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沉默很久才道:“又仪……我很舍不得你。”
“你放心,我肯定都做得很好。”宁又仪抬头笑道,却惊异地发现他没有看自己,只茫然望着前方。“七?”
他突然紧紧抱住她,那么用力,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我……很舍不得你……”他气息不稳,竟是有些哽咽。
从来没有见过七这么悲伤的样子,宁又仪的心悬了起来。“七,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我以为我以为我能放下。”他慢慢道,泪顺着脸颊滴下,落在宁又仪仰着的脸上。“又仪,我现在才知道,我真舍不得你。”
“我也舍不得你,七,有什么事,你告诉我好不好?别瞒我。你告诉我,你不要这样……”她真的被七吓到了,看着他茫然流泪的样子,她慌乱得不知所措。
“又仪,我想说,我喜欢你,我不想离开你,我想一直跟你在一起,永远永远。”他低头看着她,“你说,我现在才知道自己的心,会不会太晚?”
“不晚不晚,一点都不晚。你早就喜欢我了对不对?你就是一直不肯承认,那个时候我都要死了,你都不承认。”宁又仪喜极而泣,“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说喜欢我呢……”
七的吻轻轻落在她眼上。
“又仪,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你不要怕,好不好?”
“嗯。”
七揽着她坐到床边,想了想,决定从头说起。“影子侍卫都会服一种药,叫‘九日失魂散’。”听了这个名字,宁又仪不禁颤了颤,七轻轻拍着她,“莫怕。服了这药,前两日无事,第三日会昏睡两个时辰,第五日昏睡四个时辰,第七日六个时辰,到了第九日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这药虽有解药,但要每天吃,平日,都是加在我们饭菜中的,如果有任务要外出,超过两天,太子就会按照日子给解药。现在……”
“现在我们都出来……五天了!七,你今天睡到午后,就是因为这个什么失魂散吗?五天……昏睡四个时辰?那——我们回去!七,我们快回去,还有四天时间,赶快走肯定来得及!”
七微笑的看着她。真是冰雪聪明,一点就通。
他刚要开口,就被宁又仪拉着往外跑。“快走,有什么话路上再说!”
依旧是那辆马车、那两个人,只不过调了头,往来路狂奔。
一上车,宁又仪便板起脸道:“七,你老实说,一开始带我出来,你是不是没打算回去?”
“嗯,什么都瞒不过你。”
“你……”见被自己说中,她的眼眶立刻红了。“你怎么能这样?你死了,那我怎么办?”
“我已沿途留下记号,太子会找到你的,那时我死了,你和太子就又能在一起了。”七淡淡道,仿佛在说与己无关的事。
宁又仪冷冷地道:“七,如果你真那么做,我一辈子都不原谅你。”语气虽时,眼泪却是忍不住往下掉。
“对不起,我知道自己不对,别哭……”七将她搂紧,“我本以为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你大概不知道,很多年前,我就想死了。”
“我知道。”她轻声道。
“你真是什么都知道啊……所以,我觉得这是一箭三雕的事,我终于可以死了,你能和太子在一起,而且我也能和你在一起几天……这样我就满足了。但是这些天,我发现自己变得贪心了。”
他把宁又仪搂得更紧,“和你在一起的时间每多一点,我就想更多一点。那天看着你头上的发簪,我真想……”他突然哽咽,再也无法说下去。
宁又仪幽幽道:“你是不是想,如果你明天、后天……每天都能帮我绾发,一定会棺得很好看、很漂亮。”
“是,我的心思你都看得一清二楚。”他笑道,把泪都笑出来了。“所以,你说要为我洗衣做饭,做我的妻子……我仿佛看到很久很久以后,我们老得头发都白了,在一起洗衣服煮饭,什么都一起做,我终于知道,又仪,我真的真的舍不得你,我想和你在一起一辈子,很想、很想。”
宁又仪低了头,握住他执缰的手,随着他的动作忽收忽放,看得出神。“我也想……我想为你洗衣服、做饭,做妻子该做的一切一切,然后……”她微微地笑了,“你说,我们的孩子像你是不是很好?”
