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叶,几乎是在转眼间,落尽。狂风呼号了几日,将灰云在天上堆栈再堆栈。紫荆准备上山的那一日,离她出事那天,已将近一个月。
那天早上,巫覡们担心的目送她离开,她却一点也不担心,因为夜影就等在那。
几乎是出了村,她就看见了他。他穿着蓑衣,隐身在林子里,陪着她上山,头上戴着她后来再给他的新斗笠。一等到拐了弯,看不见村子了,他立刻就跑了出来。
「我抱妳上山,好不好?」看见她仍有些苍白的脸,他忍不住问。
「你确定吗?」他肩背上的伤,虽然只剩刀疤,但她仍担心还没有完全好。
「嗯。」他点点头。
「你的肩完全不痛了?」她问。
「不痛了。」他斩钉截铁的说:「真的,而且我带妳上去比较快。」瞧着他认真的模样,她微微一笑,没有多加坚持。「嗯,好吧,那麻烦你了。」他开心咧嘴一笑,蹲下身,温柔的将她抱了起来,让她坐在他强壮的右手臂上,然后用左手小心的搂着她的腰。
紫荆靠在他胸膛上,抓着他的肩膀。
当他站起来时,她才发现,他真的变得很高大又强壮。
虽然抱着她,他却显得十分轻松,好像她轻得像一束花。
「要走啰。」他说。
「好。」
他抱着她,一个纵跃,竟往上跳了上百尺的高度,她吓了一跳,但他抱她抱得很稳,她并不担心他会让她掉到地上,只是仍不免紧张的搂紧了他的脖子。
他快速的飞跃着,在山坡上的林子里,几个纵落,就已到了半山腰,几乎是一眨眼,他就带着她到了外侧森林的边界。
风在她耳边呼啸,她转头看着他在风中的侧脸,惊讶不已。
那一天,他明明抱她下山就跑了快一刻钟,可现在才没一会儿,他已经带着她进了森林,然后来到供奉地。到了草地上,夜影小心的将她放下来。薄薄的晨雾还未散去。晨光斜斜的洒落森林中。紫荆抬起头,愣愣的看着眼前直起身子,高大又强壮的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见她没有说话,他担心的低着头,忧虑的瞧着她。
「我跑太快了吗?妳的伤口会痛吗?」
看着他担忧的面容,倏地,一个念头闪过。
那天他是用跑的,不是像这样用跳跃的。
她张开嘴,剎那间领悟到,他那天用跑的,是怕用这样跳跃的方式,会太过容易大力冲击震动到她的伤口,让她失血更快。
所以,他宁愿忍着被阳光烧灼的痛,小心的护着她,飞奔下山,也不愿意冒险纵跃往下跳,即便如此可以缩短他被阳光灼烧的时间,可以让他不要那么痛。
「紫荆?」他的眼里有着不安。「妳还好吗?」
「我没事。」她摇了摇头,扬起嘴角,看着他说:「我只是突然发现一件事。」
「什么事?」他好奇的问。
「你好帅。」她微笑开口。他一愣,跟着瞬间红了脸。她笑出声来,转过身将背在背上的竹篓卸下,然后跪在巨岩之前,把放在里面的盒子拿出来,堆放进洞里空无一物的石桌上。她站起来时,他黝黑的脸还有些微红。
紫荆笑看着他,「我以前一直想去一个地方,你可以带我去吗?」
「妳想去哪里?」
「山顶上。」
他蹲下,小心的抱起她。
紫荆搂着他的脖子,让他抱着她往上飞跃。
这座山很高很高,他花了一点时间,才带着她穿过了层层的云雾与山岚,爬到了最高的顶峰之上。
那里,有着一棵巨大的树,在山上盘踞着。
「你可以带我爬上去吗?」她指着大树上的一根枝干,看着他道:「我想上去看看。」
他点点头,只一跳,就抓住了那根稳固的枝干,让她坐到了上面。
夜影让她靠着主干,自己则坐在她旁边,防止她掉下去。
她坐在结实的树干上,朝远方看去。前方,山峦重重,白色的云海波澜壮阔。山脚下的村子,已经完全被云盖住了。远方,旭日正缓缓东升。云海,彷佛在她脚下翻腾着。
他有很久很久,没有看过太阳升起了。
若在之前,他会很害怕,但他已将全身都包了起来,头上的斗笠也遮挡了阳光。
