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安,严家。
“你真的要去长桥?”万天晴神情凝重忧心的看着丈夫。
“我不能让世安死得不明不白。”严世浩眼底有着深沉的哀伤及自责。“爹娘死前将她交付给我,要我要好好保护她、疼爱她,可现在我却什么都不能为她做……”
一旁的绍子龙低垂着头,惭愧不已。“世浩大哥,这一切都是我惹出来的,让我跟你去长桥吧!这次我会乖乖听你的话,绝不冲动惹事。”
要不是他为了在严世安面前邀功,替严家出一口气,也不会害她因此遭祸,都是他的错。
严世浩看着他,沉沉一叹。“子龙,若你想赎罪,就好好待在汝安帮你嫂子看着严家的铺子跟生意。”
他从来没有责怪过绍子龙,发生这样的憾事,绝非绍子龙所愿,况且事已至此,怪谁都于事无补,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替严世安讨回公道,让位出锋为此事得到他应有的惩罚。
想起那天,严世浩的心依然绞痛不已——
冬梅惊慌地跑回严府,哭得都岔了气,说严世安被位出锋玷辱不成遭杀害,他简直不敢相信,连忙带着万天晴跟绍子龙赶至囚困他们主仆三人的仓房。
当他看见妹妹倒在地上,腹部插着一把刀,口鼻都是鲜血,且已气绝之时,他觉得自己的心彷佛瞬间不跳了。
那个时候短暂昏厥的念祖也已经清醒了,他趴在严世安的尸身旁号啕大哭,令人看了不忍。
从念祖跟冬梅口中得知位出锋是为了替他的爱驹报仇才会杀害妹妹,他震惊又愤怒,速速赶至港口,然而位出锋的船早已离开汝安。
旋即,他又赶至官府报官,官老爷却说他口说无凭,不足采信。
无法指证位出锋的恶行,官府又因为位出锋与朝廷的关系而偏袒维护,他无计可施,只好决定亲自南下长桥跟位出锋讨个公道,以慰妹妹在天之灵。
“世浩,你真不让子龙同你一起前去?”万天晴相当不安。“那是位家的地盘,我担心……”
“就因为是位家的地盘,凡事更要隐密小心。”严世浩轻抓着她的肩膀,温柔一笑。“让子龙留在汝安帮你吧,我还是单独行动较好。”
万天晴知道他心意已决,也不再多说。
“放心,我会平安回到你身边的。”严世浩深深地凝视着她。
迎上他温煦深情的眼神,万天晴蹙眉一笑,点了点头。
为了证明自己能像男人一样干活,严世安跟十五、六岁的船员凤海借了衣服,主动帮忙船上杂务。
她想,只要证明她可以像男人一样在船上做事,位出锋就会考虑让她留下来,当然,他也有可能不为所动。但她的个性就是这样,事情成不成,她先不管不顾,做了再说。
就像她当初要在汝安办学、收养孤儿孤女时,所有人都不看好,甚至笑话她,但她不管,一个劲儿的埋头就做,而事实证明,没有办不到的事,只有先放弃的人。
换上凤海的衣服,她问凤海船员在船上都做些什么杂务,凤海给了她建议,要她到下舱去找厨子飞叔,相比之下,伙房更适合女人待。
她听了,也觉得挺有道理的,便依言去下舱找飞叔。
破浪号是艘大型的三桅横帆船,严世安听说当初建造时还请了从西洋来的造船师担任监事,进到船楼往下,便是下舱,下舱船首处依序是干货储藏室、位出锋的房间,以及船医骆无争跟大副李韶安的房间,其他船员则睡在舱室中段及尾段的吊床上。
伙房位于船尾,要到伙房去,必会经过船员们休息的地方。
当她经过时,几名船员正在谈天说笑,见她来了,几人便挤眉弄眼的做出怪表情,突然,其中一人伸长了脚拦住她的路。
严世安一顿,停下脚步。“麻烦让让。”
她当然知道这些人是存心捉弄她、找她麻烦,可寄人篱下,她不得不低头。
“唷,挺呛的。”这人名叫马大山,是名老练的船员,船务航运的事他相当娴熟,缺点就是有点品行不端。
之前他在长桥惹了一些事,让位出锋踢出货运行,可因为他叔父在位家做事多年,劳苦功高,经他叔父求情及保证,位出锋才勉强卖了一个人情,答应让他重新回到位家的船上做事。
知道她是从青楼里逃出来的姑娘,马大山态度轻浮,语带狎意,“让也可以,不过你要在大哥我嘴上亲一下。”
此话一出,旁边的人都笑了。
“让开。”严世安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虽然平时客气随和,不生事端,但有人惹到她,她可不会忍气吞声。
“摆什么架子?像你这种妓子,只要有钱就什么都愿意干吧?”马大山续道:“听说游舫上的妓子花样特别多,你会什么?”
