恶心得让她想吐!
关关清楚,当自己再也无法用几句痞言痞语解释爱情,当放下变得不再那么容易时,她的心……再不是自己一个人的,那里已经有个强势而霸道的男子住了进去,她没本事将他驱逐出境,只能允许他参与自己的生命。
方云青就是那个男人。
真是讽刺,两辈子竟是陷于同一对兄弟手里,上辈子宋怀恩得了她的人,却得不到她的心;这辈子宋怀青得了她的心,却无法得到她的人,那么她可不可以理怀疑,她若再重生一回,下辈子宋怀丰能人心两得、与她缔结良缘?
唉……这不是讽刺而是变态,她痛恨这种变态怀疑,但是燕明月和燕静的态度,让她无法不朝变态的方向走。
“你的思绪混乱了?”云青拉过她的手,她的手冰冰的,心微疼,他把自己挪近她身边,把她的冰手裹在自己温暖的大掌中。
“是。”看着他小小的动作,她将之归类为宠爱。
“为什么?”她一向思绪清明的。
“因为燕明月,因为她刻意且逾越的举动,因为她特殊的身分让她的举动合理合法,因为她对你的心思昭然若揭,因为我嫉妒天底下就是有这种人,可以跋扈泼辣嚣张得理直气壮!”
一口气,她把所有的不满宣泄出去。
云青听明白了,微哂,原来她也会在乎啊,还以为她无心,以为她对他的看重不如自己。
他道:“那只是她的一厢情愿,不会成事的。”
他担心的是另一桩、另一个男人,女人不二嫁,男人却可以娶无数,身分会是他和燕明月之间的问题,却不会是燕静和关关的问题。
“是吗?你不是说过她是皇帝最疼爱的公主?她的母妃是皇贵妃,她的哥哥是目前呼声最高的太子人选?”
这样的女人有权利骄恣,有权利巩固自己的爱情,更有权利把觊觎她男人的女人全数消灭。
“朝堂事瞬息万变,谁都说不得准,况且帝心难测。”
前世,在最后关头登基为帝的不是燕静,而是目前年仅十八岁的七皇子燕昭,他的母妃出身不高,在后宫里没没无闻,但他聪明颖慧,懂得藏身鱼目,掩盖明珠光华,他沉潜内敛、不露才识,在太子争夺战中,置身事外。
直到上元二十八年,一场宫变,燕静死了、几个皇子在混乱中死了,皇帝伤重,一纸诏书立他为太子,朝臣百官才像突然间发现这个皇子似地,隔年初春,皇帝驾崩,七皇子燕昭登基为帝。
新朝开始,许多大臣看燕昭不起,却没想到他在短短三年内,收拢朝堂各方势力,并且开创近五十年的太平盛世,是个能人。
至于燕静,他是小心驶得万年船,慢慢经营、从小处做起,他以为皇帝还有许多时间,可以让他把一群贤臣培养茁壮,却没想到二皇子、三皇子胆子大,一场宫变乱了他的全盘计划。
重生,让他身边的人事物不再相同,许多该认识的人,至今仍未碰见,许多不曾见过的人,出现交集缘分,就像燕明月。
她的大胆没让他受宠若惊,只有忧心忡忡,所有的话他都不敢说死,但是几日反刍,终究让他寻到一条明路。
“为什么?因为你不是皇亲贵胄吗?”
“这是其一,另外你知道驸马爷不能参与朝政吗?尚了公主,任你再有千般才能,这辈子也无法有大作为。”
关关隐约知道,尚了公主的驸马似乎只能封爵赏赐虚衔,所以一般公主都会嫁入功勋受爵之家或世袭武将之家,反正这些人家的子弟也不紧着功名科举,相反地,像云青这种清流文臣,一心一意想藉功名往上爬的男人,一旦娶了公主,就等于宣告政治生涯的结束。
何况娶公主,意谓着麻烦的开始,翁婆妯娌得敬着哄着,男人不能纳妾,更不敢乱睡通房,要是碰到性情好的公主,勉强可以过日子,要是遇到骄恣任性的,那是一辈子吞不完的苦头。
由此可见,公主是种华而不实的昂贵消费品。
保值?不能!好用?并没有!实惠?更别想了,除非她和下一任的皇帝是感情好到不行的亲兄妹,可以替夫家子女争取到更多优惠。所以公主这种女人,除了光鲜亮丽之外,似乎没有再大的功能了。
说实话,在家里摆尊公主,还不如摆尊白玉观音,至少能得到些许心灵安慰。
关关顺着他的思维往下推论。
“换言之,燕静既然有意与你结交,必是想借助你在朝堂上建立势力,那么他就不会促成你和燕明月的事?”所以他当场把玉镯交还给燕静,却不怕他脸上挂不住。
“很好,继续说。”他鼓励她,他喜欢听她说话。
“燕静口口声声皇帝爱才,并刻意将你推荐给皇上,心中定然有几分把握,相信皇上对你的行事能力感到兴趣并会重用你,如果你成了皇帝想要重用之人,皇上便不会考虑把你赐婚给燕明月。”
“很好,你想通了。”他赞赏地揉揉她的头发。
“所以你现在要做的是让自己更有价值,让皇上认定你当大臣比当女婿好。”
价值?很有意思的说法,云青微微一哂,“没错,所以接下来的日子,我会更忙,至少在上京之前,得做出一点成绩送到皇上跟前。”
“所以呢,你打算做什么?”
“刑案的事你再查查,我希望进京之前,牢狱里没有冤案。”
关关点头,赵县令很混,抓到人就关,关了也不审,云青刚接任的时候,牢狱里人满为患,那些全是些榨不出油的犯人,能用金钱交换自由的全出狱了,留下的几乎全是老病孤贫,至于他们到底是犯罪还是犯了小人,则不得而知。
陆陆续续的,关关查明几个案子,确定犯人无罪,其罪在于“得罪拿得出钱把他们囚禁于狱中的贵人”后,云青把一部分人放出去,而剩下的那些,因为时间太久,想寻找新证据来证明他们有罪或清白,颇有些难度。
再加上幼稚圔、练习本、寻铺子、训练人手……事情一件赶着一件,让她忙得脱不开身,案子便耽搁下来,现在既然云青有这等需要……
“知道了,我会再翻查旧案寻找有无新事证,我也会把之前你审过的案子纪录下来,让你呈交给皇上。”
她的文笔不坏,有本事把严肃的案子写成话本似的传述,让看的人感到兴趣,乐于一读再读。“然后呢?”
“赋税征收,今年风调雨顺收到的米粮必定比去年更多,而今年泉州多了不少外来人口,开设不少店铺,所以上缴的银钱只会多、不会少。事实上,就算征收进来的与去年差不多,但是没有贪墨苛扣,全数上交朝廷,至少数目会比去年多三成。”
关关猛点头,她的刑案范本再好看,都比不过白花花的银子煽动人心。
要不是他能进京觐见皇帝,有机会亲手将自己的政绩摊在皇帝面前,这些功劳恐怕会被上头官员给瓜分,就算皇帝有奖赏,也落不到他的头上,所以都说升官和能力无关,和朝堂里有没有人有关系。
“你打算把赵县令和杜主簿的贪污证据送上去吗?”
“我会把帐本备下一起带进京里,先看看五皇子的态度怎样再说。”
赵县令要是被五皇子收拢手下,他自然不会去挑这根刺,如果没有的话,他也不打算多说话,证据呈交,让上头的人去做决定。
“嗯嗯,还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