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州的金丝小枣肉厚核小,晒干后呈金黄色,便是很好吃又耐保存的金丝蜜枣。
佟福玥封了十小坛送回佟家,出嫁时小钟氏将自己的一处私产,位于沧州的百果园悄悄给了佟福玥,佟靖也知道,但他不以为一处果园能有多少收益。
那是他财大气粗,其实俗谚有“桃三杏四梨五年,枣树当年就还钱”的说法,就是当年栽树当年便可采枣收益,而且枣树寿命长,可百年收果,并且适应力强,有淹不死的栗子、晒不死的枣子之说,普通农民家里若有三亩枣园,便可以吃穿不愁,还有余钱。
枣花可以让蜜蜂采蜜,枣木坚硬是制造大车轮轴和家俱的木材来源之一,左也卖钱右也卖钱,是源源不断的收益,何况百果园中还有桃、李、杏、栗子、山楂……全都是北方佳果。
家有千贯不如日进分文,最怕坐吃山空,田庄收成进了自家粮米铺,百果园收成一半进了干果铺,一半卖给糕饼店做成点心。
这些全是她的私房钱,还在慢慢累积当中,虽然成不了巨富,但小富则安,一辈子不缺钱就是幸福。
佟福玥美滋滋地吃着金丝蜜枣,侯府小姑子跟她不亲近也不交恶,一人一匣子甜甜嘴,反正她们不知她有百果园。
春芽送枣回来,悄悄告诉她,“大奶奶,听说那位沈公子住的院子在闹鬼呢!”
佟福玥一脸懵懂,“你听谁说的?”
春芽道:“赵姨娘身边的翠袖姊姊,怕我们这边不知道似的,把我拉到一旁绘声绘影的说,半点也不想遮掩。”
“侯府闹鬼,说出去可不好听。”
“大奶奶,不是侯府闹鬼,是沈公子身边闹鬼。”
“怎么回事?”
“说是有一个年轻男鬼缠住沈公子,每日半夜都去他屋里闹,说什么‘还我命来……你爹娘害了我,让你顶替我的身分……你还我命来’,听起来可吓人了。”
“什么顶替身分?”在佟福玥眼里,沈家够穷了,谁稀罕做沈家人。
“奴婢不知,翠袖姊姊只说这些。”
“郡主没管?侯爷知不知晓?”
“沈公子没敢闹出来,是他院里的下人说出去,还没传到主子耳里。”
“赵姨娘很不待见沈公子吧,如此留意沈公子身边的事。”
“奴婢也不懂。”
“行了,我们不替人传谣言,不给人当刀使。”
“奴婢明白。”
佟福玥琢磨不透此事,暂且放下。
待纪宽下衙回家,换了家常衣裳,一起去纪老爷子的鹤寿堂用晚膳,有一道清炖鲈鱼是祖孙俩爱吃的,纪宽将鱼腹最鲜嫩的肉挟给老人,老人笑呵呵。
“你们也吃,多吃一点。”
纪宽和缓道:“孙儿有一件喜事要禀告祖父。”
纪老爷子期待道:“你说。”
纪宽放下筷子,端正道:“侍读学士余大人推荐我参与编撰先帝的文章诗稿,掌院学士和几位大儒皆允了。”
“这是好事啊!”纪老爷子击掌道。
纪宽道:“孙儿也是侥幸,一位同僚突然家里有丧事,暂时不便上衙门,缺一个查找典籍跑腿的,余大人便推荐我。”
“跑腿也好啊,为先帝着书,这是多大的荣耀。”
“我也这么觉得,以为自己在作梦呢!”
“哈哈……吃饭、吃饭,我们喝两杯庆祝一下。”
佟福玥已命人去温酒,一脸与有荣焉,酒送来后她亲自给两人斟酒,她喝玫瑰露相陪,一家其乐融融。
待回到两人的小天地,纪宽先是关心她今天可有不适,肚里的孩儿可闹腾?
