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知名雕刻家男友是什么感觉呢?魏青枫的回答是——无感。
她饭照吃,觉照睡,班照上,平常的休闲活动是钓鱼,偶尔到山上踏踏青,闻闻芬多精,鸟语花香陶冶性情,人生无大事,偷得半日闲,谁说日子要正经八百的过。
反倒是卫擎风的木头一到,他整个人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他起床的第一件事便是赶往通风良好、由仓库改装的工作室,为了让光线充足,还拆掉一角屋顶,做了个阳光直射而下的天窗,使得室内更明亮。
平常显得憨直的他,一接触到木头,目光立刻变得炯然,他可以盯着一块原木看上一整天,久久不动。
当雕刻刀一动,他的眼神更为专注,气势惊人,薄抿的唇瓣彷佛用刀削出的山壁,挺直的背影像深山的隐者,与人世间冷冷地隔了一层雾。
他在雕刻时是完全不认人的,好似这个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孤寂而沉默。
只要一进入工作室他便会浑然忘我,每到用餐时间,实在不想吃外食又饿得要死的魏青崧才会进去喊他,不过他多半是不理不睬,常把魏青崧气得直跳脚。
后来魏青崧找到治这个傻子的方法,只要在卫擎风耳边念三遍青枫饿了,他专注的眼神就会出现短暂的茫然,而后是困惑,他会习惯性的挠挠耳朵,接着把手中的雕刻刀放下,站起身,表情平和的走向厨房做菜。
唯一能让他回归现实生活的人,只有魏青枫。
若是正在台北为卫擎风安排大型木雕展览的黎志嘉知晓此事,相信一定也会为自己所受的委屈感到不满又不平,两人麻吉兼死忠朋友十几年,居然比不上认识不到三个月的女人,教他情何以堪。
“你怎么又来了?”看到楚湘伊又来看诊,魏青枫有些受不了的抚额轻轻呻吟,接着魏青枫看到她今天的打扮,想着真难得她会这么平民,但视线再往下,她脚上穿的还是一般上班族薪水买不起的细跟镶钻系带高跟鞋,而且是鲜艳的枣红色。
“开诊所不让人上门看病吗?”楚湘伊说得理直气壮。
“要跟你说声抱歉,我们下午不看诊。”她的病无药可医,只能靠自身疗愈。
“为什么,你排挤我?”楚湘伊有些无理取闹。
“因为今天是星期三。”魏青枫回道。
“关星期三什么事?你不要随便找借口搪塞我,我病得很严重,发烧、咳嗽、流鼻水,我要挂号。”楚湘伊从未在小诊所看过病,她有专属的家庭医生,对医疗制度并不明了。
魏青枫失笑地安抚道:“依照健保局规定,大部分的诊所,医生看诊时数都有限制,我们诊所是星期三下午休诊。”限制看诊时数是避免医生爆肝,过劳死。
不过佑青诊所有两名医生轮诊,应该不用休诊,可是魏青枫和方佑文都不想太拚,因此订了星期三下午为休诊日,让他们有更多的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好放松身心。
“这是什么烂规定,万一临时生病了谁要负责?你当医生的,却任由健保局安排,你都不知道要抗争吗?”楚湘伊因为不能如愿而迁怒。
“我们镇上还有一间许综合诊所,再不然最近的大型医院在二十公里外,每小时有一班公车直达,若是你等不及,有青山计程车车队随时载客。”不会谁少了谁会活不下去,医生的力量有限,只能先顾好自己才能顾及普罗大众。
“你、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冷漠,对病人毫无同理心,阿风为什么会看上你这个无情到近乎冷血的女人!”
