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告是被害人的亲生父亲。”他看一眼她震愕的表情,接着说:“母亲是中度智障,弟弟是轻度智障,小女生才国三,家中经济全靠父亲,她听见爸爸被判九年,担心日后生活,留了遗书,以烧炭方式把妈妈和弟弟一起带走了。”
他也是从一个学弟那里听来的。小女生小六开始遭父亲猥亵,国三才知道那是错误的行为,常在周记里透露想死的念头,导师及辅导老师了解后,报警处理。
校方低调,事情还是在班级传了开来,小女生一方面面对同学异样目光,一面面对检方传唤讯问,不停反覆回忆那些不堪画面,备受折磨。
遗书中写到,父亲恐吓她,他要进了牢,家中少了经济来源,她连书都没得读。她要求撤告,但性侵是非告诉乃论,依法得强制执行。看不见未来的人生,小女生最后选择带着妈妈和弟弟一起离开。
苏队长稍带过事件,感叹开口:“那个女生几次对周检表示不提告,但都被拒绝,此后对周检满心怨恨,周检当时也不懂他那么尽心尽力为她讨公道、为她惩罚那个丧心病狂的父亲,为什么还要被她埋怨?一直到那一家三口烧炭死亡的事情发生,他才找到答案——他没有考虑到诉讼过程中被害人面对的痛苦。”
所以,面对她对刘检的不满表达他才无动于衷,因为秀美姐不帮自己争取权益的同时,也许有什么考量是她这个非当事人无法明白的?
“他很优秀啦,我跟你说真的。只是那件事情被新闻报导出来后,一堆网友留言骂他酷吏无情、冷血没同情心,甚至说他只想成为司法英雄,那难免影响他的工作态度,所以你现在看他,才会觉得他安逸。”
酷吏无情……
“啊,难怪……”忽然明白为何几次与他对话,他说话老带有一种嘲弄的意味,原来是自嘲。
“什么?”
“没有。他之前说过,看事情不能单看一面,本来觉得他说的那些我都懂,现在才知道,他说的另一面不是我想的那种。”法条是冷的,司法官习惯站在法律角度判断是非,忘了以人性角度去思考被害人。
“这就是想像和现实的不同,大家都要有些经历才会成长啦。我刚——”
“对……嗯,我也不确定。”周师颐从办公室走出,靠在走廊围墙上,握着手机,另一手插在裤袋,低眼说话的他,唇边隐约有温柔笑意。“对啊,这星期值班,我也没办法,不过我尽量,有时间就回去,好不好?”
章孟藜听见他很轻柔的声音。是什么人能令他这样温柔?女朋友?
“好,我挂了。”结束通话,周师颐眼角渗笑,回身时脚步忽顿。
“苏队长什么时候来的?”不经意觑见楼梯口人影,他问。
“刚到。”苏队长走过来,身旁跟着章孟藜。
周师颐纳闷地看着下属。“你怎么会跟苏队长一起?”
“因为我去买晚餐,遇到苏队长,就一起上来了。”她晃晃手中袋子。
“还没打算下班?”小菜鸟社会历练虽不多,尚天真,但甚热心,办事效率亦好,交代给她的工作皆能迅速完成,没道理这时间还不走。
“本来打算晚餐带回来给秀美姐后就要走了,不过,我想留下来听你和苏队长的案情讨论。”
他未有回应,只拍了下苏队长肩头,两人步入办公室。这是要让她听?还是不让她听?她想了想,快步回办公室,把晚餐递给林秀美后,拿了笔记本离开。
“凉亭这张长椅上有采到一些指纹,不过椅子很多人坐过,也不是每一枚指纹都完整,比对后目前能证实的是死者确实在这椅子上待过,其余指纹无法完全比对出资料。”办公室的长椅上,苏队长指着桌面上摊开的资料,对周师颐报告进度。
周师颐未开口,只是想,仅有役男与带有前科纪录的民众才有指纹建档,那些建档资料中未必有凶嫌,从这追人,并不易。
他拿起桌面资料,一样一样看着。解剖李伟生的大体时,法医提及原先判定的大量失血就是主要死因,但还需等胃里的药物做进一步检验分析。另方面,从死者惊恐表情推测,应是在无预警下被凶嫌攻击。
盯着命案现场的照片,周师颐开口:“李伟生双手被领带捆绑,又出现这种惊惧表情,表示他在被绑当时,并不晓得凶手接下来将对他做的事,以致他被攻击时才有这么震惊与惶恐的神情。”
“SM!”至此,章孟藜终于找到时机说话。
周师颐看着不知何时坐到身边来的下属。“你认为是SM?”
