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桃粉色身影游荡在成都的街头,任由雨水打在骨架纤细的肩头上。
海潋儿独自走在烟雨蒙蒙的街道上,疲惫的双眼紧盯着每一个落入她视线范围的男子。
迷迷蒙蒙的水雾里,好似出现一个熟悉的浅灰影子,海潋儿浑身一震,顾不得什么礼节颜面,跑上前去拉住那穿浅灰长袍的男子衣袖。
“小哥!”
“姑娘?”那人回头,是一张陌生的脸庞。
“对不住,我认错人了。”海潋儿收手后退,失望到极点。
小哥到底在哪里?他是不是已经离开成都了,抑或是他根本就不是大宋子民?
如今天下大宋、西夏、金国、大理并存,她到底要到哪里去寻他的踪迹?
“我太蠢了,为什么没有问他的姓名,没有问他的家乡在何处?海潋儿,你蠢死了。”初次尝到失落滋味,她不住地追悔。要是知道他叫什么、家住哪里,她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在成都苦苦寻找他的踪迹。
她脸上一片濡湿,分不清是泪水还是冰冷的秋雨。
几天前,青睚堡送来丰厚的彩礼、名贵的凤冠霞帔,那时她才真正意识到,抛却脑后数十年的婚约逃不掉了。
她就要按照师傅的心意,嫁入青睚堡,做霍岳庭的娘子。
从懂事起,师傅和药婆婆时常会说,她有一个出身富贵、长相俊俏的未婚夫,听师傅说得那样高兴,小小的她也同师傅一起高兴,对未婚夫霍岳庭充满了美好的想像和好奇。
长长的年岁里,她曾受春光姨之邀,随师傅到青睚堡拜访一次,没想到在青睚堡中,每次安排好的相见,都被霍岳庭以各种理由巧妙躲开,后来听说青眶堡出了些大事,春光姨忙着处理大儿子的婚事,便很少再往商山走动,她的未婚夫更是没有消息。
订婚数年,她连他长得是圆是扁都不知道,长辈定下的婚约又有何意义呢?渐渐地,她明白了,出身富贵、长相俊俏的未婚夫心中根本没有她,也知道他对这门婚事是多么的抗拒和不情愿。
算了,她海潋儿大人有大量,豁达得很,她有好多好姊妹,天下还有很多病患需要她,她还要帮师傅上战场救人,她才不希罕什么青睚堡,对方无意,她也不会苦苦相逼,若对方来商山要求退婚,她会大大方方地同意,绝不拖泥带水,给各自一个安宁。
事情本该像她设想的那样发展,可是好像什么地方出了岔子?为什么在她喜欢上小哥的时候,霍岳庭又要催着她匆匆完婚?
霍岳庭到底想怎样?从前冷冷淡淡,丢下她十八年,现在又火烧眉毛的来催婚,好邪门!
这门婚事是由她最最敬爱的师傅定下的,师傅辛苦养大她、栽培她、教导她,只要师傅点头的事,她从未反抗过,可是这次……她第一次有了推翻一切的冲动。
海潋儿知道这次不同,她小小的心里填满了可恶的小哥,他俊美的笑容,他坏死了的小玩笑,他不告而别的可恶都让她的心受尽煎熬,却又因想着他而感到快乐。
爱折磨她的小哥,是她想相守一辈子的人。
心心念念着他,却来不及问一声、来不及道个别便各奔东西,小哥坏死了。
秋雨越下越大,路上的坑坑洼洼已积成一个个小小的水坑,水坑中的雨水倒映着阴云密布的天空。
浑身被雨水淋湿的海潋儿晃过浣花溪边的八凤客栈、文殊院的安养堂,最后停在冷清的卞家印坊前面。
天气太坏,书厂街近半的店面都关门了,路上少有客人,只有一抹孤零零的桃红身影在雨里停留。
“呜呜呜……臭小哥,你是臭鸡蛋、你是烂草药,你比巴豆还可恶,谁想你谁就会拉肚子,呜呜……你怎么可以就这么走了?”海潋儿站到卞家印坊对面的屋檐下,忍不住嚎啕大哭。
“你果然跑来这里了。”雨里传来一个声音,说话的人明显松了一口气。
滴滴答答的雨声混杂着日思夜想的优雅腔调,海潋儿瞬间小嘴大张,止住哭泣,喜出望外地循声望去。
只见细雨迷蒙中,颀长儒雅的飘逸身影挺立在一把油纸伞下,俊美非凡的笑绽放在干净湿润的空气中。
“刚才是谁在骂我呀?”霍岳庭打趣道。
“小哥!”依然鲜明的笑,抚平她塞满心头的闷痛,甚至还带来了惊喜与热流。
宽大柔软的淡灰袖袍扬起,仔细为海潋儿擦拭着脸上及发上的雨水。
海潋儿在惊喜之后,湿透的莲足提起,不由分说地踹了霍岳庭的胫骨一下。
“啊!好痛,你怎么踢人啊F:”霍岳庭矮了矮身子,像是被海潋儿突发的动作所伤。
