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夫妻俩相对无言。
席定国问:「夫妻多年,对我坦白一回吧,为什么选中我?」
岳君华望向席定国,这个男人是她的丈夫,成亲多年她从未正眼看过他。
因为他粗鄙低俗、又老又丑,她认为他连舔自己脚趾头的资格都没有,这样的人每碰自己一回,她都觉得肮脏污秽,但有一点那些三姑六婆说对了,她能过高高在上的生活确实应该感激他。
她要坦白吗?这是她从未做过的事,而今……都这样子了,对他坦白似乎没有太大必要,但是今天她想要对自己坦承,于是她娓娓道来。
「母亲贵为长公主,岂能允许我嫁给普通人?但当时满朝清贵世家,家家户户全都讲究规矩礼仪,娘明白我的性子,知道嫁入那样家庭会有吃不完的苦头,但是眼看我的肚子就要藏不住了,只能东挑西拣选到你,至少皇帝看重你,嫁给你一辈子不愁吃穿。」
「何况谁敢在皇宫里喝得酩酊大醉?也只有备受皇上看重的你才敢,而我的设计需要一个醉汉来配合,可你这种莽夫怎么配得上我?更何况你还有个妻子,好歹我是明珠县主啊,怎能当人妾室平妻?娘让我先忍忍,等嫁进侯府再来整治正室。」
「我才不要,嫁给你个粗鲁汉子已经够委屈,为什么还要让人指指点点,我是娇养大的县主凭什么让人看笑话,所以你的妻儿不能活,爵位只能留给我儿子。」
「非常好,你看不起我却还要嫁给我,真是委屈你了。」
从成亲第一天起他就发现她讨厌自己、不喜欢被碰,当然也有特殊的时候,她难得的主动常常教他受宠若惊,如今想来……应该是她发现自己怀孕,需要栽赃到他头上吧。蠢啊,这么愚蠢的自己,竟还帮她掩饰罪行,难怪隽儿恨他,是他罪有应得。
「本来就委屈,委屈极了……」只是她的委屈却求不了全,她怎会落得如此下场?捣住脸,她啜泣不已。
「那就甭委屈了,侯府这间小庙伺候不了大菩萨,你回乐安长公主府吧。」
蛤?他没打算弄死她,这个男人……呵呵……仁义吗?假的,是怕皇帝舅舅拿他作筏子吧,事关皇家颜面,他想保住爵位就不能大张旗鼓,把丑事往外掀。
所以真要回乐安长公主府?无所谓了,爱情是假的、婚姻是假的,她这辈子有什么东西是真的,有啊,至少她的娘是真的……
屋顶上的席隽过了很久才把屋瓦掩上。
多么好笑,都以为设计了旁人,殊不知自己也是枚棋子,天道是用这种方法来给人们公平吗?但亡母的公平谁给?
「席隽。」她握上他的手。
转头,他看见她的心疼,轻笑出声。「我没事。」
怎会没事?他不过是逞强。「今天的事是你安排的?」
「对,是我。」
「那个赘婿和吴氏……」
「她的丈夫确实养了外室,就在隔壁,知道岳君华到此私会情夫时,我命人给吴氏透了消息,让她到此大闹。」
「那个认出忠勇侯夫人的百姓……」
「连同去跟父亲报信那个,都是我的人。」
「所以你知道游盛武和你父亲的关系?」
「这点我倒不晓得。」
她考虑很久,方道:「就算事实真如游盛武所言,我不认为忠勇侯有过。」
「这本就是见仁见智,站的位置不同,自然有不同想法,我理解游盛武的愤怒,但明知道岳君华身分还与之有首尾,这种行径就是小人。」
「我也这么认为。接下忠勇侯会怎么做?把人送回乐安长公主府就完事?」
「也许吧,但我不会轻易放过她。」席隽笑道。
她忙道:「她不值得你脏了手,虽然她对你母亲所做的该得到报应。」
报应?是,他越来越相信这种事,真的,只要活得够久你也会相信,苍天从来不曾饶过谁。
幸好忠勇侯所为不在席隽预料中。
他又「傻」又「耿直」,碰到这种事除退货之外,还哭到皇帝跟前。
皇帝最爱的就是这种臣子,这么没面子、没里子的事,席定国不但不为了名声遮遮掩掩,还直接捅到皇帝身前。
这代表什么?代表从过去到现在,这么多年来席定国从未改变过,他不仅将皇帝当成主子,更是视为亲人、兄弟。
兄弟被这样欺负,当皇帝的能忍气吞声?当然不行!他不替席定国出气,这冤气连自己都得吞上两口。
于是皇帝下旨怒斥乐安长公主与驸马教女不力,夺走封号没收家产,岳君华谋害别人妻儿、紊乱侯府血脉,赐七尺白绫。
忠勇侯虽未没有请封,皇帝直接封席隽为忠勇侯世子。
圣旨到的时候岳君华无法置信,皇上是她的亲舅舅啊,席定国不过是一个外人,他怎能为外人杀亲人?
