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和关振诚的出现,折磨着江心。
可无论她对当年的往事记得多清楚,又无论她有多么容易受到关振诚的影响,身为台湾短缺的医护人员,每天实在是忙碌到没法子想他太久。
关振诚出现那天,算是急诊室一年难得一次的太平情况。她的“正常”下班时间是五点,但是那天八点就可以离开了,算是可喜可贺。
事实上,她从关振诚家离开的隔天,医院附近的游乐园出了公安事故,病患塞爆整间急诊室,情况危急到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是战地里的南丁格尔。因此,每天开始工作二十小时的她,忙到连他已经几天没联络都想不起来了。
这天,急诊高峰已过,总算又恢复八点下班的江心,在休息室打开蒙尘的LINE。
“托你的福,老大现在像个人而不是僵尸首领了。我们出国征战去也。”周大雄在五天前写道。江心又滑了下手机,确定关振诚没传简讯也没打电话来,这才收起手机。
他从以前就是这样,一定要把公事忙完,才会记得要联络。只是,她怎么觉得他与她之间好像还有件事未处理?
啊!还没换回便服的江心突然想到关振诚所说的婚友联谊社一事,立刻快步走到急诊室还在整理桌面的邹小米身边。
“邹小姐,请问你上次联谊的情况怎么样?”江心一本正经地问。
“不是我的菜。那群男人统统对一个BMI值最多十九、穿着一件比阿嬷牌内裤还长一公分的短裙的女生流口水。”邹小米扁嘴说道。
“所以这种联谊其实很没效率,对不对?”
“没错!”邹小米抓住江心的手,觉得知音就是她。“我也是这么觉得!我每次填婚友联谊社入会申请书的备注栏都被当放屁——要有艺术眼光、要懂得欣赏创新。这些择偶条件有难吗?一点都不难。难的是男人目光短浅,他们要的只是那种被商业量化的美女。”
“那你愿不愿意为了改善这样的情况而付出一些努力?”江心手放在邹小米肩上,语气严肃地说。
“当然愿意!”邹小米双眼灼灼,只差没喷火。
“好,那你一定会获得幸福的。因为我有一个朋友正在替婚友联谊社研究数据,协助大家可以更快地求偶成功,所以需要一些问卷调查,你可以帮忙吗?”江心笑得很温柔。
“哪间婚友联谊社?”
“我没问。”江心尴尬笑道。
“这么大的事怎么可以不问,至少要替我弄张VIP卡啊!这样我才愿意提供我身经百战的经验啊!”邹小米朝江心身后看去,脸色突然怪异了起来。“喔喔,柜台好像有人找你。”
“有人找我?”江心皱眉,回头一看,心立刻往下一沉。
有些人的突然出现,只代表了灾难临头,像是——她的爸爸。
十分钟后,江心和她爸爸坐在医院用餐处,面前各摆着一个便当。
“我吃饭时间只剩二十分钟。”江心故意这样说,不想让她爸爸清楚她的上班时间。
“二十分钟够了。”
江心看着她爸爸泛血丝的双眼还有蜡黄的脸色,心里知道他来的目的,但她不想先开口。她每个月汇一万元给他,再多她也没有了。她要生活,要吃饭,还得为自己的老年打算。
“你……那个……”江滨倾身向前说道。
“我没钱。”
“你怎么可能没有钱!我问了别人,你这种公立医院急诊室的,一个月至少也有三、四万。”江滨马上脸色一沉。
“三、四万又怎么样?我不用租房子、不用吃饭、不用寄钱给你、不用替我自己老年存点保险吗?”
“你还年轻,距离老还很久,而且如果我发了的话……”
“你不会发的。”她冷着脸说道。
江滨立刻一拍桌子。“你他妈的诅咒我!”
“我不用诅咒,是你自己诅咒你自己的。难道你来跟我借钱,不是因为又欠了赌债吗?”