“臭小哥!烂小哥!为什么把我抱回八凤客栈就不告而别?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谁?我为人治好了噬面恶疮,教会那些可怜的妇孺怎样预防恶疾,我却救不了我自己的心,都是因为你!全都是因为你,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丢下我一个人……”海潋儿双目泛红,哭出心底全部的委屈和对他的情意。
“都是我不好,我给你赔罪。”看她哭得凄惨,他也难受起来,匆匆丢开油纸伞,任伞被风吹远。
他抱住海潋儿,将那小巧的身躯紧紧地压进怀里。触碰到她的肩头,他才惊觉,她是那样的瘦小,单薄如柳,心头不禁为她的瘦弱而心疼。
“傻丫头,不可以自己一个人跑出来淋雨。”
“都怪你!我是在为你淋雨呀。”
“为什么?”温吞如水的眸子浮起复杂的神色。他知道答案,但他要听到她亲口说出来。
“你不明白吗?我喜欢你,想跟着你。不知道怎么了,这一辈子就只想跟着小哥,我……我对你动了情。”这些害羞话,就算豪爽如她,也不免说得红了粉颊。
霍岳庭的心在颤抖,心生狂浪,被自己所爱的人追逐着、满心满意的想着,是陌生又幸福的感觉。
她对他用的情,感动了他也得到了他的心。
拥抱慢慢收紧,湿透的衣物紧紧相贴,清冷的雨里,他们不再觉得冷,只能感受到对方炙热的体温。
“小哥,听人家说喜欢你,你是不是好得意?呜呜呜,你好坏!你是臭鸡蛋,你是烂草药。”
“傻姑娘,你听好,我只愿与你一个人,从此相守一生一世。”他也爱她呀,他为了她甚至打破自己的坚持,决定迎她进门。
鼻头红红的海潋儿从他怀里仰起头来,与他四目相接。
他们贴得这么近,连心也是贴在一起的,他们要在一起一生一世!
“小哥,带我走吧!你带潋儿去任何地方潋儿都不后悔。不瞒你说,我从小就被师傅许给了紫溪城青睚堡的二少爷霍岳庭,以前我想师傅开心,她安排的任何事,即使不喜欢,我也因心怀感恩从不曾反对,可是……小哥,带我走,我不要嫁给霍岳庭。今生今世若跟你错过,我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该如何过。”
“你愿为我放弃与富贵同名的青睚堡?”霍岳庭提高声音。
“愿意!”她始终坚定不移。认清自己的心后,她便要把握自己的幸福。
“我会向师傅请罪,师傅一直视我如已出,看我幸福,她一定会开心……小哥……你怎么苦着脸?”
霍岳庭皱起眉头,“潋儿,我不能带你走。”
海潋儿面色顿时刷白,“难道你方才的话是假的?”他说一生一世呀,难道是骗人的?
“我没有骗你,今生我非你不可,但是我真的不能带你走。”
“你……你……给我一个理由。”
“因为我就是霍岳庭,我要是带你走了,我娘会派出青睚堡最厉害的护卫把我们抓回去拜堂,这样刺激的事虽然挺有趣的,但因时间太紧迫,该带的东西都没准备,我不能让你受苦,不然我还真想跟你一起逗逗我娘,就算到时候闹出乱子也没什么关系,就是向人解释会很辛苦又麻烦。”
“你说什么?”是雨声太大,还是她没有听清楚?
“我就是霍岳庭。”爽朗无害的笑容宛如透过乌云而来的灿烂阳光,那么纯粹自然。
他……他就是霍岳庭?!小哥就是丢开她十八年的霍岳庭?是那个替她抢到书,支持她救人,跟她一起说笑,一起游玩,和她有许多共同喜好的男人?
海潋儿低头皱起小脸,很用力的握拳。
“怎么了?啊!你这样打我很痛耶。”粉拳击出,他不闪不避,夸张地叫痛。
“你耍我!你还说你是帐房先生!”海潋儿龇着一口白牙,鼻子皱成一团。
“直到从文殊院出来,我都还不知道你就是海潋儿,当然也不知道你就是我的媳妇……轻一点,打伤了我,你跟谁拜堂去呀!再说,我替我爹和大哥照看青睚堡的帐务,被他们支来使去的,跟个帐房先生没两样,我那样说也没错。”
“我还没嫁给你呢,谁是你媳妇。”被耍得好惨呀。她抡圆小拳头,继续揍他的胸口出气。认出她来就逃之夭夭,他真可恶。
“潋儿。”调笑之色从霍岳庭眼底消失,他一本正经地握住抡过来的粉拳,“我知道你在怪我的冷落,怪我十几年来都没有看顾你,还怪我前阵子的不告而别,可你知道吗,这是我的用心良苦呀。”
他就只是轻轻扣着,怎么她的小手就黏在他的胸口抽不回来了?海潋儿抽不回手,只能红着双颊气闷地道:“用心良苦的耍我。”气死她了,害她流那么多眼泪,还下了要忤逆师傅的决定,结果一切都是大乌龙,他竟然就是她要嫁的人!
