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下满头珠饰,松开发髻,连换洗的衣物都整理好,真儿还没进来。
她是个办事利落的,没道理这样,木青瞳疑问的目光落在雅儿身上。
雅儿、真儿是大哥从中原买回来的,都是十六岁,真儿行事稳重,眼光敏锐,聪明、举一反三,雅儿心思单纯、活泼伶俐,手脚麻利。
两人原本是家生子,在权贵后院里被训练长大,行事气度不同一般丫头,她们是在主家犯事之后才被发卖出来的。
大哥之所以挑选她们陪嫁,也是为着帮自己在信王府立足,免得「不懂汉礼的南蛮子」成为京城后宅的嘲笑对象。
木青瞳明白大哥的用心以及两人的好处,不是她打诳语,把雅儿、真儿推出去,万万不输小户千金,这样的女子作为奴婢,是暴殄天物。
前世,雅儿、真儿不存在,从头到尾她身边只有赵涵芸派来的人,防得了远防不了近,身边人要使坏,她就算睁着眼睛睡觉也会着了道。
这辈子她有雅儿、真儿相助,从马车离开大理的第一天起,木青瞳便开始考虑全身而退的可能性。
雅儿欲言又止的表情惹笑了青瞳,还能再更坏吗?应该不会了吧。
「说吧,这里不是木王府,没人可依靠,万事只能靠自己,有话,你不告诉我,难不成还能找大哥去?」
雅儿笑不出声,咬唇哑声道:「这个院子很奇怪。」
「怎么个奇怪法?」
雅儿想半天,找不到应该从哪里形容起。
木青瞳没耐心等,拿起披风往外走去,雅儿一急,抓起桌上的烛火跟在小姐身后。
木青瞳快步踏出房门站定,前后左右几个转眼,她笑了,这里……她知道的啊,是安乐轩,很熟悉的老地方呢?
前世每回受了委屈,无人可说,她便躲到这里沉淀心情,安乐轩是信王府里最偏僻的一块,平日人烟罕至,于是这里成了她的秘密基地。
没想到这辈子这里居然成为自己的落脚处?她心底一阵暗暗欢呼,只不过这处境……看似比前辈子更艰辛啊。
她这样的「艰辛」,是不是就不会成为赵涵芸的眼中钌?是不是赵涵芸就不会急于将她拔除?是不是可以多活几年,是不是可以免于斗争困扰?
所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真是有大智慧的话。
念转,木青瞳忍不住笑起来,但笑容刚勾起,就看见真儿匆匆忙忙从小径上跑来,她的衣服上有泥土,狼狈得厉害。
这丫头,当真以为自己什么事都可以承担?揺揺头,木青瞳问:「摔倒了?」
「小姐,院门被锁起来,出不去。」
她知道啊,安乐轩的门一直是锁着的,不过那把锁锈得厉害,用石头多敲几下便掉了,不过现在肯定换上新锁了。
如果这院门代表赫连湛的态度,那么……相当好,她心存感激。
「外头有人守着吗?」青瞳问。
「我喊了半天,没人应声。」
真儿心慌,难不成真要将她们主仆三人给困在这里?双眼满载忧郁,真儿望着小姐,未来几十年,小姐的青春就要耗在这里?
木青瞳接下她的目光,忍不住想笑,她理解真儿的优伤,但说实话,她宁愿这样,生活清静、无忧无扰。
安抚地拍拍真儿的肩,木青瞳说道:「设事,明天早上再看看。」
真儿问:「小姐饿了吗?」
「是饿了,你能变出东西?」她调侃真儿。
真儿和雅儿自责地低下头,怎没想到备些点心呢,这会儿只能挨饿了。
木青瞳没想到两人还认真了,笑道:「走吧,先四处逛逛,好歹得弄清楚咱们住在什么地方?」
其实对这里,她还算熟悉,哪里有水井、凉亭,哪儿是厨灶、书房……前世秉持着冒险精神,里里外外逛过好几回。
设备不是顶好,但隔局规划不差,过去不懂,这么好的院落,怎就乏人问律?为此,她还特地探听了一下,方才晓得信王爷竟是个痴情种。
据说十六岁时,赫连湛恋上某个小太监,是的,是小太监,不是小宫女。
但他明白,自己的身分怎容得他迎娶太监为妻,因此出宫建府时,盖上这样一座规格精致度远远不及主院的安乐轩。
安乐轩离主院很远,隔着假山流水、林子花圃……来回一趟得花大半个时辰,若把小太监安置于此,正房嫡妻就算想寻衅,光想到要走这么长的路也没了力气。
谁知小太监福莲,在皇子府建好之前竟被太子给搞死,是正常的「搞」,不是会让人想歪了的那种「搞」。
因太子对赫连湛不满,却不能光明正大对付弟弟,竟借故把火气烧到无辜的小太监身上,之后赫连湛大病一场,他是个记仇的,从此把太子给恨上了。
寻常皇子十七、八岁时,正妃、侧妃便进门,只有赫连湛到二十岁皇帝赐婚,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迎娶赵涵芸进门。
木青瞳记得,当时曾有传言,他在府外养了一窝小倌,是否属实,木青瞳不晓得。
前世直到她死前,信王府里只有她、赵涵芸以及新帝赐下的女子,一妻、两个室,三人都没有生下子嗣。
木青瞳曾经觉得赵涵芸是个白痴,有本事就去把那一窝小倌给踹了,干么拿她试刀?