楚湘伊一见到她就无法冷静,总想着要用最恶毒的话攻击她。
“应该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我是好是坏他都看得顺眼。”感情无绝对,一眼瞬间,化为永恒。
“你不要脸!”楚湘伊气得口不择言。
魏青枫不冷不热的回道:“你要脸就不会天天堵在我们诊所,就为了给我难堪,殊不知难看的人是你。”
她这个楚大小姐到底知不知道大家都在看她的笑话,没病也来挂号,一坐上问诊室就不肯离开,影响下一号看诊患者,每次都要劳动两名护士将她架出去,若是不让她挂号,她就会大呼小叫的拍打柜台窗口,还拿出一叠千元大钞,扬言她要是挂不了号,就要找一群人来闹事,让诊所开不了门。
魏青枫不怕楚湘伊闹,因为青山镇的居民也不会由着她胡来,她只是觉得楚湘伊三不五时来闹一下实在很烦人,为了耳根子清静,只要没有病人时,她会让楚湘伊进入诊间,两人大眼瞪小眼,比谁的耐性十足。
通常是魏青枫不理人,整理着手边的看诊资料,被架过几回的楚湘伊也有羞耻心,在有病患挂号时她会灰溜溜的离开,不让人看见她的丑态。
“你让他回家我就不再来找你麻烦。”她是非法囚禁,违反人身自由。
魏青枫好笑的回道:“脚长在他身上,他想走,谁也留不住。”
“你的意思是我连个男人也留不住?”她凭什么敢这么厚颜无耻,语气轻松的嘲笑她没本事。
楚湘伊尽量打扮得和本地人无异,平价连身洋装和淡妆,一头波浪长发扎成马尾,但是她的气质和掩饰不了的高傲神情是瞒不了人的,与在地人格格不入。
青山镇居民挺热情好客的,可是他们的好与善良,是针对本身就心存善念的人,要是怀着恶意而来,连小学生都会拿起他们的书包全力抗外,一条心护着自己人。
她一开始就做错了,把魏青枫视为主要敌人,哪知她在镇民的心中已是神一般的存在,医生女神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谁想伤害她,那人便是全镇公敌,所以她根本得不到任何人的支持,毫无胜算。
“我是说,你不要把全部心力都放在男人身上,看你把自己搞得多狼狈,也不要跟我说你没有他就活不下去这种自欺欺人的话,我相信过去几年你一次也没有见过他,不也活得好好的。”魏青枫不相信楚湘伊只有卫擎风这个男人,她有钱、有闲又有姿色,一定不乏追求者。
“你……”楚湘伊紧咬着牙,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她的确有男伴,而且不只一个,但他们是彼此寂寞时取暖的对象,有性关系却没有爱。
其实她不敢承认是她快忘了有卫擎风这个人的存在,分离了五年后,她原本对他的执拗已经渐渐淡去,但是她忽然知道他人在台湾,还有了女朋友,猛地窜起的怒火使她失去理智,她想到的不是爱不爱他,而是如何把他抢回来,当她的炫耀品。
她的男人除非她不要了,否则其他人连碰一下都不行。
“青枫,你还在干什么,车子快开了。”方佑文站在一辆白色的九人小巴旁,扬声喊道。
“就来了,我拿个医疗箱。”魏青枫应道。
她拿起常用的医疗箱,往小巴士走去,怎料走到一半,忽然觉得医疗箱的背带被人拉住,她真的有些不快了,医疗箱内有些药品是用玻璃瓶装的,要是带子被拉断了,药箱摔到地上,有多少人将因为药品缺乏而延误治疗。
她可以容忍楚湘伊的任性,前提是不会有人受伤,但是若涉及人命医疗,她是无法宽恕。
“你要去哪里?”楚湘伊死拉着带子不放手。
“想知道?”魏青枫回过头,冷冷的睨着她。
“嗯。”楚湘伊轻轻点头。
“那就上车。”她该受点教额。
“上车?”楚湘伊有些犹豫。
没等她同意,魏青枫反手一捉,将人拉上车,车门一关,司机一看人数到齐了,油门一踩,驶向前方。
九人小巴士开得很平稳,车上坐了两个医生、两个护士和一名随行的药剂师,另外还有一个不速之客。
“魏医生,你怎么把她也带来了,你是故意要给我们添麻烦吗?”李若瑶的个性很直,故意当着人家的面说得很大声。
“她想跟就让她跟,反正车子坐得下。”魏青枫一说完,转头看向脸色有些发青的楚湘伊。“我们要替住偏远山区的老人送药,顺便为他们诊疗,看看他们的居家环境。”
“送药?”药要送到人家家里?
“因为那些老人家大多行动不便,或是没办法下山看病,所以我们镇上发起送爱到偏乡活动,几个诊所轮流派医生到山上看诊,并把连续处方笺的药准备好,三个月份,这样他们就不用下山拿药。”
年轻人都出外工作了,家中只剩下老人,人上了年纪有很多慢性病,想要根治几乎不可能,只能用药物控制,使病情别再恶化。
“你们为什么要去,钱又不是很多。”没人会做这么笨的事,几个病人而已,谁管他们死活。
“为什么要去?”魏青枫笑了笑,看着车子开始顺着山路往上开。“没有为什么,这是身为医生的职责。”
“医生的职责能让你赚很多钱吗?只要你把阿风还给我,你要多少我都能给你。”对楚湘伊来说,没有用钱买不到的东西。
一听她将人当成货物买卖,魏青枫除了感到讶异,对她不免也有些同情,看来她的生活真的很贫瘠,无法明白为他人付出关爱是多么美好的事。
不过魏青枫尚未开口,一旁的正义之士已代替她发言——“还什么还,人又不是你的,你凭什么来要人,如果有钱真的这么了不起,你怎么买不到你要的男人?你回去玩充气娃娃吧,日本有推出男版的。”用钱砸人很神气吗?他们青山人有得是骨气。
“若瑶,你说得太露骨了。”连充气娃娃都说得出口,实在不能小看她这个霸杀小护士。
“魏医生,你对她客气,她会以为你是软柿子,一直欺负你,如果我们不硬起来,她都要欺负到我们头上了。”医生护士是一家人,要连成一条线,不能让外人看他们好欺负。
魏青枫笑着拍拍李若瑶的手,要她收敛点,别霸气外露,把男朋友吓跑了。“楚小姐,阿擎不是个人收藏品,他有自己的意识,有自己想做的事,你不能只想着要把他变成你想要的那个样子,那就不是他了。”
不是原来的那个人,她还要吗?
