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地牢里一片阴寒,冻得骨里都冰透。
没来得及赴约的梅晴予,与胞妹紧握着彼此的手,被关在牢房里。
原来梅府竟是遭逢横祸——身为无数官家子弟的老师,梅家的爹因为被牵连进皇帝所主导的肃清行动之中,为了剿灭他的势力,也就一笔朱砂撇过;梅家的爹赐死,家中凡男丁十岁以上一律斩首,女眷发配官娼之中,家产全数充公,奴仆由县官决定去处。
梅家人口单纯,没有年幼男丁,仅梅家的爹一人赐死。
梅家的娘悲痛过度,决意追随夫婿而去,在梅家的爹死讯传来当夜悬梁自尽。
梅府两位女儿,才情美貌尽皆声名远播,还未发下官娼名单之中,已有高官富人闻讯而来,争着抢下。
牢里,梅晴予抱着怀里不断哭泣的胞妹,心里酸楚。
那日,她以纱帽掩住脸面,在范围只能紧盯脚边一小块土地的狭窄视线中,努力凭着印象前往土地庙,因为频频迷路又折返,花费许多时间才好不容易到了县城门防附近,却看见大批官兵涌入县城,才在困惑,就听见了路旁有人宣读榜单。
「梅府结党成派,意图操纵国政,混乱民心,忝为人师;念其教化无数人子,特赐毒酒,允其全尸,家产充公,其女眷发入官娼,奴仆由县官处置……钦此。」
沉如雷鸣的一个句读,令梅晴予浑身僵止,如坠冰窖。
那个人、那宣读的榜文……说的是些什么样的荒唐话呢?
这是诬陷!是诬陷啊!
她忘记了原本的海誓山盟、忘记午时西郊将进亭的约定,飞奔了起来,回到家里去自投罗网。
哭着责备她为什么回来的娘亲,抱着她,肝肠寸断。
惶然不安的梅家小小姐紧偎着姐姐,不住地问她:「你的未婚夫婿呢?夫婿呢?他不是兵部尚书之子吗?」
老泪纵横,却将腰杆挺得笔直,不受周围官兵威势所恐惧的梅家爹爹,沉默地紧抱着他宝爱的家人,脸上沉痛。
祸传来之时,兵部尚书府立即撤了婚约,撇清与梅府的关系。
梅家爹爹昔日教授的诸多弟子,有些逃了,有些躲避,有些干脆落井下石,以示与梅府无所干系,然而亦有情义者,联名上书,请求圣上开恩,饶过梅府一家四口。
然上意坚决,依然执行,梅府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纵使人们都知晓他们是无辜受牵连的。
家产清点完毕,藏书无数,堆满了一大库,然梅府内无金银,所抄出的产额也不过是市井寻常人家一般,略有小富,却皆是购书之款。
官兵沉默了,他们没有为难过梅家人,纵使送着仅存的两姐妹进了地牢待分配入官娼,也尽力将她们安排在较不潮湿的高处,还偷偷塞了一张薄被进去,甚至添了一小只暖炉给她们抱在怀里。
地牢之中,梅晴予神色哀凄,她抱着妹妹,而妹妹手里捧着牢头送来的暖手小炉,两个被娇养在府里长大的女孩子,即使被特意照顾着,却怎么受得了地牢里的霉味、脏乱、穿梭的申吟哀号和寒冷呢?
滂沱的雨声传入了牢里,却仿佛成了微弱的回音,听不甚明。
遭逢如此大祸,梅晴予现在只求邢天能知道这件消息,莫要误会她存心失约;然而她又担忧邢天那样激烈的性子做出劫牢的事儿,或者追到了官娼的拍卖地去,惹来一身伤。无论知与不知,都是痛苦。
泪水在眼里滚着,却被她眨着眼,又压了回去。
现在那些儿女情长,都离她们太远了!唯有怀里必须死死保护住的胞妹,才是她该担忧的。
她们在牢里待了半个月。初时,两姐妹的餐食都比照一般囚牢的菜色,微冷干硬的饭粒、半是软烂的水煮青菜以及一点生涩的青果子,娇滴滴的妹妹根本吃不入口;梅晴予皱着眉,却不能做出坏榜样,只好讨来了一碗清水润着喉,将青菜和干饭搅拌在一起,将饭弄得软一点,然后一股作气地专注吃完。
妹妹在一旁看着,更是赌着气不肯吃了。但是这么饿过一日一夜,头晕目眩起来的妹妹也忍耐不了,她一边委委屈屈地哭着,一边接过姐姐搅拌好的饭菜,配着大滴的泪水一并吃下了肚去。
梅晴予看得心疼极了,为了转移妹妹的注意力,她随口吟起了诗词。
她的嗓子轻软澄澈,那每一个字句的转折、内里的意境、音调的高低,都那样清晰地流转,甚至只要合上了眼听她低吟,脑海里仿佛能够望见她所吟颂的家国河山、大江狂风。
阴寒的地牢里,仿佛突然添了那么一点纤柔的暖意。
哭泣的妹妹惊讶得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小疏离的姐姐居然为了自己念诗吟词。