她明里暗里暗示过无数次,可赵涵芸非要拿她当假想敌,唉……女人为难起女人,手段何其阴狠!
算了,与其纠结前世之事,不如想想该如何开创新局面才是重点。
她一手拉一个,三人牵着手走着,小小的烛光为她们引路。
安乐轩占地不大,但五脏倶全,正中有一排屋子共六间,里头的陈设还在,琴房、书房、净房、花厅、两间卧室,现在除两间卧室之外,其它房间都堆满木青瞳的嫁妆。
幸好一路迢迢,大哥没备下大件嫁妆,多数是珠宝玉石、金银服饰,还有几座刚在京里买下的田庄,否则光那几间房,怎么堆得下?
三人往左走,有几片花圃,早已荒废,如今荒烟蔓蔓,只有几丛玫瑰零零落落地长着,只见绿叶不见红花。
再过去几十步是一个附庸风雅的小池塘,约一个篮球场大小,上头种着莲花,夜色太黑看不清楚,但木青瞳知道,里头有不少鱼。
池塘是从外头引活水进来,另一头有人工河,将水引出安乐轩,池塘再过去有几排竹子,紧接着就是围墙。
木青瞳拉真儿、雅儿从花园和池塘中间的小路往后走,后面有一排下人房及厨房,两排房子中间有一块空地以及独立的小屋,空地上立着梅花妆,屋子里有刀剑弓戟和长鞭……各种冷兵器样样有。
连练武房都设下了,看来他不反对娶妻留子嗣,却计划将大部分时间留在这里,与他的小太监长相厮守。
既然如此,怎么会让她住到这里?他不是该守住两人之间的美好回忆?
她承认,不管前世或今生,她都没看透过赫连湛。
一排下人房的最尾端是厨房、柴房,厨房旁边有一口井。
雅儿透出笑脸,说:「太好了,有井?」
不过是一口井呐,竟高兴成这样,想他们大理,处处山水、处处风光,河里的水清净甘甜,这时分……她分外想念系花似锦的家乡……
从右方绕回主屋,右边只有几棵大树,现在看不出是什么,但等到白天……如若一口井就能让雅儿这么开心,那么明天清晨,肯定会有人惊喜连连。
真儿说:「小姐,既然找到井,我去烧水,小姐洗个满,今晩先对付着过吧!」这时雅儿的肚子咕噜一声,可见得是饿极了,她们和自己一样,忙了一整天却没晩饭可吃,想想古代成亲,能够吃饱喝足的,大概只有新郎官。
这是下马威呐,用意是告诉女人,成亲后别再妄想有大小姐待遇?
木青瞳想了想,说:「我们先一起回房拿衣服,烧好水,就端到下人房里洗漱,别来来回回送水了。」
真儿咬唇,知道这是小姐体恤她们,只是……「太委屈小姐了。」
「都到这个境地了,还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能畅快活下去才是重点吧,不说了,再伤春悲秋下去就要天亮了。」
「是,小姐。」两人异口同声。
不多久,三人一起出现在厨房边,雅儿烧柴、真儿打水,幸好里头的工是一应俱全,木青瞳也没闲着,找了只大碗,拿起烛火,顺着记忆走出厨房,拐到树林里,一二三……第四棵,她把烛火高高举起,太好了,没记错!上头结实累累的全是成熟的桑葚。
高处的摘不到,但光是矮枝的就足够填饱她们肚子。
水才烧开,木青瞳已经摘了满满一碗,手指沾满紫色紫汁,要是过去肯定是要嫌弃的,不过现在……她爱死了!