佟福玥回说一切都好。
他看她白里透红的秀丽容颜,眼神温暖,这才告诉她,“家里有丧事的是石凡德,他的妻子难产而亡,留下一个小女婴。”
“啊?”佟福玥太惊讶了。
“女人生产像过鬼门关,我很担心你。”
佟福玥心里揪了起来。
纪宽伸臂将她抱在怀里,开始唠叨,“我家福玥人美心善,从来不做恶事,人品一等一的好,老天都看着呢,你一定能够平安生产,大人、小孩都平安,顺顺利利地不吃苦头……”絮絮叨叨的,既温柔人心又让人沉浸其中。
佟福玥心口甜甜的,软软地靠在他身上。
她不怕了,她一定能平安生下孩子,孩子会牙牙学语地唤纪宽爹爹,唤她娘亲,或许长得像纪宽那般眉眼清俊,聪明伶俐会读书,或许生的是女儿,她会像祖母教养她那样,好好疼爱自己的女儿,不会丢下女儿不管。
“夫君别忧心,我会好好的,孩子也会好好的。”
“下回休沐,我们一家去大云观上香。”
“好。”求个心安。
纪宽小心抚摸她隆起的腹部,“孩子你要乖乖的,不许折腾你娘亲,不然等你出世,爹一定打你屁股……”
佟福玥听了嘴角弯弯:心里无限感恩祖母待她的好,告诉她怎样为人处事,怎样把日子过好,最后给她找了一门看似不那么风光,好处却说不完的亲事。
她握了一手好牌,绝不能把好牌给打烂了。
羊角灯亮亮的,暖融融的,两人温情绵绵许久,才谈一谈家事,佟福玥这才想起春芽说的闹鬼之事。
纪宽听完垂下眼,很快又抬眸笑道:“那边的事我们听一听就好,只等爹或郡主发话,我们才能动作。”
“我只是好奇而已。”佟福玥知晓他是个谨慎冷静的人,她其实也不爱管闲事,低声道:“那鬼说什么顶替身分,沈家那么穷,谁想顶替?”
“有一事我一直迟疑着该不该告诉你。”
“何事?”她捣着胸口,其实他有一个小青梅?
“你不要紧张,不是什么大事。”纪宽谨记孕妇不可大喜大悲,跟她耳语,“从郡主第一次朝我下手,我为保性命,就收买几个侯府下人,郡主若想对我不利,能给我通风报信,以免死得不明不白。”
“你真聪明。”佟福玥悄悄放心。
“你不觉得我这样做不对?”他一直不好意思坦白,怕有损自己在妻子面前的形象。
“是那边不仁不义在先,你只是自保而已。其实许多勋贵世家的下人都很嘴碎,不然哪来的八卦流言?若有心去打听一下,石凡德的妻子陶氏难产而亡,很快会流出传言说陶侍郎家的某姨娘厉害,想让自己生的女儿嫁过去做填房等等,不信你且等着听。”佟福玥觉得这没啥大不了的。
纪宽放心之余又不免疑惑,“陶侍郎素来耿直,怎会如流言所传?”
“相公忘了陶大小姐的十里红妆?财帛动人心,石凡德肯定把持着不愿归还,陶家也怕继室进门后昧了原配的嫁妆,陶侍郎八成想再嫁一个女儿过去。但陶夫人心里怎么想的?她亲生的唯一嫡女亡故,痛彻心扉之余眼睁睁看着小妾庶女算计,都忘了她可怜的女儿,陶夫人拗不过陶侍郎的打算,却能放出流言恶心一下小妾庶女。”
“陶夫人自己放出流言?”
“我是这么想的,除非陶侍郎够聪明,能安抚住陶夫人的丧女之恸,不教陶夫人感到绝望,那么就不会有新的流言产生。”
纪宽有点傻眼,长见闻了。
“女人心、海底针,绝望中的女人还怕什么?”佟福玥一点也不奇怪陶夫人会如何行事,说不定有新创意呢。
纪宽听一听便作罢。
一年后石凡德果然续弦陶家三小姐,外头流言纷飞,说陶三小姐的姨娘育有庶长子、二子、四子,足见盛宠,早就眼红陶大小姐的十里红妆,买通陪嫁嬷嬷害大小姐难产而亡,给陶三小姐让位云云,还说幸好陶大小姐生下来的是个小女婴,若是生了儿子,只怕就不仅仅死一个了
当然,这都是后话。
此时佟福玥半眯着眼睛问相公,“沈怀安为何被男鬼缠住,你知道吗?”