他那邪淫的笑意及眼神让她既愤怒又不舒服,她狠狠的瞪着他,说道:“我什么都不会,但会教训你这种无赖。”
马大山一听,兴致更高昂了,他轻蔑地笑道:“怎么教训我?用手?还是你那对……”说着,他伸出双手在她胸前比划。
严世安退后两步,恼怒的骂道:“下流胚子!”
就在此时,她眼角余光一瞥,发现位出锋正站在他的房门口冷眼旁观。
她想,他是故意的吧?他漠视她被船员骚扰欺侮,是要让她知道船上不是女人可以待的地方,想逼她知难而退?
好,那她就让他知道,没有什么地方是女人待不下的!
严世安怒视着马大山,口气不善地问道:“你让是不让?”
“不让又如何?”马大山无赖至极。
她不跟他浪费唇舌,冷不防地迈出大步,一脚狠狠踹向他的小腿骨。
马大山未料她有此举,反应不及,痛得叫出声来,并收回了拦路的脚。
严世安乘隙,一溜烟的往伙房跑去。
马大山疼得破口大骂,“小婊子!你……你完了!”
位出锋微挑了下眉,表情显得意味深长,并未多说什么,又转回房里。
严世安来到伙房,见飞叔正弯着腰在熬煮一大锅的肉汤,她出声唤道:“飞叔。”
飞叔听见声音,先是一愣,然后很艰难的想打直腰杆,却无法顺心如愿。
她一见,便知道他伤了腰,同时也知道,她的机会来了。
她猜想凤海一定是因为知道飞叔受了腰伤,需要帮手,才会建议她到伙房来帮忙,真是个体贴的孩子,就跟念祖一样。
“你……”飞叔见她穿着男人的衣服,愣了一下。
她被救上船后一直待在位出锋的房里,直到昨天晚上才离开,可即使她一直没现身,她的事却早已在船上传开了,成了船员们打发时间的谈资。
飞叔虽不是个喜欢说长道短的人,但也听说了她的事,知道她原是游舫上的妓子,为了保全清白之身才跳海寻短。
他有个年纪跟她相仿的女儿,父女俩相依为命十几年,感情深厚,年前,女儿嫁人,从前下船总有女儿相伴,现在下了船,他只剩孤单。
看着她,再想到她的遭遇,飞叔不由得对她生了怜悯之情,口气自然相当和善,“小姑娘,有事吗?”
对上他温煦的眼神,严世安知道他是个正直敦厚的好人,于是她安心的上前,问道:“飞叔,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他一愣,“咦?帮忙?”
“嗯。”她点头,挽起袖子,露出两截藕白纤细的手臂来。“我在船上总不能白吃白喝,做点事是应该的。”
飞叔哪好意思指使她干活,面露难色。“这……”
“飞叔,”严世安再上前一步,真挚诚恳地道:“我看你的腰似乎受了伤,不太方便,就让我在这儿帮你吧。”
他挠挠脸,显得很犹豫,位出锋那儿没有命令下来,他实在不好自作主张。
她看出他的疑虑,也不逼迫,趋前抓起大锅杓,开始翻动着大汤锅里的肉块及蔬食。“不翻动的话,会焦的。”
飞叔想阻止她,手一伸,腰就疼得他“唉唷喂啊”好几声。
严世安转头笑视着他,“飞叔,我会干伙房的活儿,放心交给我吧!”
