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见过很多人流泪,伤心的、委屈的、惊喜的、绝望的……他知道,爱恨憎怨种种情绪,会让人哭泣,这就是所谓七情六欲,但他没想过自己也会流泪。太子是从不流泪的,他不需要学这个.,而他自己,从不曾想得到过什么,当然也就从无失去。所以,无欲无求的七,是没有眼泪的。
七听着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怦然有声。现在,他终于明白,什么叫做——心疼。
“七……”不知是被石屑溅到,还是他刚才的动作震动了下她的身子,或者只是巧合,反正——宁又仪醒了。
七回神过来,低着头,看都不看她一眼,抬起她的右臂,轻轻地将断骨推回原位。
痛得全身发颤,宁又仪本能地抽回手,却抽不动。挣扎着再试一次,还是抽不动。
“痛就喊出来、哭出来,不要一点声音都没有!”七的声音,比往日更要冷上一分,若非如此,他根本无法冷静地处理伤口。
一只冰凉的手费力地举起,擦他脸上的泪痕。
七咬着牙,将一截树枝和她手臂绑在一起。
“好高兴啊……还活着。”
七终于看向她。她的脸上竟然挂着笑,好像真的很开心。
宁又仪指指自己心口,慢慢道:“好多了。以前……箭好硬。不要担心……很好……”
“闭嘴!”
她该死的就不会少说两句?她知不知道,看到她明明没有力气还要拚命说话的样子,他就心痛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宁又仪听话地不再开口,左手却四处摸索,找到七的手后,满意地抓住。她轻笑道:“七最好了。”
七再次呆住。他终于发现,自己犯了一连串的错误——他应该扮成太子去救太子妃,而非用自己的身分;他不该对太子妃的伤势表现得太过关心;他更不能在她面前落泪;事实上,他最大的错误就是——他逾矩了!他的所作所为,根本就已经超出一个影子侍卫的职责范围。
七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探了探她额头,满是冷汗,幸好倒是不烫。想了想,他觉得还是帮主子澄清一下比较好。“太子这么做,有四成的把握。”他将心口下方的秘密告诉她,并将把握说成四成。
宁又仪点点头,“我明白的。”她一直理解太子的苦衷,但六成不中的机率;问题症结不在于结果,而在于选择的过程。在谷底时,当她发现来的是七而不是太子的那一刻,她对那个人的感情已经尽数成灰。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七。
是七!一直以来,不顾一切救她的,是七,十年前在祭台,十年后在谷底。她总以为是太子,总在等着他,可到头来,自己能倚靠的,只有七啊。她都想不出,先要逃出城西天牢,再在两方二十几万大军中找到她,他怎么可能做得到。
“怎么找到我的?”她轻问。
七淡笑,“我想找,当然找得到。我是七啊。”
宁又仪的泪一下汹涌而出。
“怎么了怎么了?”七慌了一神,看看她心口,又看看她右臂。
她摇摇头。
他自己都不知道啊……她看过他很多骄傲的表情,在扮成太子骅烨时的自信、狂放、傲然,再自然都是假的,只有刚才那淡笑中骄傲的神情,才是真正属于七自己的,连骅烨都没有的骄傲呀。
看着那酷肖的眉眼,她喃喃道:“七,你是七,不是骅烨。”
七不明所以地点头。
“我是说……”宁又仪神色一变,咽下了后半截话。
虽说身体里没有箭杵硌着的确舒服一点,但心每跳一次,就是空荡荡的疼,比之前好像更难受了。陡然间,心重重一跳,她只觉眼前黑了一下,再仔细看时,是七担忧痛情的脸。
“刚才……”
“刚才?你晕过去半个时辰了。”
半个时辰?她怎么觉得才一会?心下一慌,宁又仪微喘着,心跳越来越快,疼痛骤然变得难以忍受。
七脸色一变,左手抵住她背心,内力源源不断地往她体内输去,护住她的心脉。宁又仪只觉阵阵暖意在心周涌动,狂乱的心跳渐渐回复平稳。
“我很怕……”她眼角微有湿意。
“什么?”
“刚才我什么都不知道七,你会不会丢下我?”
“不会。”
“如果有更重要的事……”
“没有。”
“万一?”