“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事,我哪会晓得。”
谁不能有点小秘密?夫妻之间什么事都坦诚相见、一览无遗,无益天长地久的相处,夫妻亲人间最忌刨根究底,适时的装糊涂方能长久。
纪宽偶尔对武定侯府使点小算计,不想说与人听,佟福玥也不见得想知道,免得心里有负担。
纪宽对她说:“沈怀安遇鬼一事,听你说了我才知晓,不过‘顶替’一事很容易联想,我们看沈家清寒,但沈怀安是举人的长子,沈三顺是老童生的三子,在沈家肯定是沈举人地位高些,挣的银钱也多,落在沈大伯夫妻眼里,把自己的儿子换给沈举人岂不美哉?”
“都是一家人,婴儿长相差不多,生辰只相差两日,那时穆五娘已经亡故,龙凤胎和沈三顺同在沈大伯母屋里养着,想把两个男婴对调,只消身上没有特殊胎记,只怕沈老太太也分不出来。”
佟福玥一激灵,“我怎么没想到?穆五娘去世,沈举人乡试未归,家里办丧事正忙乱着,沈老太太又指望不上刚生产完的沈大伯母,把龙凤胎放一屋子养就忙外头的事去了,待沈举人回来,丧事办完,谁是沈怀安自然由沈大伯母说了算。”
“我猜也是如此。”
“那沈三顺被人贩子抱走……”
“可能长到会走路了,沈三顺的面容越像沈举人,不比较不知道,两兄弟放在一起就怕有一天沈举人会起疑,索性教人贩子抱走……不然你想想,危难之时哪个做母亲不拼命救下自己的亲生儿子?”
是啊,患难见真情,平时可以装着一碗水端平,对龙凤胎愈好愈受人赞扬,但急难当头怎么可能先抱走龙凤胎独留下沉三顺?
沈家重男轻女,一手一个男孩抢进屋里才是正常的,偏偏留下沉三顺……
“他们收买人贩子?”说他们,是不信沈大伯不知情。
“或许是,或许顺势而为,刚好有孩童丢失,便故意将三个孩子放在门口玩,引来人贩子了,谁知道呢?”
“他们真坏!”佟福玥为之气结。
“可不许为不相干的人置气,何况这只是我们在猜测,真相如何只有他们知道。”
“肯定有问题,不然怎会引来男鬼纠缠沈怀安?”
纪宽干脆利索地转移话题,然后洗洗睡了。
*
在翰林院纪宽十分忙碌,难得休沐要去大云观上香,却被纪鸣喊过去。明明已分家出去,一点屁事也要喊纪宽夫妻过来掺和,平宁郡主很不满这一点。
但在纪鸣看来,长子有出息,就不能教他对这个家离了心,一切可利用的都要利用起来,是纪鸣的成功法则之一。
见到纪宽和佟福玥进门请安,纪鸣很满意,但平宁郡主的脸更臭了,家丑外扬,还是被讨厌鬼纪宽亲眼见证,便颐指气使起来,“今儿我气不顺,正好教佟氏给我端茶倒水、捶肩捏脚,不枉侯爷叫你们来一趟。”
纪鸣生气地道:“一溜儿庶女你皆瞧不上眼,沈妙兰才是你的心头好,连宫里赏赐的南珠都给她做首饰,既然如此,就让她贴身服侍你、孝顺你,才不枉你对她一片慈母之心!”
他转头对儿子媳妇道:“天寿和佟氏在一旁坐着,既然人都到齐了,我宣布这个沈怀安是假的,沈三顺才是穆五娘所生的龙凤胎弟弟!”
