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陈绍凡果真患了消化不良症,他辗转反侧,胃闷腹胀,躺也不是、坐也不是,索性下了床,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盘腿深呼吸冥想,倒灌进肺里的空气却引发一阵反胃。他放弃打坐,起意寻找纡缓胃疾的药片,药柜设在厨房,他昏头昏脑地开门关门,低头走路,没点上走道夜灯,熟门熟路地直走或拐弯,踏进厨房的第一步,他结结实实撞上一道墙,因为速度一致,反弹力道也大,他来不及呼痛,人己仰跌坐倒,眼冒金星。
“你……三更半夜为什么来这里撞门?”有人搀着他臂膀,扶起他。
他背撑着墙站稳,眯眼一瞧,微弱的黄光照出胡茵茵惊异的脸,黄光来自敞开的豪华大型冰箱,冰箱正好放置在厨房的出入口,他撞上的就是开启的冰箱门。
“你没事翻冰箱做什么?”他捂着额头,一脸恼火。
自她搬进了二楼的客房,和小男孩比邻而居,平时极少有机会下楼来找他闲磕牙,三更半夜就不同了,她似乎总在两、三点间清醒一次,走到厨房打开冰箱翻找一阵,找什么没人知道。晚归的他曾坐在漆黑的客厅中无意间观察过她两次,她在冷冻库搜括一会后,端了个小盆回到二楼,为了避免她不自在,他两度打消拦截她问话的念头。
“我……我拿冰块——”她头发蓬乱,神色有几丝困窘。
“冰块?”他露出新鲜的表情。“做什么用?”
“做——”她机警地顿住,“不用你管。”
他往墙上一摸,按下电灯开关,光线霎时布满一室,加强了他的视觉,让他看清她整个模样。
她的动机很快就有了答案——她一头汗,不,她一身是汗,发际微湿,颈项泛着汗,她似乎很努力让肌肤通风,身上只套了一件恰好遮盖大腿的T恤睡衫,底下无多余衣物,胸前两点昭然若揭,坦白说,养眼得很,但她一脸坦然,不遮不躲,显然认为在他面前不必有所避讳,他吸口气道:“你不会是想吃冰块散热吧?”
“当然不是。”她立即反驳,看了他几眼,忽然浮现几许疑惑:“你一点都不觉得热吗?”他不似她这般狼狈,看得到的肌肤一片干爽,也不似她这般烦闷,只征显倦态。
“当然不热,房里凉得很——”答得太顺口,来不及了,他后知后觉地噤声,胡茵茵己瞠大秀目,指着他,“你——”握住他手臂,触手生凉,毫无黏腻。
“陈绍凡你犯规——”
“我犯什么规了?你太多疑了。”他挺胸抗辩,目光却闪烁不已。“没空跟你聊,我要回去睡了,明天还得早起,要拿冰块就快去拿吧,我没意见。”
说罢转身就要闪回房间,她一个箭步追上,手正要抢先碰上门把,他迅速格开她,顺手将她在压在门板上,口气极为不爽,“你干什么?”
“放开,让我进去!”她抬高音量,十分坚决。
“对不起,改天再招待你,今天不行,太晚了。”
“你作贼心虚,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开冷气睡觉,你犯了规就要遵守罚则。”他坚实的手臂横抵在她胸前,她几乎透不出气,困难地发声,“不进去可以,你干脆接受规定,拖一个月的地板。你太不够意思了,我辛辛苦苦洗冷水澡,想办法用电扇吹冰块扬凉,你竟敢明目张胆吹冷气——”
“我再强调一次,太晚了,你请回——”话未告一段落,两人猛然一起跌进门里,她方才右手反转到身后,暗地扭转门把,没预估到两人的体重效应,被挤压的门板轻松弹开,四只腿相互交绊,前后摔倒在房内地板上。
“臭家伙,这是什么?你不会告诉我你这一间因为阴气太盛所以比其它地方都冷吧?”她露出胜利的笑容,顺道满满吸口冷气。
沁凉的气流瞬间包围过来,仿佛泅泳在海水里,舒展每一个燥热的细胞,她背抵冰凉的磁砖地板,昏热暂时得到解脱,舒适得不想爬起来。这的确是不可小觑的诱惑,不必万分挣扎就能一夜酣眠是一种幸福,但幸福的代价若是惊人的账单,幸福就会化为梦魇。
“怎么样?是不是很舒服?”无声半天,他偏头看向她,“我早就说了,夏天不吹冷气根本是酷刑,你偏要订这一条,我在工地被虐待得还不够,回到家还要继续望冷气兴叹,你一定要这么狠吗?”