姐姐吟颂的诗词,向来只有爹爹和月儿能听见而已;即使是娘,也只有在病中才能听见姐姐以轻软婉约的声音低声念唱。
妹妹哭得更凶了,却再也没有抱怨过饭菜难吃。
之后,梅晴予总会在吃饭的时候为妹妹吟诗,解释词句,甚至为了妹妹唱几句曲儿。
而这个时候,地牢里那穿墙透栏而来的申吟哀号,会变得几不可闻,仿佛梅晴予口中念颂的诗词也连带地抚慰了伤者。
一日,有一个牢头来寻梅晴予。
他结结巴巴,有些不好意思地,向着安适地端坐在地牢冰凉的石板床上、目光平淡而态度和缓、一身整齐的梅家大小姐请托。原来他要写一封家书寄回老家去,但他大字不识一个,这牢头的位置还是送礼送出来的,这些日子听梅晴予吟诗念词,听得心里都想起家乡来了,但之前代为写信的老人家去世了,他找不着人来写,很是着急,因此想来拜托大小姐……
梅晴予柔软地笑了笑,请牢头准备纸笔砚墨,再备一盏烛光来,她让牢头口述,而她一面润饰一面写就。花费半个时辰,牢头别别扭扭地讲完了,梅晴予也抄写完了,将信纸折了三折,递出铁栏去。
红了脸的牢头不自在地抱着信,收齐了文房物事转头就逃了;一旁的妹妹瞪着姐姐,不明白她为什么不顺便索要些什么,既然她都帮了那牢头这么大的忙。但梅晴予只是微笑着,什么也没有说。
粗糙的饭食她继续吃,单薄的被子她和妹妹一人一半。
然而隔日开始,陆陆续续有人来拜托梅晴予,或是狱卒、或是伙房里的师傅、或是其它的牢头、或是他间牢房里被关着的囚犯。
梅晴予一一应允了,那端坐石板床上柔婉而淡然的少女,令这许多男人都感到不可轻辱。即使她如此脆弱,眉眼温顺,但是这样一个女子,却有教人不由得心生尊敬、仔细应对的气势。
再一个隔日,梅晴予的牢房里伙食就变了。
饭已微热,菜是鲜的,还是用油煮过的,放了一点盐下去,一天里能够吃到一次肉,水果也是一日一次,甚至有了热汤;薄被一样是薄被,却多了两条,搭在一起还能保住暖,妹妹怀里那个暖手小炉里,整天都是热热的。
然而最让梅晴予高兴的,却是牢头给了她一盏烛光,以及几卷书。
红着脸的狱卒被众人推派出来向她请求,拜托她念念书、说解诗词,甚至教他们识点字。
在两姐妹待在牢中、等候发配的这半个月,地牢里每逢用饭时间就回荡着少女软嫩柔缓的声音,为阴寒而寂寞的地牢里添了几许活人生气以及书卷香味。
逼人疯狂的地牢,也就那么短暂地,有着不贴近死亡的温柔期间,宛如珍贵的美梦。
半个月后,发配官娼的确实地点一发布下来,两姐妹被提出地牢。见到阳光,妹妹还缩进了梅晴予怀里去。
有些憔悴,却仍然一身整齐、分外安适模样的梅晴予,小心地保护着妹妹,对着面前官家妓坊的嬷嬷见了礼。
嬷嬷很满意她的知书达礼,涂着胭脂的嘴唇笑了笑,一挥手,旁侧的大汉却毫不留情地将小小姐从梅晴予怀里扯了出去,小小姐尖叫着,伸长了手向姐姐求救,梅晴予变了脸色,立即扑了上去要救。
嬷嬷一个巴掌打偏了梅晴予的脸,一旁的大汉则粗暴地抓着她,小小姐凄惨地哭叫、踢打,被迅速地带走,消失在梅晴予视线之中。
「你们要对我们姐妹做什么?」梅晴予愤怒地质问。
「哎唷——大小姐您不晓得吗?您梅家姐妹才貌双全,多少官家子弟、富商人家争相垂涎,早在你们落了难、入了狱就抢着要买你们回府去了,这么起劲的拼杀还是第一次看见呢!你们两姐妹真是为妓坊赚进不少银两啊!」
嬷嬷笑着这么说,拎着一只红绸绣粉蝶的帕子掩着嘴,眼睛睨着花容失色的梅晴予。
「您瞧瞧,狐媚姿色的小小姐给江南地方的酒肆老板标下了,那可是掌握了整个江南地方酒产的大富商哪!小小姐被娶了回去当妾,也不算辱没她了。至于你呢,你换人嫁了,从兵部尚书府的少夫人,换成六王爷府的第十八个小妾,也算是锦衣玉食了,多给王爷撒撒娇,把你的位置保住了,别让六王爷府的王妃娘娘撕花了你的脸……呵呵呵!」
体态圆润、笑起来慈眉善目的嬷嬷,用着轻松而关怀的语调,说着令人发指的嘲讽话,让梅晴予浑身发冷。
被押着去洗了顿澡,妆上胭脂,换上新嫁娘的衣裙,面上掩了红盖头,梅晴予被塞进轿子里,摇摇晃晃,一路以着六王爷府迎小妾的排场,向着六王爷设在郊外的别院去了。
大雨连绵不断,耽误了轿夫的脚程。
这一趟走了一整个日夜,梅晴予坐在轿中,被摇晃得昏昏沉沉,而一身沉重的嫁衣、珠饰、头冠,都让她晕眩欲呕。
额际无法抑止的剧痛,让她的脸色惨白得连满脸胭脂也添不出一点血气。
爹娘已经不在了……她压着生疼的胃,冷汗满面地想,妹妹也远嫁去了,而邢天……也失去了吧?既是如此,她又何必苦苦撑着,活着受人折辱呢?