那金色的朝阳,从云与山的那一方,慢慢爬了出来,照亮所有的一切,金黄橘红,然后七彩,彷佛在那一瞬间,万物都就此苏醒过来。
「很漂亮吧?」
他转头垂眼,只见她握住了他的手,看着他微笑。
「嗯。」他回握住她的手,嘎哑回道:「很漂亮。」
她开心的扬起嘴角。
然后,他才发现,她说要上来,只是为了让他看。
阳光洒落她身上,看着她温柔的微笑,他知道,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他永远不会忘记这抹笑。
下雪了。地面上,一片银白。他在黑暗中爬出洞时,才赫然发现地上已有积雪。过去这段日子,他勤劳的往返两地,带她上山、下山,偷取那么一点点,安逸又温暖的时光。
每次离开她,要回到那阴暗潮湿的黑暗之中,都让他觉得沮丧又痛苦,但他担心他若没把供奉带回去,反而会让乌鬣得自己上来拿。
只要她还是守门人,他绝不冒险让乌鬣看见她。
如他所料,天还是暗沉沉的。
他抓着那只装着他所有家当的麻袋,在黑夜中奔跑到温泉旁,然后跳下水,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洗干净。
有好几次,他考虑告诉她,他其实是从洞里出来的。
她用不着辛辛苦苦的上山来,他可以直接帮她把东西带回去。
但是,他想要多一点和她相处的时光。
他喜欢和她待在森林里,吃她煮的东西,听她说些她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小故事。他想要和她一直在一起。这个渴望,不断在他、心底吶喊发酵。他想要带着她一起远走高飞。那是个胆大妄为、自私又卑劣的想法。
以前,光是要离开山洞,就让他害怕。但后来,他发现那些妖魔,并没有像他以为的那样注意他。
他原本担心自己越来越强壮,会被其它妖怪发现,但事实证明,是他想太多了,那些妖魔根本不将矮小的他看在眼里。
他就算挺直了背脊,也只到乌鬣的一半高。
他是瘦是胖,对他们来说,根本没差。
没错,他若失踪太久,乌鬣会赏他一阵好打,但也要乌鬣注意到他不见了。
那个巫女的存在,就像迷药,迷惑了妖魔们的心,他们心心念念想的都是她。
前几天,他太慢回来,他原以为自己会被痛打一顿,甚至准备好了一袋人类食物,打算以替那巫女寻找人类食物当作借口。
但乌鬣不在,那卑劣的家伙忙着讨好大人,只为了能在满月时,排得前面一点,多吃块肉,多喝点血。
那欺压了他上百年的妖怪,根本忘了他的存在。就是在那瞬间,他发现,逃走是可行的。他可以和紫荆一起到遥远国度的深山之中,过着平静的日子。他们要过好一阵子才会发现他不见了,他们会被这个结界挡住,他们无法离开这里,只要他够小心,他就能带她一起离开,逃得远远的,逃到他们的魂体无法到达的地方。
到时,他和她就安全了。
安全且自由。
刚领悟到这件事时,他几乎忍不住想立刻冲到地面上,下山去找紫荆,说服她和他一起逃走。
但他死命的压下胸中那澎湃的喜悦和冲动,强忍着。
他继续做着手边的事,收拾着地上的垃圾,擦拭着地板,被瞧不起他的妖怪驱使跑腿,被看他不顺眼的妖怪殴打。
即使被打得头破血流,他依然不反抗。
强忍着满腔的兴奋,他静静的等待着,等待满月之日的到来。
过去几次的经验,让他晓得,只要到了满月,都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的消失。
他们为那巫女而疯狂。
拜托你,放我走,我是紫荆的朋友——
求求你放了我!她的恳求,在他脑海里迥响,想到那在苍穹之口的女人,心下倏然有些不安。他从泉水中探出头,银白的枝极在黑暗中,伸向夜空。浓厚的云层被风吹散,几近圆满的月,低垂在枝头。
求求你……
他用力的甩掉身上的水,也甩开那张苍白的脸。
不!