仰头看着桑树,她心里想着,明天趁早再收成一回。
「小姐这是……」雅儿寻了过来,眼睛瞠得老大,看着小姐手上的东西。
木青瞳端来清水,把桑葚往里头倒,漂洗几下捞出来。「快吃,今晚且拿这些垫肚子,明儿个前头应该会送东西过来。」
她不相信赫连湛或赵涵芸胆敢在短时间内把她给弄死,她后头可是有木王府撑腰呢!拿起一颗往嘴里塞,和记忆中的一样甜,再吃一颗……她吃得不亦乐乎,却见两丫头傻在原地,眼底透出淡淡的哀怜,觉得堂堂木府的千金搞成这副德性很可怜?
天底下哪有什么可怜人,除非是自己想把自己给弄得可怜。「快啊,再不吃就要被我给吃光了。」
真儿叹气,她是真的觉得小姐可怜啊,才嫁进王府就遭到这般对待,日后还有什么盼头?
是王妃自作主张?不对,今儿个是洞房花烛夜,若王爷想与小姐圆房,王妃哪能作怪?所以是王爷不喜欢小姐,想把小姐圈在安乐轩中直到老死?
想到此,她只觉得前途茫茫,为自己,更为小姐。
雅儿心思浅,只觉得小姐很厉害,处境这般坏,还能挂着笑脸不被打败,王爷不懂得珍惜这样的小姐是他的损失。
雅儿拿起一颗桑葚放进嘴里细嚼几下。「真甜!」
「是吧,明儿个早上咱们多摘一点,要是前头能送点糖给咱们,就做点桑葚果酱起来,怎么样?」木青瞳问。
「好啊,方才我看过,柴火不多,不晓得他们会不会送过来?」雅儿回答。
「他们不送,就去要。」木青瞳说得落落大方,好像不知道自己是被软禁似的。「要不到呢?」
「那就爬墙出去买,反正刚才看过,墙又不高。」
「爬墙?哪能行,万一外头有人守着……」
「顶多被扔回来,会怎么样吗?」
「小姐确定?不会拿咱们当偷儿,送官究办?」
「若能送官究办才好,把本小姐的身分亮出来,最好闹到皇帝那边,让皇帝看看,他那儿子是怎么看待赐婚的,竟让新娘子饿得爬墙买粮?你想,到时候会是谁倒霉?」
那个信王怕是得被扒下一层皮。
见小姐和雅儿一人一句讨论起来,真儿失笑,心真宽呐。
她也拿一颗桑萁放进嘴里,这颗不太熟,一半是紫的、一半是红的,甜甜酸酸,像她的心情。往后的日子能好过吗?
不过就是再担心也不能改变现况,不如拉起笑脸,跟着小姐和雅儿胡言乱语。
真儿接话,「自然是小姐倒霉,手肘往内弯,王爷可是皇帝的亲儿子,媳妇再好也是隔了层肚皮,顶多责骂几声、不痛不痒的,可万一王爷发火,关起门秋后算帐,小姐怎么办?」
「能怎么办?实话实说啊,我要求的不多,唯有生存,既然信王府养不起一个侧妃,不如放我出去,从此天高地远,再无相干,到时有这么多嫁妆,本小姐带着你们吃香喝辣,享受荣华富贵去。」
她们心里都明白,哪能这么简单,不过是苦中作乐而已,但既然已经够苦了,难不成还要苦上加苦、为难自己?
