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不觉他心思异转的她,仍旧慢条斯理地说着:「我也是因为我娘才知道那里的。我娘与悟心住持熟识,悟心住持也常到我家作客。那一回我做笺纸失败,住持刚好过来,问我到底在愁什么——」
她声音传进他耳,忽地让他回过神。「她便告诉你,她的庵里有好泉?」
「没错。」她拍了拍手,点头。
像是尴尬自己方才的出神,他退了两步才说:「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谢谢你的指点,明天天一亮我就找人取水。」
「希望你明天一试即成。」她衷心祝福,说完,她想起他说他肚饿。「嗳,顾着说话,都忘了你说你肚子饿了。」
「能得你这张地图,要我饿三天都愿意。」他难得一笑。那笑容有如寒冰解冻,瞬间给这屋子带来一阵暖意。
这是今晚第一次看见他的笑容,她弥足珍贵地望着他脸,想将他的笑牢牢记在心版上。
回座拿起饭碗,他头一回想到,光顾着吃,她呢?
他抬起头问:「嗳,你用过饭没有?」
当然还没。她笑了笑说:「我还不饿——」
他指指对座的位子。「坐吧,你弄这么多菜,我一个人也吃不完。」
她又惊又喜,没想到跟他聊一聊「薛涛笺」,竟就换得了与他同桌共食的荣幸——
「可是,我只带了你一副碗筷。」她老实承认。
这还不容易。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大喊了一声:「福山。」
「少爷。」福山的应答声远远传来。
「帮少夫人拿副碗筷进来。」
他口中那一声「少夫人」,喊得琉璃脸颊一阵热。
不消多久,福山拿进来一副碗筷。权傲天拿给他地图,交代明天找几名婢女到庵庙提水后,这对已成婚三日的新婚夫妻,总算一同坐下吃饭了。
「你炒的核桃炙腰子不错,试试。」他提点着。
她是烹的人,怎么可能不清楚滋味尝起来好不好。不过念在他一番心意,她头一块就挟起腰子入嘴。
「喝酒吗?」他帮她倒了杯「白玉泉」。「吃炙腰子佐白玉泉最妙,我总觉得,这核桃炙腰子是天生下来要搭配白玉泉的。」
「我酒量不好——」说是这么说,她还是端起酒杯啜了一口。
「怎么样?」他盯着她问。
她抿着嘴,做了一个难以言喻的表情。「原来这就是白玉泉……」
「没喝过?」
想也知道,她一个姑娘家,怎么可能喝这种极会醉人的酒。她微微一笑。「虽然我以前没喝过,但我常听我爹说,喝白玉泉,若能搭些咸鲜味重的菜肴,特别顺畅惬意,今日一试,果真如此。」
「你爹品味高。」他率直地夸。「可惜他现已不在了,要不,我肯定会找机会好好跟他喝上几盅。」
想起爹的好,琉璃眉宇尽是向往。「我爹会的可不只酒这一样,他还教了我好多好多,当然也有关于古玩跟南纸的赏析方法。」
是吗?他一脸不相信。「既然你敢这么夸口,这样好了,就这库房里的藏品,你我随意挑选,互考对方,玩一玩如何?」
「不公平。」她搁下筷子说话。「这儿是你地头,哪件藏物你不熟?」
「从你家搬来的我就不熟。」他遥手一指。她三天前带进来的嫁妆,如今还完好封在木箱子里,动也没动过。
「怎么样?有没有胆量试一试?」
眼下就是一个亲近他的好机会,想也知道,她肯定要玩,只是——万一被考倒,被他看轻了怎么办?
她决定先示弱,挑白了自己不行的部分。「玩是可以,不过我先说,我对古画这品项特别不熟,你得略过这一样。」
「没问题。」他拿起酒壶帮两人把杯子倒满。「要是你输了,就啜一口;要是我输了,就喝一杯。怎么样,够大方吧?」
「我才不需要你这么礼让我。」她对自己的鉴赏工夫可是相当有自信。她挺起胸膛说:「我输,我也干一杯。」
哟!这么豪气。他点点头,对她的欣赏,无形中又加了几分。「就这么说定,你先。」
既然有心要考,琉璃心想,找个不花他脑袋随意可识的,出糗的是自己。所以她一拿,就拿出嫁妆里最贵重的一物——王右丞绘制的「江山雪霁卷」,只给权傲天看了一小角图样。
「我挑的这幅画相当难得,可说是我家的传家之寳,有缘亲见过的,包括你,还不到五人。」
权傲天蹙眉细思。说真的,她展示的图样他还是头一回见到,不过一小角,已看得出绘作之人功力极高。
那画到微露形迹而不皴染的画法——嗳,怎么说呢,他隐约有个印象,但就是想不起是何人的画风。
见他苦思不得其解,琉璃也不帮嘴提点,只是安静端着饭碗吃她的晚膳,一刻钟过,权傲天投降。
「我认输。」他端起酒杯一口饮尽。「你来揭晓此画是谁绘作,我想知道。」
琉璃打开卷轴,他一见上头题名,惊讶大呼。
「原来是王维王右丞!难怪我老觉得这画风,好似在哪儿见过。」
「很漂亮对吧。」夫妻俩同站在画前,欣赏这幅难得一觑的名画。
「你爹是怎么买到的?」他赞叹道。
她回想爹当年的说法。「据说是他一位好友,因家道中落,为筹欠款,才忍痛割爱。我爹说他给了一个相当好的价钱,几乎把他当时铺里的现银全数付了出去。」
「换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世间珍品难得,眼前,就是百年一遇的机缘。「这幅图,我得趁明天天色好时,好好细瞧它一瞧——」
识货。「就交给你了。」琉璃甜笑着将画卷收入盒中交给他。
权傲天从怀里拿出一把钥匙,小心将它收进落了锁的木箱子里。
「换我考你了。」
他动作很快,不一会儿挑中一只木匣,打开要琉璃说出里头东西来处。
匣里是一颗雕工精细的玉胡桃。琉璃捧在手心把玩,那光滑滋润、凉丝丝的触感,唤起了她的记忆。
她很快说道:「它肯定是和阗羊脂玉雕成的,而且这玉,还是上好的籽儿玉——对不对?」
一点没错!权傲天将搁着玉胡桃的木匣转过来,上头就贴着一张纸笺,写着「和阗羊脂籽儿玉」几字。
「你怎么猜得到?」他本以为她说尽得她爹真传只是随意夸口,没想到竟确有其事!「这和阗羊脂籽儿玉非常珍贵,一般市面上很难见到——」
她顺着他话尾接口。「所以你一定不知道,这玉胡桃,原本是做一对儿的。」
「你的意思是——」他瞪大眼。
「没错,」她笑意盈盈地斟满酒杯,眉眼间满是慧黯。「另一只玉胡桃就收在我尹家库房——承让了。」
真是想不到。他叹口气,他又输了!