那个女人,不关他的事。
他好不容易才从那无底深渊之中,爬了出来。
好不容易才脱离了那可怕的黑暗。
他自顾不暇,他再也不要回去那个地方。
数百年来,他把自己忘了,他等了好久好久,才等到他们也把他给忘了。
谁都没有办法让他回到那个恐怖的地方。
他游到岸边,爬上了岸,穿上蓑衣与斗笠,戴上手套。
今晚就是满月。
他早已算好了,现在下山去找紫荆,她若愿意,他立刻就可以带她走。
他们狂欢之后,至少都要睡个三天以上。
三天后,他早就带着她跑到他们能力所及的范围之外了。
天还没亮。村子里,安静如常。薄薄的雾,包围着这个村落。他满怀希望,悄无声息的跳到她窗户外,小心的推开她为了方便他进屋,从不曾紧闭的窗板。
屋子里没有别人,只有她躺在床榻上。
一旁的暖瓮,在黑暗中亮着微微的星火,散发着温暖。
他蹲在窗台上,正要进屋,却又猛然停下。
事情不太对。
某种野性的直觉警告着他。
他听到呼吸声。
或者该说,他没有听到呼吸声。
当他推开窗板时,屋子里,除了她,还有别的呼吸声,不是那种规律的呼吸,而是有人猛然屏住呼吸的声音。
那消失的呼吸声,让他颈上的寒毛倏然立起。他应该要立刻离开的,但他迟疑了一下,他想到紫荆。就在那短短的一剎那,一支箭从后袭来,射中了他的肩头。那支箭的力道极大,他被箭的劲道往前带,摔跌进屋。「夜影”」
紫荆惊醒过来,仓皇起身,见是他,正要上前,一旁却有无数个巫覡跳了出来。
屋内,大亮。
无数把火炬轰的被点亮。
其中两位迅速将她拉开,其它人则手持法器,将中箭倒地的他围在中间。
「放开我,你们做什么”夜影!」她惊慌的想去帮他。
黑暗中,他想朝她冲去,想保护她,却被那些巫覡手中的法器,一次又一次的打了回来。
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这些人会在她房里?他们怎么会发现夜影的?
紫荆慌乱的想推开抓住她的巫覡,却被紧紧抓住。
不知怎地,他们发现了他,还设下了陷阱,等着他自投罗网。
她不知道自己怎会如此愚蠢,怎会一再纵容让他来村里找她?她明明知道这种事总有一天会被发现的。看着他被巫覡们包围痛殴,她突然了解这一切是为什么。因为她太想见他,太想和他在一起,不只在森林里,不只在白天……她渴望时时刻刻都能看见他,看见他那傻傻的笑容,看见他发呆的样子,看见他因她而开心的模样。
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在乎她的。
「放开我!」她惊慌的大喊,为他感到害怕。「夜影!」
火光闪烁,鼓声咚咚。
巫覡们吟唱着古老的咒语。
那声音,让他头痛欲裂。
他惊慌又害怕,愤怒的朝着他们咆哮,但不管他往哪里去,都会被巫觋手中形状大小各异的法器给打回来,每一次的打击,都在他身上烙下烧烫的印痕。
好痛!好痛!
他想逃走,可是她在哭,他可以在摇曳的火光中看见她。
紫荆。
他要带她走,他要保护她!