“我那次手气就差一点,本来有赢一、二万块的,谁知道后来被一个衰人撞到,把我的好运都撞走了,我从那时候就开始输——”
“我没有钱。”
江心打断他的话,低头把饭一口一口地吃进肚子里。
饭是用钱买的,不可以浪费,也不可以为了气她爸爸而把身体弄坏,那样不值得。
“我发誓我就再借这一次!不然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我跟他们借钱,每个月光是利息就要一万块,你给我的还不够还利息啊!”江滨拍着桌子想引起她的注意。
“不够为什么不去赚?你可以做零工,也可以去餐厅洗碗,这些都可以赚到生活费。”那些事,她高中时就都做过了。
“那个太慢了,我先把欠他们的钱还一还,再去找工作。”
“这种话,我已经听过一百次了,你以为我还会相信吗?”江心继续吃她的饭,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这是最后一次,不然我写字条——如果我再跟你借钱,我就剁掉手指头。”
“你剁掉手指头,再跟我借医药费吗?”江心冷笑着把便当吃完后,抬头看着仍然在求情的爸爸。“好吧,我借你钱。”
江滨咧嘴一笑,露出被烟薰黑的牙说道:“乖!我就知道你乖,等我发了之后——”
“我借你钱,我们登报脱离父女关系。”江心定定地看着他的眼说道。江滨呆住了,一秒钟后立刻横眉竖目地大拍桌子。
“你这个不孝女!”
“对,我不孝,不然你想怎样?反正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一,没钱,走人。二,我借你钱,然后我们登报脱离父女关系。以后的一万元,我也不会再寄了。”
“你他妈的混蛋!”江滨重重一拍桌子,引来所有人的侧目。 江心起身,把他那个被震到桌缘的餐盘往餐桌中间推进一点。
“请不要浪费食物,这是我用赚来的血汗钱买的。还有,你以后如果再到我上班的地方找人,我就辞职。我可以到别的地方找工作,我不会让你找到我的。”江心拿起自己的空餐盘,转身就走。
“你不孝!不管你老爸!会有报应的!”江滨对着她的背影大喊。
“什么报应?钱愈存愈多吗?那很好。”
江心将餐具拿到回收处,头也不回地离开用餐区。
江心离开医院后,并没有立刻回家,而是按照原定计画先去医院附近的全联社买了民生必需品后,才搭上公车。
她告诉自己,她不可以心情不好,反正她已经很习惯她爸爸每隔几年就要演出一场这种发誓剁手指借钱的大戏;只是,他至今手指仍在,也还在继续赌博中。
江心强迫自己扬起唇角努力微笑着;假笑笑久了,会变得开心一些——这是她多年来的结论。
公车经过她住的公寓,她起身准备要按铃下车时,身子突然一僵——她爸正蹲在她住的公寓门口抽烟。江心缩回原本要按钮的手,走到公车最后一排坐了下来。
和她比较好的同事大部分都和家人同住,她不方便去打扰;邹小米和她住同一间公寓,也没法子求救;难道要她跑去漫画王过夜吗?不,一晚几百块,她宁愿拿去吃大餐。
江心低头看着手机的通讯录,停在关振诚那个她从没删除、且跟她的身分证上数字一样熟记的号码。她咬了下唇,却是找到大雄哥的联络电话,拨出——
电话才响一声就被接起来。
“大雄哥……”我可以去你们公司暂住一晚吗?
“你等等,老大刚好在旁边。”
“不……”她倒抽一口气,突然紧张起来。
“喂。”
关振诚的声音钻进她耳朵里,她霎时鼻尖一酸,揪住了T恤衣摆。
在遇见他之前,她不知道什么叫做撒娇;可是一旦懂得撒娇了,知道有人会牢牢揽着你,跟你说没事了,真的好难不去依赖。
“江心,你还在吗?”关振诚问。
“在。”她轻声说话,努力不让声音那么颤抖。
电话那端沉默了一会后,他说:“我家钥匙,你有带在身边吗?”
“有。”
“我刚回国到家,你过来吧。”
那年和关振诚在一起后,江心一直觉得爱情是老天送给她的最好礼物,让她在昏暗的生活里也看得到灿烂阳光;所以即便她有时还是会被困难一拳打倒,但她仍还有力气爬起来再继续往前走。
只是没想到她原生家庭的阴影却像片乌云一样地如影随行。关振诚喜欢她,所以不在乎阴天,不介意为她撑伞挡去那些苦难雨水;可他的爸妈却不这么想,他们用伞尖直接戳向她的胸口,让年轻的她痛到非离开不可。
那……她现在又出现在这里算什么……
江心抵达关振诚住的地方后,站在大楼大门十步之外的距离,迟迟不敢再往前进。嘟。她低头看着手机上关振诚传来的讯息——
——到了就上来。不然我就叫大厅的服务人员出去找你。
他怎么知道她会不敢上去?而她怎么还是一样容易被他这种狂妄背后的温柔所打动呢?