沈妙兰掩面哭了。
站在厅堂中央受众人目光公审的沈怀安苍白、委顿、畏惧,连续多日的夜不安枕让他眼圈发黑,人也瘦了很多,精神不济的似乎一推就倒。
沈怀安神情有些呆滞,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才有鬼!”纪鸣喝斥道:“你就是心里有鬼,才会半夜说胡话,引来了冤死的沈三顺的鬼魂纠缠,看你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还不老实招来!你从什么时候得知自己是假的龙凤胎弟弟?
“原本这是你们沈家的家务事,老子才懒得管,可恨的是你爹娘明知你是假的,你也明知自己是假的,却敢来武定侯府认亲,骗吃骗喝,跟着我儿子读书上学,一个假的表少爷日子过得比我儿子滋润,我儿子没有的你倒有,你也不怕折了自己的福寿!”
侯府庶子不满已久,皆对他怒目而视。
纪尘香嗤笑一声,不屑地撇撇嘴,癞虾蟆想吃天鹅肉,我姨娘收拾不了你,给爹吹吹枕头风,一旦爹爹疑心你来路不正,派人调查就容易多了。
纪鸣可不会明说,他懒得去调查一个乡野之子,但他确实讨厌沈怀安得意起来后想跟他儿子比肩,什么玩意儿?
他派一个轻功了得的下属易容成少年沈举人的模样,每日夜里扮鬼纠缠沈怀安,很快沈怀安就吓得什么都说出来。
原来他小时候午睡时,沈大伯母都会坐在床边为他扇风,炎炎夏日他总是能很快睡着,有一天他迷迷糊糊快睡了,突然听到沈大伯进来小声说:“二弟瞧见你日日哄怀安午睡,给他拇风,很感动呢!”
沈大伯母嗤笑道:“想什么美事呢?我自己生的我才疼,不是我生的还想我给他扇风,吃屎去吧,一家子蠢货!”
沈大伯连忙“嘘”一声,“这种话别再说,给人听见我们就完了。”
沈大伯母低声道:“我知道,我们一辈子都不能认亲儿子,但养恩比生恩大,只消二弟肯用心栽培我们怀安读书上进,一切都值得了。”
沈怀安听得糊里糊涂,太困了便沉沉睡去,等午睡醒来,屋里只有他一个人,回想他听到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愈琢磨愈心惊,不敢相信是真的。
他是沈怀安,沈举人的长子,他只认这一点。
他心思很深,不想失去因身分而得到的利益,一直以来表现正常,没教沈大伯夫妇发现他已窥知真相,直到纪鸣一语戳穿他的真实身分。
沈怀安摇头不认,他死也不能承认。
纪鸣倏地站起来,“来人,把这个骗子捆起来,堵住他的嘴,赶一辆车将他送回老沉家去,教左右邻居和沈氏族人都知道沈童生夫妇所干的恶事!调换男婴,害龙凤胎弟弟被人贩子抱走,还冒充是舍己救人的大善人,太恶心了,快送走!”
沈怀安想挣扎想辩驳,他是无辜的,但冲进来的侍卫很快将他押下去。
平宁郡主做了冤大头,觉得丢脸丢大了,更多的是气愤,居然有人敢骗她?
沈妙兰还在一旁呜咽道:“姨母,我怎么办?大伯、大伯母不是我的恩人,而是害死我弟弟的大仇人,呜呜呜……我可怜的弟弟,你是什么时候死的我都不知道,还对大伯母感恩戴德,熬夜做针线供冒牌货读书,我好冤啊……”
平宁郡主被吵得头疼,很是暴躁,“哭哭哭,你只会哭,哭有用的话,你回去老沉家哭死你的仇人去!”
沈妙兰吓得双膝下跪,哀求道:“姨母,我已经没有家了,您不要赶我走,您是我唯一的亲人啊……”
“想留下来就安静待着!”
“好、好,我不哭、我不哭。”沈妙兰双手抹泪,想笑一个却比哭还难看。
佟福玥看了都替她尴尬,但想想沈妙兰已无依无靠,倒也不怪她要牢牢抓住平宁郡主这根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