喘着气,他咆哮出声,再一次的,他试图朝她冲去。
三名觋者,拿着一根刻满咒文的铜杖,重重打在他身上,乒乒乓乓的将他打倒在地。他一次又一次的爬起来,再一次又一次的被打倒。一杖又一杖,一杖再接着一杖,他被打得头破血流,满身是伤。「住手!不要,别打了!别打了!」紫荆慌乱的哭喊着。
穿透肩头的箭,像烧红的铜灼蚀着他。
那可怕的法杖,打得他爬不起来,只能隔着火光,狼狈的看着哭得泪流满面的她。
对不起……
他想和她道歉,张嘴却只咳出了血。
因为他抬起了头,另一杖又再次落下,朝他的脑袋挥来。
「不!」
害怕他会被打死,紫荆奋力挣脱了巫覡的箝制,扑到了他身上。
持杖的三位觋者,有两位收势不及,第一杖硬生生打在她背上。
那一杖,觋者虽已收了力气,却仍打得她皮开肉绽。她痛得抽了口气,连张嘴痛叫都没有办法,只能紧抓着他颤抖。
周遭传来众人的惊呼。
「快住手!」安巴金大喊。来不及了——另一杖跟着落下,他们这么想着,却见那原本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妖怪,长臂一伸,将她抓进怀里,紧紧护在怀中,用手臂硬是挡下了那一杖。嗤!
法杖打在他黝黑的手臂上,烙下了印痕,冒出了白烟。
他在保护她。
那只妖怪,保护了紫荆。
他满头是血,全身上下都是被法器打出的灼伤,虽然疲惫悚惧的喘着气,他却仍小心的紧抱着因疼痛而抖颤的紫荆,愤怒的瞪着他们、咆哮着,暗金赤红的眼里,有着盈盈的泪光。
他们从没见过,一只妖怪会保护人类。
妖怪都是自私自利、卑劣无知,且失去理智的畜生。
妖怪们总是先为自己着想,他们总将私欲摆放在最前面;但这只妖怪,却保护了她。
那姿态,不是要将她当作人质,不是要把她推到身前当挡箭牌。
他正在保护她!
一时间,巫覡们震慑的看着他与她,寂然无语。整间屋子里,没有人再动一下。夜影害怕又愤怒,他警戒的瞪着他们,却无法一直保持站姿,他的手在抖、脚在抖,他费力的喘着气,但屋子里的烟让他万分难受。忽地,一股热体猛然上涌,他喉头一甜,大力的咳了起来。这一咳,让他又咳出了血,跟鎗摔跌在地。
他痛苦的大口吸着气,却还是无法呼吸。
「夜影!」紫荆忍着痛,抚着倒地的他,含泪惊呼出声:「夜影,你还好吗?」
蓦地,一名老觋者清醒过来,走上前。
「紫荆!妳疯了吗?快走开!」
她挡在他身前,看着老觋者,苍白着脸,颤声道:「不……我不要…」
「妳知道妳在做什么吗?」
「当然知道……」她深吸一口气,含泪瞪着屋子里的巫覡们道:「我在阻止你们杀了他。」
「他是个妖怪啊!」一名巫女开口指控。
「他救了我!」紫荆转头看她,替他辩解,「那天就是他从逃兵手下救了我,妖怪也有好的!」
「妳被他骗了,他一定是为了利用妳,才会救妳的。」一名覡者说。夜影怒瞪着那人,忿忿不平的想开口辩驳,却没有办法,光是维持呼吸,就已经让他耗尽了所有力气。感觉到他的气愤,紫荆握住他的手,安抚他,一边回头看着那名观者道:「他并没有利用我!」
「妖怪都是自私的,不然他们就不会被称为妖怪了!」另一位巫女提醒她。
「那妳告诉我,妖怪和精灵有什么不一样?妖怪和我们又有什么不一样?」她泪流满面的质问眼前的巫覡们,「我们和他们,究竟有什么不同?让我们有资格高高在上的评断他们、追赶他们,甚至宰杀?」
「妖怪会吃人。」站在前方的老觋者,沉声点明。「所以我们才要制裁他们。」
「记得妳阿玛吗?」安巴金上前一步,担心的看着她,劝导着:「他年轻时,曾有随身的精灵,但他的精灵变成了妖怪。」
她震慑的看着安巴金。
「阿玛的精灵走火入魔,开始吃人。」安巴金看着她,干哑的道:「所以妳阿玛他,才亲手杀了他那变成妖怪的精灵。」
什么?