江心走到大楼一楼柜台,穿着西装的服务人员说关先生交代过她要过来,领着她进了电梯,为她刷卡按了十二楼,才又一鞠躬退开。
抵达之后,江心拿着钥匙走向B座,却还是按了电铃。大门打开,脸色苍白的关振诚穿着一身西装走了出来。
“你身体不舒服?伤口还没好吗?我陪你去看医生。”她把购物袋往旁边一摆,拉着他的手臂就要往电梯走。
“我肚子饿,医生会煮面吗?”
江心回头看他,他捂着肚子,一脸的可怜兮兮。
“我煮面给你吃。”江心立刻往他屋里走,这回没忘记捞起购物袋,但忘了自己还拉着他的手。关振诚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笑了。
“你先去洗澡换套衣服。”江心别开眼,把他往房间推,然后迳自走向厨房。
待他换上浅蓝色家居服,走到厨房时,她已经让所有食材就绪。
关振诚在厨房中岛前坐了下来,看着她在水滚之前准备食材,水滚之后下面;下面的那几分钟内她炒好了肉丝,然后加水加酱油加调味加青菜;再把煮好的面条放进去,没有一秒钟是浪费的。
他最喜欢有效率的人事物了。关振诚看向她专心煮面时不自觉微嘟起的粉唇以及被热气烘成微红的双颊,眸光不觉地放柔了。
“好了。”她端着面放到他面前,然后也替自己盛了一碗,坐了下来。
“我开动了。”他吹着热气腾腾的面,满脸的笑意。“我可以每天都吃肉丝面。”
他笑得像个十七岁少年,看得江心干脆拿起筷子和汤匙替他把面拨凉,找点事做,免得垂涎姿态太外露。
“快点吃,吃饱饭,快去休息。”她说。
“我待会还要回办公室开会。”
“你要钱不要命吗?”她瞪看他眼下的阴影。
“你很关心我。”他对她笑着,低头开心地吃起面来。
“并没有!”她大声说完后,也低头吃起面来。
“如果确定这个日本案子拿到手,我会休一个礼拜的假,就只负责睡觉。”他看了她一眼。
“这话拿去骗不了解你的人吧。你够有钱了,用不着老是拿命去拚。”她头也不抬地继续吃面。
“以前有钱是我家里有钱,我用他们的钱来投资公司赚钱。现在不一样了,我的公司需要这个大案,接到之后就可以真正放心了。”他低头吸了一大口面,腮帮子鼓鼓地说:“真的好好吃……”
她皱了下眉,觉得他的话有点怪怪的。况且,他若是觉得没必要的事,向来是不解释的。“你的意思是你现在这个公司和之前那个不只名字不一样,股东也不一样?”
“之前那间公司的资金是我爸出的,现在这间的投资人就只有我和大雄及几个金主。”他咽下一口面后,眼也不眨地看着她。“因为台湾募集资金不易,所以那时我才决定回美国,重新开始找投资伙伴。”
“你……”她胸腔霎时一闷,喉头也锁紧了。
所以你回美国是为了重新替公司募集资金、是为了不让你爸妈以断绝资金来源的理由影响我们?不是因为我狠狠伤了你?江心握紧拳头,想问却问不出口。
怕问了,就要知道真相;怕问了,就会接受他,重新再开始;怕问了,她会被他再度要求解释当年她离开他的原因;她怕到心都揪了起来……
可关振诚就这么一脸期待地看着她,眼神是那么幽深,像有千言万语想跟她说似的,让她终究狠不下心不去问。
“你……先把面吃完。事情……晚点再说吧。”
“嗯。”他唇角一扬,对她一笑,继续吃面。她叹了口气,也低头吃面。
只要他对她多笑几次,即便是叫她去踩刀山抢孤、排队争插头香,她都会点头答应的。幸好,他不知道这一点。
“我吃完了。”关振诚放下筷子,看了一眼手表,然后在手机上按了几个键。“距离我出门时间,还有三十分钟可以聊。”
“你先吃药。”她递水。
“药已经吃完了。我在国外药局买了另一种。”他起身走到客厅的公事包里取出药包,手臂动作仍稍显缓慢。
“还很痛,对吗?我待会去附近药局给你买药膏,擦了再出门。”她说。
“有指名品牌吗?”
她说了一个名字,关振诚拿起手机传了简讯。“我叫助理去买了。我们的话还没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