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天大亮,苏州城内中心十字大街,满是繁荣景致,店铺林立,一直延展到吉祥胡同底。
“孩子的爹,我先到店里去,你带着阿福上私塾就赶紧过来吧。”胡同底,有抹尖锐的嗓音由远而近的传来,还听见她说:“杵在那儿做什么?还不赶紧替我开门?”
声音吼出的瞬间,朱红大门立即敞开,妇人面有不悦地低声斥着门房,然而就在她跨出门槛,抬眼的瞬间,刻薄的神情明显顿住。
“好久不见。”孟君唯冷冷地问候着。
“孟、孟爷?今天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阮大娘努力地扬开笑,但却笑得很虚假、很勉强。
“我寄托的两个孩子呢?”孟君唯黑沉的眸不放过她脸上每个表情。
“呃……他们上私塾去了。”
“哪家私塾?”
阮大娘眼神飘忽着。“就城内的那家私塾。”
“哦?你上个月不是来信说,伊武身子骨极差,甚至连床榻都下不来,要我记得托人多带点银两来。”他踩着缓慢步调逼近,眸色冷诡令人难以读透。
“……他现在好多了。”阮大娘一步步地往后退。
“是吗?那真是教人开心呢。”他笑着,然而笑意不达眸底,俊脸冷肃得教人打从心底骇惧。
“是、是啊。”阮大娘冷汗直流。
“那么伊灵呢?”
“她、她在私塾啊。”
“是吗?那么,我在余杭见着的人到底是谁?”他低问着。
“佘杭?怎么可能?她明明是在金陵……”话一出口,阮大娘脸色瞬地发白,对上他寒冽无情的眸色,立即二话不说地跪下。“孟爷,你要听我解释、听我解释。”
“说呀,我不正等着吗?”
“伊灵这丫头贴心得很,见她弟弟身子骨一直硬朗不起来,想要买高价药材替他补身,于是五年前她自愿到金陵去攒点药材费。”
“寻常人家,一两银便可过一个月,我一个月至少给了二十两银,而八年前,我就先给了一百两,如此还买不起高价药材?”他冷眸透着杀机。“阮大娘,再不说实话,休怪我无情。”
八年前,他在苏州捡到一对小姊弟,那七岁的小姊姊护着五岁的弟弟,那坚毅无惧的神情,教他想起自己的姊姊,当年,他的姊姊也是如此地力保着他,于是,他当下决定帮助这对姊弟,将他们托付给一对夫妻,以为他们会好心地善待他们,岂料,他是所托非人,又也许,大笔银两教这对原本憨厚的夫妻变得虚荣贪财!
“欸,婆娘,你跪在这儿做什么?”阮进财抱着五岁大的儿子才踏出大厅,瞧老婆跪在地上,不禁咧嘴大笑。
“怎么,你也知道你对我太凶,跪着跟我道歉吗?”
笑到一半,眼角余光瞥见妻子面前的男人,他吓得差点连手中的宝贝儿子都抱不住,跟着一起跪在孟君唯面前。
“孟爷饶命啊!”
孟君唯冷冷笑着。“饶什么命?”
“我知道我错了,我不应该把伊灵卖到金陵的青楼,我不应该不理睬伊武的死活,放任着他自生自灭,我知道我错了、我错了……”他的头伏得太低,以至于没看见妻子不断地对他使眼色。
等到他把一切都说尽,阮大娘整个人软倒地在,神色骇惧。
“你把伊灵卖到青楼?而且早在她十岁那年就将她推入火坑……”将夫妇俩的话串连一起,孟君唯的神色益发狠厉。
无怪乎她的眸恁地世故老练;无怪乎她举手投足间透着异样柔媚……当年,姊姊为了扶养他,也进入青楼,最后死在青楼,如今,他竟因所托非人而把她给推进火窟!
“我错了,全都怪我财迷心窍,以为只要每年买通老鸨请画师画一副伊灵的画像给你,加上她的每月一信,你肯定不会起疑心,孟爷,请你原谅我。”
“伊武呢?”他重重一踹,铺在地上的青石蓦地震碎。
“他他他……他死了……”
“他已经死了三年多,请孟爷看在我把他跟他爹娘合葬一起的份上,不要杀我……”
“你们该死!”黑眸赤猩冷绝,伸手欲夺其命,却在瞥见他手中的孩儿后,顿住,费尽气力才忍遏住这快要爆开的怒焰。“给我滚!永远不要再让我看到你们!”
他救他们姊弟,是要他们过得好,从此衣食无虑,可看看……他做了什么?!
一个早死了三年多,一个被卖入青楼……这不是他想给的,却已是事实,是他的错。
姊姊!
走到书院牌楼外,伊灵才知道姊姊指的是净岚。
“净岚姑娘。”她缓步走向前,把那封从家中寄来的信收入宽袖之中。
“昨儿个你怎么没到凤凰山上的道观?”净岚神色不悦地道。
“已经到了相约的时候了?”