生无可恋的念头一起,她的身子也放松了。这么一放松,浑身的剧痛也仿佛隔了一层云雾般,变得模糊了。疼痛依然在,而她的感觉却迟钝起来,昏沉地靠在轿子里,她模糊地想,是要在路途上就这么咬舌自尽呢,还是拔下发上钗子刺穿脖子比较好呢?
她这么一身红的,流了血也不会有人注意到,让那六王爷迎回一个死去的小妾好像也不错呢……她模糊地笑了起来,却掉下泪水。
邢天、邢天……救救我……
她剧烈颤抖着,无声地、惨烈地哭泣,那些养尊处优所惯出来的温柔和软弱,仿佛也随着泪水一并从体内流出。
花轿摇摇晃晃,还不时颠颠倒倒地退个几步,重又往前行去,轿夫踩着水坑,啐了一声脏话的情景也时有所闻。花轿两旁的小窗用红帕掩着,妓坊里派出来陪嫁、实则监视的小侍女初时还会掀开红帕来看看新娘子,到了中段,就懒得再来翻看了。
横竖不过一个书香世家出身的小姐而已,大不了就是哭而已,还能怎样呢?要寻死,恐怕还不晓得该怎么死呢!一群小侍女吃吃地嘲笑起来。
花轿到了溪河旁,却发觉过不去了。
雨势太大,小河硬生生地暴成了激流,周遭连个简易的木桥都没有,这么一大票只会抱怨的小侍儿声明了不弄脏身子,更何况轿夫们还扛着一顶装饰沉重的花轿,更是过不了。
烦恼着停在激流畔,因为婚礼时辰已过而匆匆赶来探视情况的妓坊嬷嬷,气得大骂那票侍儿,她掀开轿旁的小窗,瞪了眼轿里安安分分的新娘子,见她倚着轿子,也不知是哭晕了还是认命了,硬是没声没息。
皱了眉,妓坊嬷嬷转而往正前方绕去,想要掀起轿帘看看新娘子是不是咬舌寻死去了,却没有留意到,轿里的新娘子自己掀了红盖头,看了看周遭形势。
当然,也看见了那阻碍众人脚程的激流。
嬷嬷绕到了前头来,却也不敢整个身体挡在轿门前,要知道,虽然陪嫁的小侍儿是妓坊里的人,但抬轿的粗壮大汉可是六王爷生怕娇丽小妾逃跑而派出的家奴,要是太过失礼,脾气暴躁的六王爷还不知道会怎么整治妓坊哪!
她掀了帘,两旁大汉因为嬷嬷靠近,而站得远了。
于是,监视新娘子的两派人马里,有那么微妙的漏洞横生了。
帘子一掀,轿里的新娘子微微前倾,嬷嬷掀去了她头上红帕,望见新娘子清亮而澄澈的眼睛……太过漂亮,而且清明的眼睛。
嬷嬷心里一跳,还没扯嗓子尖叫,就有一股大力将她当成了开路的大石头,猛然推了出去!
一旁大汉反应过来,正要来抓新娘子,却见到嬷嬷摔了出来,他们又一缩手,就这么一个瞬间的犹疑而已,新娘子已经踩着嬷嬷,冲出轿子,那飞快而异常轻盈的身子疾奔,红艳艳的嫁衣水袖里探出一只手来,仿佛卸下了什么心头重担一般,断然地摘下凤冠,掼在地上,溅起了泼飞的泥水。
嬷嬷号叫着,瞪着视线里那娇弱弱的新娘子,以着一往无回的气势跳进了那道激流——
旋及,梅晴予便没了顶,嬷嬷也气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