“我猜的。我听说有些人的性癖好很奇妙,皮鞭、手铐什么的,李伟生有没有可能有这种特殊癖好?”她表情认真地看着周师颐。“他可能喜欢刺激一点的性爱关系,他们约在那里做,所以当他们在做那件事时,他才让对方将他双手绑起来,至于用领带绑的原因,我猜是手边没手铐等这些道具。然后做完后,为了某件事起口角,李伟生的情人失手错杀了他。”
在场两位男士惊疑地望着她,她被看得不自在,才忆起自己方才都说了什么。她尴尬笑两声,说:“我只是猜的,我没有经验。”
不能排除SM这条线索,周师颐只是意外她的说词,连皮鞭都出来了,小菜鸟对这种事难道有研究?他轻咳一声,道:“你有没有经验跟案情无关。”
她胀红了脸。“我只是、只是怕你们误会……”
他示意她看资料。“李伟生有近一百八的身高,九十二的体重,以这种体格来说,凶手很有可能是男性;他肛门被侵入,胸部和下体也被割走,脸上又有体液,这些线索指向同性情杀是合理。但是,由李伟生亲友的笔录来看,他并非同志,且他贪杯贪色,出入场合皆有小姐作陪,怎么看都不会是同志。”初见尸体时,他的确怀疑过同志情杀,但接下来的证据推翻他原先所想,他开始朝着凶手故布疑阵方向去推想。
“不是同志……”她看着里头一张张的照片和监识报告,忽瞠眸,问:“但是验出精/液是李伟生的,那表示李伟生真的在那里有过性行为,而且……”忽顿,她瞪着报告问:“精/液是两个人的?那另一个就是凶手留的?”
“无法确定是不是凶手的,但能肯定是凶手留下的。你说,哪个凶手会笨到留自己的体液在现场?所以我想,体液只是凶手刻意安排。”周师颐指着那
张李伟生双手被拉至头顶,仰脸躺在地上的照片,说:“好,就算像你说的那样,他可能和同志情人在那里翻云覆雨后起了争执被误杀,那么,凶手在失手杀人情况下,会紧张、会担心他因为与死者的关系而被警方查出身分吧?他怎么可能还留下李伟生的资料让我们去查?”
“这案子很奇怪。”苏队长搓搓下巴。“女性的身材比例不大可能对李伟生下那样的毒手,李伟生的表情又告诉我们,他是在有意识下被杀害。若是一个女人要杀害他,到底是以何种方式让李伟生躺在地上让她杀?如果色诱,男的是自己乖乖躺下,怎么会有另一个人的精/液?不会有人捐精让人犯案吧?但要说凶手是男性,李伟生又非同志,身上怎么会有别人的精/液?”
“什么情况下,一个男人会对另一个男人有生理反应?”周师颐似是自问,又像在询问两人意见。
“一起看片子或是A书?”苏队长也不知是玩笑话还是认真,说完就笑。
“以前念书时,和班上几个同学一起看A漫,哪个没反应?书拿开,裤档里大家都一样翘,硬梆梆的。”
周师颐毕竟是男人,也能想像那画面,低着脸兀自笑着,目光一瞟,小菜鸟满脸通红地瞪着手中资料。他想了想,问:“你确定要继续跟我们讨论下去?”
章孟藜没说话,佯装镇定。她没料到原来他们也和一般男人一样会开这样的玩笑;但他们卸下工作职责,也就是一般人啊。
“小侦探,我在跟你说话。”她未回应,他长指在她手中资料上敲两下。
“什么?”
“我说,你要继续待在这里听我们讨论案情?”
她想一下,点头。“当然。”日后随着接触案件的增多,讨论这种事的情况也会愈多,况且性侵案层出不穷,总不可能每遇上类似的案件,她就回避一次。
周师颐点头,将一旁纸笔挪至面前,快速写下李伟生三字,并画了几个箭号。“李伟生手机通联纪录无特别联络人,案发前联络过的友人,以及那晚一道吃消夜的朋友均有不在场证明或无犯罪动机被暂时排除;他作息与往常无异,所以命案那晚他究竟与谁约了在登山步道那里见面?或者说,他带了谁去那里?”圏画着自己随手写出的关键字。
章孟藜发现他喜欢边说边随意写上关键字,写上后又会特别圈出或是横线删去,有点像在做数学解题。
他翻翻资料,问苏队长:“你确定登山步道那没有监视器?”