闻言,七怔住了。他根本没想那么远。他私自带太子妃走,这是死罪,太子绝不可能原谅他,更别说给解药了,他之所以没有拒绝又仪回岁波城,只是不忍打破她唯一的希望。她应该清楚,此回岁波城必是死路一条,他只剩三日的性命,孩子……那是太遥远的未来呀。
仿佛看到孩子可爱的面容,七也微微笑了。“不好。我想要一个女儿,像你,然后我可以继续宠着她、爱着她。”
“嗯,那叫什么名字呢?”
“你喜欢什么就是什么。”
“七七。”宁又仪很满意自己的这个想法,用力点了点头。“七,就叫七七好不好?”
“好。”
他会有一个女儿,名叫七七,长得像又仪——如果真能够有一个孩子,他和又仪的孩子,那该多好。
他从来没有过什么愿望。祭台上救又仪,那是职责所在;乱军,中找她,是他放心不下她,但首先也是他的职责;带她走,是他的承诺……他做过的所有事,都是有原因的,却不是为自己。只有这次,没有理由的,他想看到他和又仪的女儿出生、长大——这是他平生第一个愿望,他希望能梦想成真。
一边想着,七一边和宁又仪说着话,说到开心处哈哈大笑,说到伤心时默然流泪。
他们说了很多很多,唯一没有提及的,就是见到骅烨的时候,他们要如何应对。无论对方有什么反应,他们一定同生共死,这一点,两人都心知肚明,却绝口不提。如果他们的时间注定不多了,那就多说些开心的、美好的事吧。
到了第七日,天一亮,七便不自觉地昏睡过去,这回,是六个时辰。宁又仪奋力催马前行,昨日七已教会她如何驾马车,这整整一日,都得由她来驾车。
宁又仪凝神执鞭,她想快一点,更快一点,怕来不及赶到岁波城;但她又不敢太快,怕马车失去控制,那就糟糕了。就这样忽快忽慢,一刻不停,到了晚上,她已是筋疲力尽。天黑透后,天上无月,看不清路,她再也不敢让马奔跑,只得勒马缓步前行。
寒风刺骨,宁又仪不由得打了个喷嚏。朝天上看去,夜空广里无垠,众星闪耀,显得这冬日的夜更加清例。她不禁很想念七,虽然他就在她身后车中,但,习惯了被他拥着,现在身边空落落的,她就觉得很孤单。她——再也不能失去七了。
不知道多少次了,宁又仪默算着时辰。七,应该快醒了吧。
“又仪。”
“七……”她鼻头一酸,静静地感受着那温暖的臂弯圈起自己。
“冷吧,快进车里去,我来驾车就好。”
“不要,我要和你在一起。”
“好。”
七将她更紧地护在身前,他们就这样相互依偎着,看着天渐渐亮起来,驿道上薄薄的夜雾散去,晨光照拂,山色清明,又是晴朗一日。
如果没有解药,到了第九日就再也醒不过来明天就是第九日。想及此,宁又仪不禁伤痛欲绝,“七,我们本来要去江南的。”
“嗯。”
“可是,现在离江南越来越远了”
“我们明天就去。”七一抖缰绳,马儿跑得更快了,马车飞驰,冷风刮得人脸上生疼。
宁又仪的声音在风里散落。“真的?”
“真的。”
七的语气坚定,一如他之前做出的那些承诺。就算是虚假的安慰,那也是最好的安慰。宁又仪想。
马车冲下山道,山脚下是一大片平畴沃土,覆着星星点点的残雪,一间间小房子三三两两地散布着,远处一座雄壮城池,高高的祭台直入天际——岁波城,已近在眼前。
“七,我已经离不开你了。”
“我也是。”
驿道前方有一座小凉亭,车速渐渐慢下来,就停在凉亭边。
骅烨正坐在亭中,听到马车声,眼也不抬,只专注地温杯泡茶。
“又仪,你去那边等我。”七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棵杨树。
宁又仪深深望了他一眼,也不说什么,牵马而去。
七上前一步,跪在亭外,直视骅烨。“太子,七回来了。”
骅烨不言,端起茶抿了一口。
“太子,我想活下去。”
骅烨不疾不徐地品着茶。这日天气晴好,无风无云,若非天寒地冻草衰枝枯,倒有些小阳春的感觉。杯里的茶渐渐地凉了,结起了薄薄的冰。
地上的寒意渗入膝盖,慢慢由生疼转为麻木,七一直跪着,再末开口。
他在等,等太子给他的结局。
既然太子已经等在这里私下见他们,虽不知他如何打算,但事情或许有转圜的余地,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活下去。七望着骅烨,不漏过他一丝一神色变化。
杯中的棱棱薄冰在日光下折射出莹然五色,又脆弱,又华美。骅烨看着,终于开口道:“那你为什么不求本宫?一直跪着,本宫就会原谅你?”