她始终没弄懂,身为皇帝,心中有国无家,别说杀一个外甥女来换一个忠臣,便是让他用亲女来换也能换得。
这件事在京城闹得很大,听说乐安长公主在被没收财产、赶出长公主府后第三天咽下最后一口气,还被丢在乱葬岗里,一代公主沦落至此,不得不奉劝诸君,生子不能光养还得教啊!
临行前一晚,江呈勳办了场家宴,席隽、婧舒、孩子通通上桌。
他非常高兴,虽然祖母的薨逝让他伤心,却也大松一口气,从此他再不是任何人的棋子,再不用担心被推上不归路,并且盼了一辈子的自由终于到来。
他喝得不多却醉得一塌胡涂,不是因为酒量浅,而是被快乐给弄醉了。
他一下子抱抱瑛哥儿说:「儿子,爹爹先去探路,等你长大了,咱们父子共游山川百岳。」
一会儿他又搂搂秧秧,道:「你好好学武功,也要好好督促瑛哥儿,练得一身好武艺,日后共游江湖才不会拖累本王。」
拖累?他那点武功?席隽轻哼,这家伙真敢讲,依照两个孩子勤奋的程度,估计不到十岁就能把江呈勳打趴。
「这次出门,我会把沿途风景画下来,凭我出色的丹青和文采,呵呵……到时『大周游记』付梓,我让你们看一场洛阳纸贵的风光。」
文采?丹青?他哪来的自信呐。席隽翻白眼,到时定会送到他跟前修修改改,但……与其修改,他宁可从头到尾自己来,费的功夫更少。
江呈勳不是假平庸而是货真价实的平庸,不知皇太后是不是脑子灌水,把能力不足的他推上位?真会要了他的命。
也或许是皇太后明白他的性子,因此想法始终在却迟迟不敢付诸行动。
但光是「想法」就害苦了江呈勳,他不羁的性情、他想要畅游天下的玩心,却因为一个想法被硬生生困在京城动弹不得。
幸好终于得偿所愿了。
在酒席间,他一把抱住席隽,道:「阿隽、阿隽,我终于能够飞出京城,我终于是一个自由人,就算明天出京立刻死掉,我也心甘情愿。」
「别胡说八道。」
「不是胡说八道,我是认真的,我最羡慕无拘无束的小鸟,最羡慕水中游鱼,我发誓这次出京一定要睁大眼睛,看清楚那片我从没见识过的天地。」他快乐得跳起舞来,像个孩子似的。
婧舒为他感到心酸,这样的王侯贵公子,哪有外人眼里的亮丽光鲜,唉……这世间的可怜人怎么就这样多?
饭后,席隽把江呈勳送回屋里,然后敲开婧舒房门,再次把她带上屋顶。
他想,也许在若干年后,两人回想初恋情景,印象最深刻的会是王府这片浩瀚夜空。
她没说话,他知道她的担忧,拥她入怀,扑鼻的玉兰香更加清冽。
「放心,最慢两个月就回来。」
商人重利,虽然这趟能赚的不多,但皇帝亲赐的匾额是能够拿来传家的,这世间要么是名,要么是利,总有一项能触动人们的进取心。
「就算此趟安全,但在家事事易,出外迢迢难,还是要随时注意。」临出门了,她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忧心忡忡。
是的,她不安,总在夜半醒来,她不知道为何如此,但她真的很想拉住他、把他留下。
被关心叮咛了?在那么久的岁月后,终于又有人关心自己,他非常高兴。捧起她的脸,他道:「我一定会,尤其是带呈勳出门,这一路不晓得他还要给我们惹多少麻烦。」
「二皇子知道王爷真实的模样吗?」
「应该不太清楚吧,这趟差事是皇帝对二皇子的考验,又何尝不是二皇子对呈勳的试探。」
「皇太后已经不在,王爷不可能竞争皇位,还要试探什么?」
「试探他的本事。」形象不变、能力骤改,梁铮难免心怀疑虑,无妨,有他在旁耳提面命,席隽相信这趟过后,梁铮自会重用呈勳,毕竟那家伙装莫测高深还是不错的。
王爷能有什么本事?斗鸡走狗?流连青楼?所谓的本事是席隽的吧?他对朋友真是好得没话说。「皇上真相信王爷没那份野心对吧?」
「这点倒是,就算原本没看懂,十几年下来也该明白了。」真金不怕火炼,野心这种东西藏不住,何况宫里出来的人,谁没有一对火眼金睛?