抓起酒杯一饮而尽后,他不服输地喊:「再来。」
接下来这一考,换权傲天猜中了。他促狭地斟满酒杯,倒是要看看自称不胜酒力的琉璃,会不会爽快喝下。
只见她吸口气,毫不犹豫,仰头喝净。
「好!好个酒国英雌!」权傲天夸。他可是头回知道,原来姑娘家也可以如此豪气爽直,说一是一!「我敬你一杯。」
「白玉泉」酒烈,一杯喝下,酒气立刻醺红了她的脸。
望着她绯红艳艳的颊色,他想起王安石写过一首诗,正是在形容美人初醉的娇态。「水边无数木芙蓉,露染胭脂色未浓。正似美人初醉着,强抬青镜欲妆慵。」
琉璃在心里复念了一回,蓦地眯眼一瞪。「你以为我听不出你在调侃我?」
那又甜又俏的一瞟,一双水眸清波流转,竟有种难以描绘的娇态。
权傲天望着她,半天移不开眼。
他心想,怎么有人喝醉的脸面,会艳得这般好看?
「干么一直盯着我?」她摸着自己脸庞喃喃。她有些醉了,声音表情,都变得更加柔媚。「不考了吗?我还想扳回一城呢!」
「考。」回过神来的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换你出题。」
「我来想一想——」她扶着圆桌站起,身子突然一晃。
权傲天赶忙伸手。「还好吗?」
「我没事。」她逞强推开他手。「我还要出题目考你呢……」可人刚走开三步,酒意一上脑袋,她身子一歪,人就这么晕了过去。
「哇!」权傲天吓了一大跳,好在眼捷手快,没让她摔着了脑袋。
没想到她酒量这么差——
望着软瘫在怀里的醉美人,权傲天倒觉得困惑了,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他左瞧右望,发觉只能先把她抱到床上——
可抱起她的时候,他又是一愕。大半辈子不曾跟姑娘家这么亲近的他,从不知道姑娘家抱起来,会这么软、这么香?
他低头一瞧,那微微噘起的小嘴儿,倏地夺去他目光。他不自觉地低头俯近她脸,方才曾让他心魂一荡的香气,又传入他鼻间。
感觉她整个人,就像一朵花一样轻,一样香。
他将怀里像梦般不真实的美人儿放倒在自个儿的床上,她雪白的臂膀无意露了出来,一见她柔若无骨的指掌,他忍不住端起细瞧。小巧的手掌就像玉雕似的,不光丰腴、润泽,彷佛用力些,便要捏出水来。
该怎么说她呢?他出神抚着她细白的小手,竭力细思对她的观感。说来惭愧,活到现在二十多年,他几乎没有跟姑娘家相处的经验,至多,就是弱冠那年他爹带他上花楼,说是让他开开眼界。
可他一进勾栏,眼见花娘们为了得他青睐,时不时出言讥讽对方,他就觉得厌烦。
一开始的印象留下,他就当每个姑娘家,都是那样爱勾心斗角,言不及义的。但一遇上她——他往床上一望,他才知道,原来姑娘家,也能这么睿智聪颖,言之有物。
更难得的是,她还真是漂亮。
他蓦地想起自己最喜爱的一幅仕女图,就收在墙边的木柜子里。打开卷轴,再回头一望仍旧熟睡的娇影。没错,他现在十分确定,画轴里的美人,完全及不上床上的琉璃。
他细审视画中美人,再一望床上美人,终于明白琉璃何以胜过画中美人。
他想,再细的画笔,大概也没法描绘出琉璃那浓长如扇的睫毛,那微勾的唇角,还有那如白玉雕出的秀美耳廓。
再望着她那艳似晚霞的醉颜,他头一回觉得,他可以就这样看着她,一整夜也不觉得腻。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他不得不承认,他一直以来笃定奉守的道理,其中几项,或许不若自己以为的那般不可动摇。
世间,仍存在着例外。
因为那个例外,这会儿就躺在他床上,甜甜地沉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