“我可没有虐待狂,我上次不是算给你听了,扣掉你寄回家的那部分薪水,加上我可怜兮兮的那一份,我们得存下那小鬼的学费、浴室的修缮费,还有买菜钱、电话费、杂支……”
她屈指点数,越数眉头越紧,她眨眨眼,发出低呼,“天啦!差点漏算了,小鬼的制服要换新的了,那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啊,这样算下去,我们就要漏底了,不行不行,喂——”
她一手撑起半身,俯视已经在闭目养神的他,“我们要重新规划一下用度,否则就——”
“你可不可以安静让我睡觉,我好不容易肠胃舒服一点了,明天再说行不行?”他四肢伸展成大宇,拖拉的嗓子睡意极浓,准备入睡的模样。
“你——”经他一提醒,她突然注意到两人就这么躺在地板上交谈了好半晌,发生得极其自然,他们的隔阂的确缩小了。
“放心吧,饿不死你们的,我会想办法,你不用再担心好不好?快去睡去!”他安慰地拍拍她的头,眼睛始终没张开,看来困倦得很。
想到就要回去楼上那闷热无比的小房间,心里不免产生了犹豫,她不由自主伸出手指,搁进下唇啃咬,起身动作也跟着变慢,打直坐好后,她结束争辩,“那好,暂时放你一马,今晚就尽量享受吧,明天开始别忘了拖地一个月。”
正要离地,肩膀被有力地按压住,她不明所以回头采看,他趁势一个利落的翻转,已经将她制压在下,不能动弹。
她一阵惊骇,搞不清状况,只见他向她俯近,动机可议,她心慌意乱地屏息以待,颈窝处却感到突兀的刺痒,一会左边、一会右边,只见他凑近她,像只猎犬不停嗅闻,接着往上移到她鼻端,眼睁睁直视她,然后勾起唇角,泛出诡异的笑意,“你——又偷偷抽烟了,对吧?”
“呃——”她一时语塞,颈根附近温度开始升高。
“如果我没记错,公约第三条规定,只要抽烟就要处罚拖地一个月,累犯则是两个月,你有没有意见?”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抽烟了?”她反唇道,一掌推开他,拉远两人的距离,避免他重施故技,对她动手动脚。这个臭男人的确不把她当女人看。
“我不抽烟,鼻子可灵得很,把烟蒂毁尸灭迹也没用喔。”他得意非凡,盘胸说道:“你真太胆,照你过去的记录,把房子烧了也不是不可能,到时候你就算作牛作马也赔偿不完,你说,该不该加重罚则?”
傻眼的她全身慢慢发热,忽然感到一股严重的挫败感,以及莫名的鼻酸。
“既然你那么重视规定,一定非常同意我的建议,我得好好想一想,怎么罚你才可以让你彻底的戒烟,保障我们三人的身家性命……”
“你知道什么?”她忍不住抢白,充满了委屈。
“房里这么热,吹电扇一点用也没有,根本睡不着,睡不着又头昏脑胀,还能做什么?我不过就抽那么一根——不,一根都不到,信不信由你,我已经很久都没抽了,还不都是——”
喉咙突然有点哑,她中断抗辩,撑坐起来,不停眨着泛湿的眼睫,手指不知不觉又靠近了嘴边,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说道:“别再啃了,指甲都秃了。”
她反射性想抽回,他紧握不放,她右手的中指和无名指指甲几乎陷进肉里,应该被蚕食了一段日子。
”这么认真做什么?跟你开玩笑的。我犯规你也犯规,这下扯平了,可以吧?”
“不公平,占便宜的根本是你。真不明白,一样住在这幢屋子里,怎么我比谁都难受?你们俩大刺刺吹冷气到天亮,我热得要洗两次澡,每天有做不完的家事,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她连声抱怨。
“就放轻松一点H阿!”他笑,“你好像老在担心什么似的,这是你戒不了烟的原因吗?”
“……”她不能肯定,她从未深思过为什么需要一根烟的慰借,况且她的手——被握得紧了一些。
“嘿,不能说一说吗?”
他对她的了解其实有限,她看似漫不在乎的态度里遮盖了多少无人知晓的心事和焦虑?