“我娘当年急着跟你师傅亲上加亲,根本没有把话说清楚,她怕说出实话,你师傅会拒绝订婚。潋儿呀,我霍家对媳妇有相当严苛的要求,女眷每日衣食住行都需按家中规矩行事,并且食不言寝不语、不可顶撞长辈,要处处循规蹈矩,坐如钟,站如松,还要厨艺高深,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都要修练,即使以前不会,也要苦心钻研。
“其中还规定,必须以夫为天,不得忤逆夫君,不得骑在自家夫君的头上发号施令,凡事都得听夫君示下,不可有违。
“想着这严厉的家规祖训,我实在不想害了你。你从小生长在自由自在的商山,学习医术,与有趣的江湖侠客来往,让你为了我受这等委屈,我实在寝食难安,心底一直想着该如何助你脱困。
“我愚钝,十几年也没能想到两全之法,前些日子,大哥的事总算有个圆满的结果,他跟芙蓉嫂子所生的女儿辛桐眼见也快满周岁了,我娘就逼着我快点将你迎进门。
“哎。潋儿,你甭怕,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我已经打定主意了,我要你快乐、要你自由,绝不让你为我牺牲。娶你进门之后,我会跟霍家这该死的祖训抗争到底,潋儿,是你让我勇敢,为了你,我一定会坚持下去,哪怕被爹娘扫地出门也在所不惜。”
诚恳坚定的语气,任谁都不会怀疑这动人的说词全是假话!如此骗她,并非全为了他自己,当他一想到金国世子的虎视眈眈,想到金国人打的如意算盘,他就一刻也放心不下,从此保护海潋儿便成了他的责任。
他必须把他心爱的女人紧紧绑在身边,不让她有任何意外,只要她以夫为天,好好待在他的身边,金国人就没有胜算,他的潋儿就会安全无虞,他才会快乐,才能实践自己和她相守一生一世的诺言。
“原来是这样。”海潋儿的小拳头渐渐松开,平平整整地放在霍岳庭坚实的胸膛上,“岳哥,你是我的大英雄。”海潋儿清澈的眼底浮出崇拜的光芒。她曾以客人的身分前往青睚堡,对青睚堡的富丽堂皇还有深刻印象,家大业大的商业巨擘,对女眷严苛要求也是情有可原,她听好友说过,有些大户人家甚至不让女眷迈出家门一步,所以她毫不怀疑地相信他所说的话。
“潋儿,你值得我为你这么做。”
仔细想了想那些累死人的规矩,海潋儿咬了咬牙,紧紧抓住霍岳庭的襟口,“岳哥,你为了我付出这么多,我无法再让你为我牺牲,那些祖训我愿意尽力去完成,坐如钟站如松,我会天天练习;从现在起我除了看话本,也努力看四书五经,我绝对要成为你最好的媳妇;以夫为天更是没有问题,岳哥,成亲以后我都听你的,绝不反悔!”她激动地说着。
“潋儿!”霍岳庭深情款款地看着未婚妻,心跳得评评作响。潋儿,只要你留在我身边,我便有十足的把握好好保护你,霍岳庭暗自想着。
“岳哥,以后你多教我、多指点我,我很聪明,学起来很快的。”
“能娶到你,果然是我的福气。”他畅快地笑了,一双袖将海潋儿圈得死紧。
两具身躯不顾大雨紧紧相拥,以心跳为凭,见证彼此的深情。
“世子,海潋儿两日后将在定远侯副将的护佑下,远嫁青睚堡。”埋伏在大宋的金国探子向主子禀报最新探得的消息。
“哼,以为嫁了就能摆脱我吗?”完颜术神情阴狠,手死死地按在那件本该送给海潋儿的紫狐裘上。
他从商山追到成都县,陪着海潋儿搬去八凤客栈,没想到第二天她就跟丢了魂似的四处打听某个人的下落,他一直陪在她身边,却不及一个陌生人!