她面无血色的看着安巴金,几乎无法呼吸。
阿玛悲伤的脸,在眼前浮现。她可以感觉到,身后倒地的夜影害怕的颤抖着。「阿玛的精灵,想要的太多,超过了界限,不惜吃人以达到目的,才会变成妖怪。那就是我们和他们的不同。我们和精灵只取我们所需的,妖怪们却贪心的全部都想要,吃人可以让他们用最快的方式得到更多的力量,所以即使已经饱腹,他们仍要吃人。」
老砚者看着她,「妖怪之所以是妖怪,就是因为妖怪永远无法满足,永远不懂节制,永远贪得无厌,他们破坏了平衡!」
「夜影从来没有故意伤害我!」她脱口打断他。
就连一开始他咬她,也不是为了吃她,否则他早就可以将她撕裂,吞吃入腹了。
她热泪盈眶的看着那名苍老的觋者,振振有词的反问:「你怎能确定,每一只妖怪都会吃人?你怎能确定,每一只妖怪都是坏的?人都有好坏,是你们告诉我的,你怎能确定,那么多妖怪之中,没有不会吃人的?没有一心向善的?你怎能确定,这一切,不是我们自以为是的傲慢与偏见?」
看着冥顽不灵的她,长老震怒的瞪着铜铃大眼,以杖敲地,大喝一声。
「住嘴!」他火冒三丈的指责道:「妖孽为恶,千百年来,都是如此!妳这执迷不误的混帐,被这小妖迷了心窍、竟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来!」
她没有闭嘴,反而看着他与屋里的一干人等,点明道:「我们不也宰杀动物来果腹?我们不也拿魂魄供养山里的妖魔?我们不也牺牲了过往的守门人,以求自保?我们每一个,到底和他们有什么不同?我们和他们其实都是一样的!」
那是从未有人敢言明的真实,她却一语道破。
紫荆看着他们与她们,每一张震惊又恐慌的脸,开口道:「他救了我,若不是他,我早就死了,你们若要杀他,就先杀了我!」
「妳疯了!」老觋者气急败坏的敲着拐杖,灰白的发因愤怒在火光中震颤。
他话声未落,她已经先行跪了下来,泪如雨下的开口恳求。
「我这辈子,没有要求过任何一样东西…」
她环视着屋子里,每一张熟悉的面容,坚定的哑声保证道:「我会守着这座山,我会继续上山供奉,我会心甘情愿的留在这里,我不会嫁人、不会生子,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到死都会留在这里……」
滚烫的泪,随着她每一句承诺,滑落她苍白的脸庞。
「求求你们,只要你们放他走,我会叫他离开这里,到西方没有人的深山里,我保证他绝不会伤害任何一个人!」
「妳!」老觋者气得全身发抖。
「我拜托你!」她弯腰伏身朝他磕头,哽咽的道:「看在夜影曾经救我一命的份上……请放他一条生路……」她对着每一个屋里的巫女与觋者,一次又一次的磕着头,背上的伤渗出了血,染红了她的衣。
「我求求你!」
「我求求妳!」
「我求求你!」
巫觋们,并非真是无情之人。
他们对她,始终心有愧疚。
那只妖怪,在她身后苟延残喘着,他们只要再给他致命的一击,就能轻易杀了他。但看着背上仍流着血,却不顾疼痛的和他们磕头求情的紫荆,在场所有人,都无法狠下心对他下手。
「够了!」长老大喝一声。
她抬起头,哀求的看着那看着她长大的觋者,泪水悬在眼眶。
苍老的…觋者,握紧了法杖,粗声开口:「妳会后悔的。」
她知道,他算是松了口。
热泪,如江水奔涌。
「不会的,我不会后悔的。」她整个人跪趴在他面前,泣不成声的开口道谢:
「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们……」