“这……真行?”他有些不安地问。
“行。”她满脸自信。“肯定行,瞧着。”
她开始忙起伙房的活儿来,动作利落而精确。
从前,她都是亲自张罗孩子们的三餐,不曾假手他人,也因此练就了一手好厨艺。
看她一个人同时顾着灶上的三口大锅,飞叔还真有点惊讶。他以为她会手忙脚乱,谁知道她的动作竟娴熟又自得,像是跳舞般的在三口锅子间移动着。
不多久,她一个人完成了船员们的午膳。
这时,骆无争来到伙房想关心一下飞叔的腰伤,却见飞叔坐在一旁纳凉,而严世安在灶前忙着,他不由得一怔。“老飞,这是……”
“大夫,”飞叔笑视着他,“初雪姑娘真是教人吃惊啊,看她弱不禁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样子,竟然如此熟稔伙房的粗活。”
“是吗?”骆无争一脸惊奇地看着正在调味的她,“看来你有帮手了。”
“可不是吗?”飞叔呵呵笑着。
备好午膳,船员们陆续进到下舱准备用膳,位出锋也从房里走了出来就位。
飞叔腰伤未愈,便由严世安帮忙装饭盛汤。
位出锋看着,脸上虽不见任何表情,眼底却有着情绪。为了证明她能干活儿,她还真的跑到伙房去帮忙了。
看她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脾气倒是很强。不知怎地,他觉得有点意思,有点趣味,有点……惊觉到自己的心有点波动,他不觉又恼了。
严世安一一替船员们盛汤,他们有的好奇地看着她,有的露出讪笑,也有非常有礼向她道谢的。
这时,她来到马大山旁边,原本脸上带着笑意的她立刻板起脸来。
马大山斜睇着她,嘴角悬着令人浑身发痒、感到不适的笑意,就在她急着赶快帮他盛好汤,离他远远的时候,他突然伸手在她臀上抓了一把。
她吓了一跳,身体一震,手一抖,汤杓里的热汤直接淋在她的手掌上,她忍不住痛喊一声,“啊!”
马大山一脸得意的睇着她笑,“小心一点,烫啊!”接着故意压低声音道:“小婊子。”
严世安气得想拿汤杓朝他脸上招呼,可是她忍住了。
骆无争一见她烫了手,立刻过来关心,“初雪姑娘,让老夫看看你的手。”
她摇摇头,“不碍事。”说话的同时,她瞥见位出锋正面无表情地瞅着自己,眼神也很冷淡,不知为何,她突然感到一阵委屈,眼眶竟湿热起来。
他明明看见了她被欺侮,却又再一次选择漠视,为什么?只是单纯想要她知难而退?还是他打心底瞧不起原主这种出身的女子,认为她低贱得就算被占了便宜也是应该的?
对他来说,这就是女人在船上必须接受的对待吧?也是,他为了替爱驹出气,就抓了无辜的女子,企图侵害她并杀害她,怎可能是个懂得尊重女人的人?
她绝不会输给他,绝不会在他面前示弱,她不会哭的,她要让他瞧瞧她的骄傲!
严世安吸了吸鼻子,硬是把眼泪给逼了回去,她重新舀了一杓汤,用力的往马大山的碗里一掼,汤洒了一桌,还喷溅到他的脸。
马大山恼怒地瞪着她,“你!”
她直视着他,无畏地扬起一抹骄傲而坚毅的笑。“慢用。”说完,她转身走开。
严世安虽然身着男服,但终究是个女人,为避免困扰,位出锋让她晚上在他房门外打地铺。
这是为了她的人身安全,当然也是为了不让那些船员们有不该有的冲动及非分之想,女人在船上,绝对是祸而非福。
躺在床上,听着海浪拍打船身的声音,位出锋翻了几次身,竟然无法入眠。他不断想起她那倔强、强忍着眼泪的样子,不知怎地,他的心有种被紧紧捏着的感觉。
他看见马大山对她不规矩,她也看见他看见了,他没出手制止,甚至连出声都没有,于情于理,他不该如此,可他今天做了连他自己都觉得可恶的事。
不为别的,只因他要她知道船上不是女人该待的地方。
话说回来,她为什么想待在船上?她死里逃生,难道不想找个地方安安稳稳的过日子?虽说她心心念念的念祖可能已经沦为波臣,但世间男子多如繁星,难道她要为他孤老终身?
不管如何,这船上留她不得,而他……也留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