“少跟我说教,若不是你,他为什么连家都不回,连着几天都让人瞒着他不在家的事,让我空等,全是你的错!”
楚湘伊真的不知道卫擎风已经不在白屋,她以为他又一个人躲起来刻木头,所以她很有耐心的等他,相信有一天他会被她的一心一意所感动。
可是她等了一天、两天、三天,直到第四天,她觉得不对劲,他就算再怎么沉迷于刻木头,总还是要吃饭的吧,可是她都没看到佣人多准备一份饭菜,于是她冲到地下宽,这才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李若瑶噗哧一声,接着放声大笑,甚至笑得连眼泪都流出来了。“你是傻子还是笨蛋,人家明显是在躲你,你看不出来吗?他不愿意看到你,甚至连家也不要了,你看看你有多可怕,居然把主人都吓跑了。”
“你胡说!阿风才不是这种人,我们从小感情就很好……”楚湘伊不愿接受残酷的事实,愤怒的大吼。
“他有说过他喜欢你吗?”李若瑶的这个问题一针见血。
“他、他……”楚湘伊顿时气虚,迟迟无法回答,因为他真的从来没有说过喜欢她。
“他有说非你莫娶吗?”再装呀!装不出母老虎的样子了。
楚湘伊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十指紧抓着裙子。
“看你的反应,他也不可能跟你说过什么甜言蜜语吧,男人如果爱一个女人,是不会让她伤心的。”看楚湘伊被堵得说不出话来,李若瑶觉得好痛快。
“若瑶。”
“什么事,魏医生?”要她再多说一点吗?她还能吐出一口井的口水将人淹死。
“到了。”第一家,陈友旺老先生。
他们今天要去十五家,等回到镇上应该已经晚上了。
“到了?”什么意思?
中途被打断,李若瑶一头雾水,直到林安怡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她才一脸好险的拍拍胸脯,小心的避开楚湘伊。
精神状况不佳的人要避免受到刺激,全车的人都发现楚湘伊的情形不对劲,只有神经特粗的她还在那大放厥辞,若是她仔细一瞧,不难瞧见楚湘伊的手心被她自己枢得流血了,只要再加一点点压力,她就有可能爆发。
车子在山道上行驶本就多担一层风险,若是多了个情绪失控的女人,后果如何没人敢预料。
好在陈家离得近,司机赶紧驶进水泥铺的前埕,一幢砖砌的平房就在眼前。
“陈伯,你好,脚还好吗?”魏青枫提着医疗箱走进环境脏乱的屋内,一股伤口化脓的臭味迎面而来。
客厅的木制长椅上铺了一条棉被,棉被上躺着一个七旬左右的老人,他脚跨在椅把上,一脚的裤管往上卷。
“魏医生,你快来帮我看看,我前两天去巡菜园时跌了一跤,不小心割伤了,我本来以为没什么,就随便擦了点药,可是昨天一早觉得腿疼得要命,好像肿起来了。”陈友旺痛得没办法起身,看不到伤口。
“好,你别动,我来看看。”魏青枫仔细看了看他的伤口,说道:“要打一针,把脓水挤出来。”
“很严重吗?”他觉得有东西在肉里钻来钻去。
她笑笑地在他腿上做肌肉注射。“不严重,用医生的药就会好了。”
楚湘伊好奇地捏着鼻子趋前一看,当下吓得脸色惨白,连连退后好几步,尖叫道:“虫,有白色的虫在动!”一说完,她马上跑到屋外去吐了。
“医生……”陈友旺一把老泪吓得快滴出来,以为自己快要死了。
“别担心,小事,我的话你还信不过吗?把一点腐肉割去了就没事了,你以后去菜园要穿鞋,不能光着脚丫子,泥土里有很多我们看不见的虫卵会附在人的伤口上。”
好在那是苍蝇卵化出的小蛆,要是那种会随着血液流进体内的寄生虫,那就比较难处理了。
陈友旺的伤口化脓变成死肉,苍蝇最喜欢在腐肉产卵,大约明天这个时候,这些白姐就会变成苍绳飞走了。
“魏医生,她吐得很惨。”林安恰弯身,附在魏青枫耳边说。
魏青枫朝外看了一眼,神色未变的道:“吐一吐清清肠胃也好,省得积了一肚子废气对着人乱喷。”说完,她清亮的阵子闪过一丝笑意。
“方医生先到周绸老太太家,他要我跟你说一声,等一下再到村头的徐阿牛家碰面,若瑶跟他一起过去了。”兵分两路效率比较好。
“好,我知道了,等会儿你捉住陈老先生的脚,别让他乱动,我要把伤口处理一下,刚才我已经打了麻醉针,你等一下再帮他注射破伤风和消炎针剂。”
“是的,魏医生。”林安怡应了一声,帮忙按住陈老先生的脚。
魏青枫戴上消毒手套,用酒精棉球消毒伤口,取出高温杀菌过的手术刀,一刀切下,流出的不是血,而是白色的脓水,以及无数只小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