「希望。」
「你似乎很同情他?」席隽口气微酸。
「有一点,觉得他虽在上位,却没有我这个庶民活得自在。」
「人各有命数。」
「这倒是,哪有千般好、万般好,事事如意顺利之人。」
「呈勳长得好、身分高贵,正常女子都会喜欢他,婧舒为什么看上我?」他怀疑问。
「我看上你?不是你看上我的吗?」她才要怀疑呢,他是侯爷世子又是状元郎,如今又在皇帝跟前露了脸,前途锦绣康庄的他,想要什么女子不可,为什么非要她?
「对,是我看上你,可在王府里,你有大把的机会可以引起呈勳注意,为什么不做?」
良禽择木而栖,是天下的人都会做的事,更何况江呈勳于女色上头没啥原则,看他和柳媛舒的情况就明白。
她没那么大脸,还晓得何谓自知之明,但那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更重要的是……「人与人相处,始于五官,终于三观,能陪我走到最后的,从不是惊艳了时光的人,而是温柔了岁月的人。」
而他,温柔了她的岁月。
「什么叫三观?」
「对世间、对人事物的看法,我娘说,每个人都有特有的磁场,磁场相同的两人,纵使相隔千里也终会相逢,磁场不同即便近在咫尺,终究是形同陌路。」
「磁场……」会相互吸引的磁石吗?
「我把它解释为缘分,就像我不懂你怎会喜欢我,而我怎会想与你靠近?」
「你不懂吗?我知道。」他笑道。
「知道为什么喜欢什么我?」
「对,我喜欢海棠,牡丹不行,杜鹄不行,兰花也不行。我喜欢你,容貌像你不行,性格像你不行,才华像你也不行,我喜欢你,因为你就是你,没有任何理由和原因,放眼四海、寻遍千秋万载,天地间只有一个你,谁都不能取代。」
瞬间傻掉,他怎么会说……阿乔的话?难道这些是出自某本书,是男子想追求女子都得先练练的话?
见她怔愣,他将她收入怀里轻轻吻上她的额际。「我是真的很喜欢你,我的小娘子!你呢?你也喜欢我吗?」
下意识地,她接续娇娇的话,「我不知喜欢你什么,但我知道,每次听见你的声音,心脏就扑通扑通跳得好欢喜,每次看见你的身影,就想朝你飞奔而去,夜里睡不着,只要想着你说过的话、对我做过的事,我就睡得甜蜜安心,我想身边一辈子都有一个你。」
席隽亦是一愣,她……还记得吗?
见她满面羞赧,他圈得她更紧,微微的颤声出现。「我等不及了,等我回京就嫁给我好吗?」
她感受到他的紧张,直觉回答,「好啊!」
两个字定了他的心、她的情,此时此刻浮上她脑海的是一生一世、是生生世世,不明所以的,她的眼睛红了,胸口涌上说不出口的心酸委屈,她不知道为什么?为谁?为何?只觉得一步步走到如今不容易,她得分外珍惜。
勾起她的下巴,就着月光,他认真地看着她的脸、认真说:「最慢两个月,我一定会回来。」
「好。」
「保护好自己,哪里都别去,就待在王府里。」他打定主意,把玄雾几个通通调过来暗中保护她,他不要再一次阴错阳差,再不要一世擦身而过。
「好。」
「不管谁上门都别见,让曾管事去应付。」
「好。」
「你安安心心等我,等着我回来给你办一个盛大婚礼。」
「好。」
他叮嘱又叮嘱,她不断点头应下,两人都担心错过,婧舒不明白自己的害怕,更不理解为何会错过,是梦里的故事影响她?害得她畏惧又是一场镜花水月?随着梦醒,两人错身而过。
见她答得如此郑重,他知道她是个负责任的女子,允下的话必定会竭尽全力办到,所以他相信她会乖乖待在王府里,相信她会好好保重自己,相信她会等着自己归来。
然后不太相信「安心」这回事的他,安心了。
解下荷包,拉开她的掌心,放进去。「这是那宅子的钥匙,你帮我收着,等我回来,我将以里头的东西为聘,迎你入我家门。」
她笑着,还是一样的回答,「好。」
「别让自己太累,厨事交给秋霜、冬雪,孩子交给赵先生、林师父。」
那两位是席隽找回府的先生和武学师父,他越来越无法容忍婧舒的时间被三个小屁孩占据。
「那我做什么?」
「给我绣荷包。」
「才给你做了一个,要不给你缝身衣裳、做双鞋吧。」
「慢慢做就好,等你做好我就回来了。」
「嗯,你也别心急着往回赶,万事小心为上。」
皎月照映,柔和光芒照在她含笑的脸庞,风吹动她的长发,发丝轻飘、拂过他的脸庞,一时间席隽恍惚了,彷佛那个夜晚、彷佛那阵风、彷佛那个森林里,穿着白衣的女孩笑盈盈地哼着歌儿,从远处朝他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