七肃然道:“七自知犯下死罪,愧对太子,此来不求太子谅解,只愿太子能明白七的一番心意。”
“你说。”骅烨慢慢转着手中的杯盏,那薄冰微微起伏,华彩变幻,映得他的眼眸更加深不可测。
“我今年二十,跟随太子已有十八年。这十八年中,我一心护卫太子,从未有过自己的心愿如今,我唯一的心愿,便是能活下去。”七一句句道来,神色静然。
“咯”的一声,杯子碎裂,冰水浸湿了骅烨的手,丝丝血迹顺着茶水在石桌漫开。“活下去,和宁又仪长相厮守?”
“是。”七丝毫不惧骅烨的怒意,“这是我唯一的心愿。”
骅烨斥道:“你忘了自己的本分?”
“七从不敢或忘。但现在,我,无论生死——已不再是七。”
骅烨终于抬眼看七,只见他虽跪于亭外,却挺拔轩然,目光澄澈,坦荡如水。
是的,七再不是他的影子,他,终于成为了他自己,如今他是要为了他自己活下去。
骅烨冷笑道:“无论生死……七,你是在威逼本宫?”
“七不敢。”七迎着对方的冷眸道:“七只是别无选择。”
“好一个别无选择!”骅烨慢慢握拳,不顾掌中残存的碎瓷,越握越紧。“若本宫不给解药,你当如何?若本宫歼灭宁国,宁又仪又当如何?”
“七定当竭尽全力阻止太子。”七沉静道。
骅烨长立而起,居高临下地望住他。“你就不怕一辈子背负背叛本宫的罪名?”
“不怕。七可以做任何事,只要太子愿意让七赎罪。”他重重地磕头,继而站起,虽然膝盖僵直,却仍挺立如松。他平视骅烨道:“但——七不能够放弃又仪。她已经被放弃过一次,我绝不会再让她伤心。”
“你在指责本宫?”骅烨隐然动怒。
“太子身分所限,做事考量颇多,不可能事事将又仪放在首位,这是太子的难处,七明白,也望太子能明白七的心情。”
此番站起,他便不再是那影子侍卫。骅烨望着七坦然无畏的眼眸,良久才道:“七,你果然不再是七了。”
“是。曾经的七,可以为太子死;如今的七,要为宁又仪活。”一瞬间,七向来明净的眸中华彩四射。
骅烨记得很清楚,十岁的时候,七满身是伤,却说他很高兴完成了任务.,后来,每次他都是这样,一切以任务为先,从不顾惜自己;再后来,二十岁的七淡然接受了去塔木城当俘虏的任务,即便知道很可能会死,也没有一丝的犹豫。
七,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简单直接,心里只有任务,没有其他。现在的七,依旧简单直接,但他的心里,现在只有宁又仪。他——应该会对建安很好、很好。
远望过去,宁又仪站在杨树下,粗布衣衫青石簪子,看上去寒酸无比,但她挺立的姿态,又高贵无比——她终究是一位公主,一位本将成为皇后的太子妃。但她……终是选了七,永远以她为重的七。
骅烨紧握的手,终于慢慢松开。
有些事情,他的确做不到,在祭台上那夜,他就已经想得很透彻了。
他慢慢地开口,“本宫心意已决。但还有一个要求,你可以不答应,这无碍本宫的决定。”
“太子请说。”
远远地,宁又仪站在树下等着。她不知道等了多久,只拔下头上的簪子,细细地数上面的红纹。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六五四三二一,她数了一遍又一遍,不觉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