说着无聊的话,让自己笑得开心,彷佛吃在嘴里的不是桑葚,而是满汉全席。
填饱肚子、洗过热水澡,三个女人吱吱喳喳地回到前面的房子,也不晓得是王妃还是王爷故意为难,那么多间房,只有新房是干净的,其它的房间都是蛛网密布,灰尘处处。
她们都已经忙上一天了,哪有精神整理,木青瞳说:「来,今天我们一起过洞房花烛夜。」
这话木青瞳说着觉得幽默,可听在真儿、雅儿耳里,好生哀愁。
两人互瞅对方一眼,不说话,把被子铺好,一左一右将小姐护在中间,三人并肩躺下。虽然今天累惨了,可这会儿谁也入不了眠,抱着棉被,念头满脑子绕。
半晌,雅儿翻身,问:「小姐,你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
「担心王爷对小姐一直是这种态度。」
「什么态度?」木青瞳侧过脸,望向雅儿。
真儿蹙眉,都这么明显了,小姐怎会不了解?就算天黑看不出来院子奇怪,光这喜房……虽然棉被枕头是簇新的,但床上没有枣子、花生,桌上摆的不是喜烛,墙上、窗户没有喜字,更甭说代表喜庆的小物,连合卺酒都没有一壶……王妃连做样子都懒。
信王府里只有王爷和王妃两个主子,小姐受到这般待遇,一定是他们做的主意。
若是王妃的主意,代表王妃有能耐,想把主子给踩到底;若是王爷的意思,代表他不喜小姐或惧内,不管哪一种,小姐以后哪还有顺当日子可以过?!
「小姐是皇帝赐的婚,还让小姐住到这院子,往后……」雅儿想到那个「往后」,觉得好可怕。
木青瞳笑开。「母鸡不晓得蛋的命运。」
「小姐的话太深奥,我听不懂。」
「不管母鸡把蛋下在草堆或窝巢里,都不晓得蛋会被孵成鸡还是变成荷包蛋。」
「所以……」真儿问。
木青瞳将手臂伸到雅儿、真儿脖子底下,把两人揽过来。「所以谁都不能忖度命运,未来是好是坏,和草堆、鸡窝都没关系。」
「敢把堂堂侧妃锁在院子里,代表王妃不是吃素的,她肯定……」真儿着急,小姐分明聪慧无比,怎会在这上头犯傻?眼下的命运根本不需要忖度,这是已经摆在眼前的事实。
拍拍真儿,木青瞳缓声说:「有人说,要跑得用力一点,狠狠把别人用在身后,自己才可以先到达终点。
「可我不这么想,我认为各自跑各自的路,不同的路有不同的风光和精彩,如果只在意竞争,只懂闷着头快跑,就算跑到终点,也不可能夺冠。」
「我还是不懂。」雅儿道。
「你们想想,王妃已经比我提早跑上好大一段,有王爷这样的男子作为丈夫,她必定为了争取胜利卯足全力。」
「是。」雅儿点头。
「既然如此,已经抢先那么多,她为何还要打压我?」软禁侧妃?这话传出去,善妒之名能不跟着往外传?赵涵芸可是再爱惜羽毛不过的。
「因为……她并没有抢先太多?」真儿回答。
「没错,她只赢两步,当然会担心我会后发先至。」
「我明白了,所以小姐的赢面还是很高的!」难怪小姐心宽,就说她们家小姐不是寻常人。
真儿误解自己的意思了,木青瞳笑道:「不对,一个用尽心力的王妃耗尽全力,也不过抢快两步,兴许她跑一辈子也只能停在原点,为什么啊?是她不够千娇百媚,还是王爷……力不从心?」
力不从心?雅儿倒抽口气,莫非是王爷不能人道?难怪王妃嫁入王府两年,肚子始终没动静。
木青瞳微笑,她只差没指明信王爷是Gay了,虽然两人心意不完全相同,但雅儿了然的表情让木青瞳很满意。
未来她只能仰仗雅儿和真儿,她们必须和自己齐心。
真儿猛地坐起身,急道:「小姐确定?」
她笑得满脸暖眛,刻意误导两人,「虽是小道消息,但没有八、九成真实性,不会从大哥嘴巴里说出来,你们很清楚,大哥有多宠我。」
真儿失神点头,这是真的,除王爷给的嫁妆,世子爷又添上三成,莫非这是要给姐的后路?
「那怎么办呢?」雅儿也慌了。
木青瞳坐起身,握住她们的手,认真回答:「这天底下,有人顺着路走,有的人自己开路走,旁人不给咱们路走,难道我们没本事挖路造桥,走出一片柳暗花明?」
木青瞳说得雄赳赳、气昂昂,连大男人也不敢这般讲话,何况是个小女子,但她坚定自信的目光却让两个小丫头相信了,相信小姐会带着她们一凿子、一斧头,破山开路,走进光明境地。
于是三个人、六只眼睛相对视,片刻后,一个点头、两个点头、三个点头,这个晚上,让未来过得更好,成为她们坚定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