“可不是吗?”净岚上下打量着她。“你该不会是反悔了?”
伊灵眸色微冷地瞅着她。“我觉得孟先生不像你说的那种人。”
“喔,那么你觉得他是哪种人?”
“不管他是哪种人,对我而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
“你已经收了我的订金。”净岚冷冷打断她。
伊灵不悦地蹙紧眉。“我可以把订金还给你。”
“你的意思是说你不干了?”净岚垂下长睫,冷丽的面容竟隐藏着杀机。
“五百两,对你而言,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而且若你肯,我可以再追加五百两,还是现在就交给你。”
伊灵紧握着粉拳,内心天人交战着。
她想要那笔钱,真的非常需要,因为养父母来信说伊武的病情恶化,需要银两买更高价的药材,但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她不想昧着良心坏人声誉,更何况他对她那么好。
“要不这样吧。”净岚瞧她犹豫着,从怀里取出一只白玉药瓶。“不用毁他声誉,只要你想办法让他吃下这个。”
“那是什么?药毒?”伊灵戒备地瞪着那瓶身。
“不是。”净岚从瓶里倒出一颗药丸,往自个儿嘴里丢。“这不能算是毒药,只是一种软筋散,吃下之后,会浑身无力个三五天。”
“真的?”就这么简单?
“我可以对天发誓,这绝不是毒药,绝对要不了他的命的。”净岚轻笑着。“先前说他轻薄了我弟弟是骗你的,其实他伤害的人是我,而我呢,也不是非要他的命不可,但也不想让他那么好过,整他三五天下不床,无伤大雅吧。”
伊灵挣扎着。
的确,若一切如她所说,确实是无伤大雅,不过谁能保证她说的是真的?她可是骗过她呢!
“你自己决定吧,毕竟你也不想一直耗在这儿,对不?”
净岚说的每句话都切中她的要害,她确实很想要赶紧离开书院赶回苏州照顾伊武,也需要钱好让她可以不再回烟雨阁。
“瞧,我吃下这么久了,一点事都没有,表示我并没有骗你。”
伊灵看着她的神色,确定面色如昔,没半点中毒的迹象,教她下定了决心。
“好。”
“很好。”净岚轻勾笑意,把药瓶交给她,还有她早已准备好的一袋金子。
“祝你成功。”
“但是,他现在不在书院。”她握着药瓶和金子,心跳得很快,觉得自己很坏,但事到如今,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他总会回来的。”
所以说,当他回来时,就是他们准备分离的时刻吗?
伊灵反身走回书院,没瞧见净岚张口吐出一颗药丸。
两天后,当孟君唯回到书院时,已是掌灯时分,他风尘仆仆地踏进房门,便瞧见她坐在他的屏榻发呆。"“你怎么会在这里?”
伊灵蓦地抬眼,一见到是他,不由得笑逐颜开。“你回来了。”
那绽开的笑颜是毫无城府的纯真,如此直挺挺地撞进他的心里,暖着他内疚自责的心。
她为了要筹措弟弟的药材费用,所以卖身青楼,直到现在,是不?
如果,他现在告诉她,伊武已经不在,她能够接受吗?
可恶的阮姓夫妇恶从胆边生,为财不顾他们姊弟的死活,压根没医治伊武的病体,甚至不断地要伊灵从青楼寄钱回去,一方面,还大胆地不断来信跟他要钱……
都怪他太大意,这五年来没再踏上苏州,才会让这事直到现在才曝露出来。
这是他的错,用一生都无法弥补。
如今,要他怎么面对她?
要说吗?把一切老老实实地告诉她?
她承受得起吗?她会怨他吗?
“怎么了?看见我在这儿不开心?”瞧他眸底闪灿复杂光痕,她不禁失落地垂下眼。
唉,怎么会这样?
在这关头,她居然动了情?对方又是个老道学……而且她正准备下手害他。
不要怪她,她只有一个弟弟,当年灭门惨案发生之前,爹娘把伊武交托给她,要她用生命去保护他,眼前伊武命在旦夕,她没有时间再逗留下去了,她必须赶紧把钱送回苏州。
他日,她会回来负荆请罪,不管他如何责罚,她都不会有怨尤的。
“不是,已经很晚了,你应该回房休息了。”孟君唯最后终究决定先保密,什么都不说,等待未来有较妥的时机再说开。
他累了,只想好好地睡一觉。
“好,我回房休息,但在这之前,可以让我先替你倒杯茶洗尘吗?”她走到圆桌边,背对着他从怀里取出药瓶,倒出里头唯一的一颗药丸,再赶紧倒进茶水,那药丸瞬地溶解,她端起轻嗅,无色无味。
这么一来,应该可以瞒过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