她和他年纪相仿,如果没有家庭负累,大可将单身生活点缀得精采无比,却一反常态生活得简单节制,可以说近于贫乏,欲求不多,一头黑直的短发永远只留长到下颚,有限的衣饰轮流搭配换穿;他到后院收过两次衣物,无意问瞥过她的贴身内衣,很意外,颜色、样式朴素到缺乏想象。
她很习于孤单,没见过她有亲人来访,电话一贯长话短说,不喜欢凑热闹,不和邻居交谈,出人意表地却十足尽心照料小男生且不嫌烦;偶尔发呆,眼神总会流露几许寂寥,让他禁不住想逗逗她,把那寂寥抹去。
她不喝酒不狂欢,抽烟或许是唯一的出口,遇上他,连这道出口也给封闭了,她不找他麻烦已属难能可贵,他也许该为她尽点心——以“伙伴”的立场。
“以后想抽烟时可以来找我,我们聊一聊。”收敛了揶揄的姿态,他轻声道。
她缩回手,表面余温犹存,让她短暂失神。“聊什么?”
他耸耸肩,“聊你的家人、你的工作,随便聊啊!”
“我没什么家人可聊的,工作也很普通。”她闪躲似地别开视线,给了他一个软钉子碰。
“那——聊聊男朋友也行,我也许可以给你一点意见。”
她意外,继之不解:“哪来的男朋友?”
“嗯?”他摩挲着下巴,观察她的表情变化,小心翼翼地说:“上次不是托他的福,吃了那份意大利面?”
她立即恍然大悟,又有几分恼怒,“小鬼又跟你胡说什么了?”
“那就当他胡说好了。”他识趣地转变话题,“你不爱聊无所谓,我可以跟你聊,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回答你。”
平时大而化之的他说出这番体贴的话令她更加诧异,直言道:“为什么?”
“为什么?”他失笑了,搓搓鼻梁想了一会儿,道:“你一个妙龄女郎待在一个单身猛男的房间里,衣衫单薄,和他面对面盘腿而坐,难道不应该对他有所了解?不怕他把你吃了?”说着刻意倾靠过去。
“唔!”她垂眼看看自己,又看看他,再看一眼他书桌上的闹钟,半夜两点十分,真的太晚了,她似笑非笑地白他一眼道:“谢谢了。”
“谢谢?”
她一骨碌直起身,准备打道回房,“谢谢你这么瞧得起我,将来你想告诉我任何骇人的秘密我都奉陪,我很爱听故事,但是不需要你牺牲自我对我变相鼓励,我很有自知之明的。”
他跟着站起来,满脸尽是不可思议。“牺牲?你认为——我如果对你做出任何事叫作牺牲?”
她摊摊手,“你想换个名词也无妨,“勉为其难”、“日行一善”、“大爱精神”……都行,总之——”她释出理解的眼神。“你好好做自己吧,别麻烦了!”
才侧转身,摸上门把,她再度被搭上肩膀制止,并且冷不防地被翻转回来,她不耐烦起来,甚至微微发火,“搞什么你——”
“碰”一声,她向后狠狠撞上门板,正面和他紧紧贴服,短短一瞬间,他捏紧她下巴,让她合不拢嘴,迅速俯唇吻住她。她大吃一惊,抬手就要推挡,像是知道她会有的反射动作,他即刻在半空中抓住她的细腕,按压于门板,她奋力转动面庞,不让他得逞!几次后他只好稍微歇止,两人气喘吁吁互视对方,她逮着空脱口就骂:“你哪条神经接错——”
一见机不可失,他再次送上双唇,顺利地越过防线,与她唇舌交接,做更深入的探索。太大的震惊、太强势的玫掠,这个前所未有的深吻几乎瘫痪了她的抵抗力和思考力,无法轻易判断,到底他发动的亲吻进行了多久。
当他终于停止一切,离开身体的接触,她赶紧捂住口,圆瞪着眼,许久,才颤着嗓子说出话来,“你这个人——真没礼貌……你——真是地道的莽夫!你——”
他舔舔唇,伸手抹去她嘴角的湿濡,眉开目眼笑道:“感觉如何?我还满投入的吧?像是自我牺牲的吻吗?”
她又发起怔,唇瓣尚在发麻,他忽然又笑了起来,盯着她的胸口,十分开心的口吻:“啊,我明白了,原来你一激动,就会起疹子,不是过敏,很少见喔!”
不再有任何耽搁,她一手掩着脖子,转动门把,打开门,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