“命案现场附近确定没有,调了沿途路口监视画面,发现李伟生的车子确实开往登山步道,也拍到数小时后他的车子离开的画面,不过拍得并不清楚,只能从车型和车牌确定是他的车;车里除了他,还坐了谁,目前无法得知;而且之后的画面里再找不到他的车,监视器可能有死角。”
“所以凶手是开着他的车下山的。”章孟藜百分百确定这个推测成立。
废话啊。周师颐抬眼皮,懒懒看她一眼,随即靠上椅背,闱眼静思,交抱胸前的双手,一根手指敲着自己的臂膀。
真糟糕,好像没有一条线索可以深入追查,偏每条线索都不能放弃。
当晚,与李伟生在一起的究竟是什么人?通联纪录没有异样,莫非凶嫌与李伟生根本不认识,只是临时起意?但杀人不是捏死蚂蚁,总有个原因。
他倏然展眸,翻着资料。电脑通联纪录也未发现疑似与命案相关的讯息……
目前所有线索均未能提供较明显的侦办方向,似乎只能等待法医组那边的胃部药物监定报告,或许能以药追人。
“噫,孟藜,你还在忙啊?”林秀美站在门口,她背着包,一副下班姿态,与两位男士点头招呼后,又道:“还有剩一些咸酥鸡跟卤味,我放在你桌上了。”
“好,谢谢。”章孟藜头未抬,不知写着什么,笔记本上密密麻麻。
周师颐瞧瞧她,看了眼时间,交代苏队长:“观察一下李伟生的家人,还有那一晚与李伟生吃消夜的朋友,另外,查一下他的金钱往来。”阖上资料。
见苏队长离开,章孟藜也不好意思多留,拎着本子回纪录科。
办公室已无人,她收拾好桌面,拿了外套和包包离开,经过检察官办公室,她又下意识往内瞄,正好觑见她的老板站在桌前,慢条斯理地穿上背心,桌面台灯已熄,大概也要下班了。
他似乎很怕冷,昨天在他办公桌上还看见小白兔暖暖包,而且是一盒,三十入的,不是一小包……忽然觉得好笑,下一秒真“噗”一声笑了出来。
“你有事吗?一个人在门口傻笑什么?”听见声音,周师颐回身,他扣着背心钮扣,真斯文有型。
“没有啦,想到好笑的事而已。”她收笑,问:“周检要下班了?”
“嗯。”拿了外套穿上,整理着衣领。“要我送你?”
“没有,怎么好意思麻烦你。我搭公车,不用人送。”
“不麻烦,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周师颐提着公事包走出,经过她身前,睐了她一眼。
“……周检真幽默。”她干笑两声,跟在后头。
“客气了。”
她在他身后扮鬼脸。
走出大楼,才发现外头下着雨,不算大,但淋久了仍会一身湿,何况冬季的雨打在身上像被泼了一桶冰。章孟藜想,等雨停再走到站牌等车吧。
从公事包里拿出伞,周师颐撑伞走入雨中,未听闻身后脚步声,他停步。
“你不是要搭车?”他回首,见她杵在大门前,扬声问。
“我等雨停。”话说完,只见他走来,上阶,站到她面前。
“就算不看气象预报,也要知道东部多雨,雨具要随身携带。”他垂眸看她,说:“走,我送你去等车。”
章孟藜歪头看他好一会,才认真地问:“随便说说?”
他无奈的眼神。“我都走回来了,你说呢?”见她仍迟疑,促声:“不要浪费我的时间,快走。”转身下阶,她还未跟上,他回首瞪人。
她笑了,走进伞下,不忘调侃:“不好意思,这次真的要麻烦你了。”
周师颐静了几秒,鼻子轻轻发出一声“嗯”,他道:“有自知之明是对的。”
“……”这人实在是……她抿唇,在心里无声笑,跟着他的步伐,与他走至站牌下,雨还在下。
东部不仅多雨,气温也低,湿冷的冬夜,体感温度要比气温更低,周师颐呵口热气,调整肩上公事包背带,接着将手滑入裤袋……X,真他妈的冷。
察觉他几乎咬牙的表情,她问:“周检好像很怕冷?”
他不说话,难看的脸色说明一切。
章孟藜觑他一眼,想了想,问:“还是你先回去吧,我用包包遮一下就好。”
他目视前方,道:“不要浪费时间说废话。”
她吐了下舌尖,不试图与他交谈了。
上车时,她寻了空位,刚坐下,就见窗外那伞面下的男人目光透过车窗而来,她朝他挥挥手,他只是不带表情,转身就走。
车子启动,她看着车窗外渐远的车身,忽然笑了出来。她想,除了偶尔有些嘴贱以外,其实她的老板是个心软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