“没有万一。”他肯定道,“保护太子妃就是我最重要的事。”
宁又仪掩住他的口。“又仪。”她要求道。
她不要他喊她太子妃,更不要他喊她建安,他不是别人,他是七。
七并不与她在称呼问题上纠缠,只道:“我绝不会丢下你,放心。”他感到她的手又抓了过来,这次,他再不忍心抽离。
她分明就是没有安全感,因为被太子丢弃了一次,所以怕自己也会这么做。其实,太子位高权重,才会有在太子妃和国家大事间选择的两难.,而对自己来说,目前重要的事,莫过于保护她的安全,并将她平安送回太子手中。聪慧如她,应该想得到这一层,只不过身在局中,才如此慌乱。想及此,七忍不住用力反握住宁又仪冰凉的手,让她明白,她从未被放弃过。
七的手掌温暖厚实,被他握着,就觉得无限的安心。宁又仪紧绷的情绪终于放松下来,顿觉丝丝倦意袭来。
“想睡就睡吧,我在,不要担心。”看着她困倦却强撑眼皮的样子,七安慰道。
她信他,她不怕了,宁又仪想,只不过她舍不得睡,怕睡着了,那温厚的手掌又会悄然松开。她想了想,道:“七讲个故事好不好?”
这个要求有些古怪,他皱眉道:“不会。”他说的是真的,从来没人给他讲过故事。
“那就,你自己的故事。”
七摇头,“我没有故事。”话落,只见她睫毛忽闪,眸中莹然有泪,却是忍着不掉下来。那泪凝而不落,反倒揪了他的心,七暗自叹气,硬着头皮讲了起来——
“太子说,我是从破庙捡来的,那时才两岁。我四岁开始练功,学太子的一举一动、语气神态。六岁的时候,我突然很想自己的爹娘,太子就告诉我的身世,我就不想了。十岁的时候开始执行任务,”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是和你一起的那次,太子奖赏了我。后来便一直执行任务,我命大,总死不了,倒是一、四、五、九、十二、十三,陆续都不在了……然后就是这次任务。太子对我很好,怕我死了,想把任务交给十一。我想十一年纪还小,就还是自己来了。”七想了想,无奈道:“没了。”看看宁又仪神色,他小心翼翼地问:“不好听吧?我真的不会……”
“很好听!”她打断他的话,“七,好痛,我哭一会好不好?”
七不言,只轻轻搂着她。
宁又仪闭上眼,倚在他怀里,听着他的心跳,眼角一颗颗泪渗出来,越快越急,终于连成一线。
哪有人这样干巴巴讲故事的,几句话就说完了自己的一辈子……但她每听一句,都无比心痛。
四岁呀,才多大,就开始练功,就开始学着模仿太子……难怪属于他自己的表情是那么少。知道自己的身世就不会再想爹娘了?他才六岁啊,六岁的七,就认命了!
她现在知道,被箭穿过身体是什么滋味了,七在十岁的时候,身上插满了箭,还不忘安慰她,说“莫怕”。然后长大了,身边的同伴一个个死去,他是不是也想跟着去?所以,知道这次的任务基本上必死无疑,就抢了过去……
宁又仪在心里一点一点把七的样子勾勒出来,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能够看破生死,因为——他活了二十年,从来不是为自己而活!
“又仪……我点你的昏穴,睡着了就不痛了,好不好?”见她的泪越流越多,七没办法不着急。
宁又仪睁开眼,哽咽道:“现在不痛了。”
她望着他的眼眸,一贯的明净如水,十年前他就是这样的眼神,直到如今——
这是坦荡无私的眼神,七,他经历了很多事,或许对生活已经心灰意冷,但他终究是一个坦荡荡的君子——从无更改。
看着看着,宁又仪觉得自己仿佛掉进他的眸子里,再也走不出来。她终于睡着了,呼吸平稳,神色安静。梦里,那双净澈黑眸,在她的心底扎了根。
见她沉沉睡去,七终于松了口气。他从来没有这样失措过。即便是在天牢,被瑰月公主句句紧逼,他都能从容应对,但太子妃的一句话、一个表情,就会让他不知如何是好,甚至情绪失控。
其实,这辈子,他也就只有两次无法自控。
上一次,是他六岁的时候,听说自己无父无母被丢在破庙,他跑到郊外对着一棵老树又捶又踢。他记得很清楚,当时觉得难以忍受,但嗓子喊哑了,手脚也打痛了,他就想通了。他是七,一个只有代号的影子侍卫,他此生的职责就是代替太子死。
就这样,这么多年了,日子一直过着,他永远都是冷静的七。