「不用谢我!」长老恼火的道:「妳叫他滚!以后再也不要让我们看见,格杀勿论!」
巫女与觋者,陆续离开了。她匆匆熄掉了辟邪的袅袅白烟,回身看顾他。
夜风袭来,吹散香烟。
「对不起……」紫荆颤抖的抚着倒在地上的夜影,他痛苦的蜷成一团,身上的灼伤已然焦黑。
「对不起……」她哭着道歉,一边替他上药。
冰凉的药膏,让他好了一些,他的伤口逐渐开始愈合。
清冷的空气,不再教他窒息,他终于可以呼吸,却依然觉得痛苦。
他像只受伤的野兽般,在地上喘息着,吐出的气息,幻化成白烟。
她的泪水,滴在他脸上,滚落。
他挣扎的爬了起来,抬手擦去她脸上的泪。
「不要哭……妳不要哭……」紫荆看着他,心口紧缩着,泪如泉涌。「你走吧…」她的手在抖,轻柔的抚着他的脸,悲伤的说:「到西边的山里去生活,那里很宽阔,没有什么人烟……」
他痛苦的看着她,明知道不可能,却还是忍不住,抖颤地开口恳求:「妳一起……我们一起……」
「我不能。」她心痛的看着他,泪水模糊了视线。「我很想,但是我不能。」
她是守门人,她要是和他一起走,巫觋们绝不会放过她的,他们会追来逮她回去,到时他一定会被杀死的。
「那我留下!」他可以躲在森林里,只要不下山就好,不进村子里就好。
「不可以!」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没等他说完就恐惧的捧着他的脸道:「你一定要走,离开这里,别再回来了,听到没有?」
他不要,他想和她在一起!
「你一定要走!」紫荆害怕的求他,「长老不是开玩笑的,他会派人和我一起上山,会一直跟着我;下一次,他们绝不会放过你的。」
她并不是完全不能被取代的,她比谁都清楚这件事。
必要时,他们还是会找个人来当下一任的守门人,所有可能的人选,为了避免自己被选中,都会尽力保住她。即使是要跟着她上山,狩猎他。因为,至少那是暂时的,不是一辈子。可是她若死了,那就换成他们了。
所以阿玛才会从远方,挑中了无依无靠的她,因为没有人自愿留下。
十年前没有,十年后也没有。
「拜托你,答应我。」
他不要!他不要!他不要!
他想大声抗议,想哭着求她,却无法开口。
她对着那些巫觋一一下跪磕头,才换来他一条命,他没有办法对她说,他不要!
紫荆抚着他的脸,强扯出微笑,安抚他说:「你听我说,人的一生,只有短短数十年,但你还有好长好长的日子要过,我不想再看见你受伤了。阿玛和我说过,西边那儿的高原,虽然不比这儿,但也有一望无际的草原,还有美丽的山与湖,那里没有什么人,你可以尽情在那地方奔跑,不会有人狩猎你,不会有人伤害你…」
他低头,看着她,嘎哑开口:「但那里……没有妳……」
天啊。看着他伤痕累累的脸,含着泪水的瞳眸,紫荆捂着唇,打从心里震颤着。
「那里,没有妳。」他悲伤的哑声重复着。听着他吐出的一字一句,她深吸口气,再吸口气,还是止不住胸中的心痛,压不下那满溢而出的情感。
她跪立起身,情不自禁的拥抱着他,紧紧的抱着,哭着道:「你一定要走…一定要走……求求你,答应我…答应我…」
怀里小小的温暖,抖得如风中落叶。
她是如此哀伤,如此痛苦。
因为他。
心,像被烈火灼烧着。
一直强忍住的泪水,悄悄滑落。
轻轻的,他抬起双臂,最后一次拥抱她。
「好,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