该死,这等冷落滋味从来都是他加诸在女人身上,没有女人敢如此待他。
成都行的半个月之后,海潋儿自行返回商山,他又趁机赶了过去,哪里想得到,他竟看见了青睚堡下聘的绵长队伍,看见了那差点填满山巅的礼品。
知道不能再拖延,他决定先下手为强,谁知刚准备暗中行动,海潋儿的好姊妹们——名剑门的屠氏三姊妹、上官山庄的上官攸攸、上官柔柔,还有很多被海潋儿救治过的侠女们一同来到商山道贺,医庐里外根本无处下手,他只好作罢。
再往后,海潋儿彷佛消失了一般,他根本找不到她的行踪,不得不先返回金国,只是拖越久事情就越棘手,因为青睚堡、定远侯和海音音派出大批护卫将她保护得严严实实,叫他再无机会下手。
早知如此,两年前他就该直接将海潋儿绑回金国。
“即使嫁去青睚堡又怎么样?圣上跟爹不敢跟青眶堡交恶又怎么样?海潋儿我要定了。”完颜术怒气攻心,价值连城的紫狐皮被他撕成碎片,皮毛飞扬。
失败让他满心怒火,但这一腔灼人的怒火不会令他放弃抢夺海潋儿的计划。
从完颜术小时便跟随左右的麻姑,仰首看着空中飘动如絮的狐毛,不由得皱紧眉头。
冬月初一,两家人商定的大婚之日。
这一天,青睚堡里里外外喜气洋洋,傍晚时,一顶大红喜轿抬到了青睚堡中。
人们沸腾起来,鞭炮声更是热热闹闹地劈啪响着。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司仪洪亮的声音,宣告着一对新人从此结发为夫妻。
拜好堂,霍岳庭与海潋儿在亲友的簇拥下回到岳春院的新房里。
欢快的道贺声、看热闹的笑声渐渐被挡在了门外,洋溢着大红喜气的屋中顿时宁静下来,一阵阵香甜的暖意熏人眼眸。
海潋儿坐在床沿没多久,红彤彤的盖头随即被掀开,她惊喜地对上一双叫她痴迷的眼睛。
“岳哥?”她还以为自己要一个人顶着沉沉的凤冠坐到夜深呢。
一身艳红吉服的霍岳庭面色如玉,风流潇洒地笑道:“爹跟大哥都在外面替我挡酒,他们舍不得我被人灌酒,推我早点进来陪你。”他温和地笑着。
海潋儿害羞得低下头,小脑袋瓜忽然思及今晚圆房的事,不由得双颊通红,身体也感到燥热了起来。
临行之前,药婆婆的教导真是让人……好难为情。
“来,知道你爱喝烧刀子,今日我特意准备了上好的烧刀子做合卺酒。”霍岳庭倒好酒,把酒递给新婚妻子。
海潋儿接过酒,与她的夫君同饮下预示着从此合为一体、永不分离的美酒。
“岳哥,这烧刀子真好喝,甘美纯净,酒香绵长,真好喝呀。”
“好喝的话就再来一杯。”
“好。”
一边吃着蜜渍莲子、花生、红枣,一边喝着美酒,海潋儿欢愉无比,淡施薄粉的小脸香甜如蜜。
默默注视着这张幸福的小脸,霍岳庭幽深的眼慢慢浮起迷人的邪气,在这样的盯视下,海潋儿一改往日的活泼个性,羞涩地低下头,躲开她承受不了的无声勾引。
呼吸好困难,脸彷佛要着了火似的。
霍岳庭的长指轻轻勾住她小巧的下颚,引她抬头看向自己。
“害怕吗?”他吵哑低问,出色的俊脸充满耐心地靠近。
她微僵地摇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直视自己的丈夫。
是酒的关系吗?岳哥今日看起来跟往日不同,在暖融融的红烛火下,他邪气又魅惑,出众的相貌散发出与往日谦和迥异的气韵。
他的一个眼神、一个邪笑,都带着说不出的诱惑,稍微一看便迷醉成了他袍下之臣。
“不怕就好。”霍岳庭妖异一笑,薄唇靠近,蜻蜓点水似地刷过她的唇瓣。
阵阵无法言说的悸动掠过她的心底,她没有败在烧刀子的酒劲之下,却晕眩在霍岳庭邪魅的诱惑里,她连呼吸都热得惊人。
很有耐心的长指,灵巧地解开她的衣带,他始终不疾不徐,只有脸颊上泛起的红光显露出他的情潮。
他的眼睛从未离开过她的脸,而那双大手早已轻松解除海潋儿的喜服、中衣和肚兜,他将不着寸缕的她置在灯火摇曳的床中央。
动人心魄的身心缠绵持续了很久很久,从黄昏到四更天,娇小的身子烙满爱的印痕后,他才放过她,让累极的小女人靠在他汗湿的胸膛上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