所以,当他见到自己的泪,他才那么震惊——他一直回避的东西,他的泪,代替他说了出来,他再无处躲藏。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十年了。这期间,他曾执行过大大小小无数次的任务,遇见各式各样的人,但最常忆及的,就是八岁的建安公主,他最喜欢回想她吃力地爬台阶的样子,小小的个子,却要跨那么高的台阶,还得走得有模有样,每每想起,他就忍不住要笑。这段回忆,虽然后面有血腥和痛楚,却仍是开在他心底最温柔、最美好的一朵花儿。
他总以为,记忆就是记忆,只不过代表一段曾经拥有的过去。但当他看到她坐在横梁下,神情那么悲伤,那些纷然的过往尽数涌起,他终于知道,记忆不光是记忆,还是生命里一道深深的刻痕。他——再也忘不了她。
出征时,他知道她会在城头送别,太子那一回头,他也看在眼里。他想着她眼光落在太子身上的模样,不敢回头。所以,在塔木城见到她的时候,他竟有些欣喜,她掷出的是影子侍卫的特制匕首,抛出的细绳是那年在祭台用过的——她,还得他,还记得祭台上那一切。
他记得自己身为影子侍卫应有的本分,所以,在天牢时,她两度对着他落泪,他都不动声色,他以为自己可以将感情深深地藏起来,但,终究,他的泪代替他说出一切。
他再无法否认,他历尽艰辛破出大牢寻她而来,不仅是出于职责,更是心不由自主啊,他无时无刻不挂念她的安危,他不能不用性命去护卫她。他不得不承认,他心疼她。
这就是心疼一个人的滋味啊——她伤口痛,他心里痛得半死.,她因为太子而难过,他编谎话安慰她;她一笑,这昏暗的山洞都亮了起来.,她要听故事,他无论如何都要扯出几句;她若是哭了……
他突然想起来,十年前那次祭台惊变,到了塔底,她抱着他哭,边哭边说“痛……痛……”,当时他以为小孩子痛了总要哭的。不是的,现在,他明白,她是在替他痛啊,痛得不行就哭了,就像刚才听了他那蹩脚的故事之后一样。
怎么有这么傻的孩子,他自己都觉得没什么,她不用哭成这样的。
七空荡荡的心突然觉得很满很满,好像种进了什么东西。
他握着宁又仪软软的手,迟迟不忍放开。虽然终究要放开,就让他再多握一会吧,一小会就好。
“禀太子,皇朝大军己整编完毕,随时可以出发。”
“很好,安将军辛苦了。”
骅烨看了看天色,日已将暮,从清晨对战萨罗军到歼灭他们,只用了一天工夫。为了这一天,他花了四十多天让他们一步步钻进圈套,代价是十三座城池的百姓离散,代价是他的建安生死未卜——
“请安将军带七万精兵即刻赶往墨城,加上沿途各城池的三万,就用这十万兵力拿下萨罗国。”
“萨罗国兵力几丧于此,十万……”
“不多。萨罗人性坚顽强,虽无精兵强将,也不可小觑。”
“是!”安胜之肃然道,“那太子……”
“你先行一步,我明日此刻出发,日夜兼程,只会比你先到墨城。”
安胜之领命退下。
站在岁波城头,骅烨可以看到城外一队队来回搜寻的皇朝骑兵,此处他布置了两千之众;不远处的凤凰山上,则是五千精兵,他们的目的,一是扫除萨罗国残兵,一是找寻太子妃。刚才,紧盯战车的一队人马回报,他们找到翻落谷底的战车,但太子妃不知去向。所以,纵然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做,他不走,他要等一个确实的消息——生,或是死。
他有一天的时间用来等待。
又是一个傍晚,与昨日不同,天际一丝云也无,显得极是清阔。明日此时,不知又是何景象。不到那个时候,谁知道呢?
骅烨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怦——怦——怦——怦”一下下跳得很有力。如果有一支箭,从这下面穿过,是什么感觉?应该很痛吧,但那又是怎样的痛?会不会有他现在的心痛难熬?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对调过来……
骅烨摇头。所谓如果,只是安慰自己的虚言。没有什么如果!这都是他自己的选择,结果,也只能自己承担。
他深吸一口气,长立城头,静然而待。
黑夜来临,又很快过去,整个白天都阳光烂漫,傍晚天高云淡,恍然就是昨日景致。骅烨很想让自己相信,他刚刚作了个梦,现在醒来,时间才过去了会,他还有一日夜的时间可以等待。
他眼睁睁看着天彻底黑下来,心里清楚地知道,再不动身,就要贻误战机。
建安……
他艰难地转身,飞快冲下城楼,城墙下一匹战马早已备好,十一正在另一匹马上等着。
骅烨翻身上马,飞一般穿过岁波城,出了东门直往东南而去。一路上,他都没有回头,再多看一眼,就再不能狠心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