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伦敦,零下雪日。
莎土比亚可说是近代最伟大的剧作家,而他,也是这些日子以来折磨傅雅妍最彻底的一个文学家。
“Shit!这是什么该死的东西?去他的比较文学。”雪白的手臂蛮横的扫过桌面,一大落的书籍资料应声坠地,她焦躁的瘫坐在椅子上,胡乱的抓著散乱的头发嘀咕咒骂。
直到这一刻,傅雅妍总算愿意承认,她的浪漫真的会害死自己。
好好的MBA念得轻松又惬意,她却异想天开的打算进攻比较文学领域,藉以掩盖自己骨子里的市侩,然后只得在这样寒冷的圣诞节假期里,孤独的面对莎士比亚和电脑。
数据是可以清晰划分的工具,可是文字却充满了扑朔迷离的意象,这两者在她脑中产生了严重的矛盾,叫她彻底尝到了苦头。
不,她要驱走这满屋子的寂寥,她才不想要这样冷冷清清、孤孤单单──
傅雅妍把房里的暖气开到最强,幻想自己现在已经远离了冰冷的伦敦,身处在熟悉的台湾,穿著小可爱、短裤。把头埋进被窝里,她宁可把自己热得满身大汗,也不想要和窗外的白雪有一丝关联。
她幻想著自己徜徉在大海边,徜徉在艳阳下,幻想、幻想……
叩叩──
突来的敲门声就像是遇到晴空乱流,让飞扬的思绪震荡了一下,但无碍于飞翔。
叩叩──“蜜雪儿,楼下有你的访客,蜜雪儿,你在吗?”
说话声严重干扰,幻想紧急迫降,思绪的机体重落在跑道上,她猛然从被窝里探出头来。
这声音好像是隔壁那个来自中国大陆的同学陈殷。
叩叩──“蜜雪儿,你在吗?楼下有访客喔!”耐心的最后期限。
傅雅妍回过神来,“喔,陈殷,我在,我马上下楼去,谢谢你!”
会是谁?谁找她?最好别是什么白目同学想要来跟她讨论莎士比亚,要不然她真的会抓狂杀人。
傅雅妍离开床铺,尽管屋里暖得要叫人融化,然而窗外的苍茫雪色可没叫她忘了套件大风衣才出门。
才推开门,冷风就迫不及待窜了进来,拉紧衣领,瑟缩在风衣里头,她套上鞋子转身下楼。
圣诞节的假期,让整个宿舍分外宁静,大多数的同学都回家了,要不也都各自找好度假狂欢的去处,而她,哪儿也不想去,只好被孤单吞噬。
踏著意兴阑珊的脚步下楼,傅雅妍好奇的弯著身子,视线穿越木头扶梯,穿著深色风衣的身影静静伫立在门口的玄关处。
随著她的接近,视线可及处从双脚逐渐往上拉大,男人的腰际、宽阔的胸膛、阳刚绷紧的下颚……
逐渐加深的熟悉感就像是被倏然引爆的烟火,带给傅雅妍灿烂的惊喜。
“毕飞宇──”
呼唤才响起,楼梯上的她已经迫不及待的张开双臂往他怀里跳去。
毕飞宇顾不得手中的手套、围巾,仓皇的接住扑来的人,“你就不能正常一点出现吗?”无奈的瞅了她一眼。
他总是严肃得紧,就像是个严厉的父亲无法给予行径疯狂的女儿赞同,但是,却是极度的包容。
“你怎么会来?是特地来伦敦看我的吗?”她开心的望著这张熟悉的脸孔。
回望著她的热切,毕飞宇有种无处躲藏的赧然,只得避开她的视线胡乱搪塞道:“嗯……我到伦敦参加一场医学研讨会,偏偏回程的机票出了问题,又好巧不巧的遇上了圣诞节假期,你也知道这种假期机场会有多混乱。
“我想,短时间得困在伦敦了,正好那天打电话给哲修的时候,他说你赖在伦敦不回去,也不知道有没有吃好睡好,要我顺道过来看看你。”拉拉杂杂的说著理由,尽管语调平静得听不出异常,他的目光却始终不敢正视她,就怕谎言会被戳破。
嘴一噘,“ㄏㄡ,原来,又只是顺道的……”说得她好像只是个无足轻重的附属品似的。
尽管忍不住有些抱怨,不过,看到毕飞宇的好心情,还是把傅雅妍心里的阴霾驱走了大半。
她孩子气的赖在他的胸膛里,呼吸之间带有打探的心思,想要窥视这温暖的胸膛是不是有其他的女人依偎过。
她嗅著,深深的嗅著,直到确认还是一如往常那股爽冽的古龙水味道,心总算踏实下来。
“没出去狂欢?”毕飞宇一贯淡然的声音自上方落下。
“冷得跟什么似的,有什么好玩的,雪都看腻了。”她窝在他怀里闷闷的说。
她流浪太久,比起台湾,英国几乎可以算是她第二个故乡,早没了当初看雪的兴奋,再者,课业的压力下,灰扑扑的伦敦只让她觉得心烦。
顶多是一年、两年,她不认为漫无目的的狂欢还能够满足她这个异乡客的心。
身处在高头大马的西方世界,眼前的她是那么的娇小纤细,毕飞宇望著傅雅妍的脸庞,望著她眼下的憔悴,尽管怜惜却没有把心疼说出口。
他们之间一直都是这样的,淡得几乎嗅不出滋味,分隔两地偶尔电子邮件往返,常常没说近况只是分享了一则网路笑话。至于电话,除了情绪突然起伏时,曾三更半夜长聊数小时的国际电话,平常一个月也就寥寥可数的三两通……
然而冥冥之中却有一条线紧紧的捆绑著两个人,让隔著海洋的两人都挂念起对方,让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个人在心里占有一席之地。
对她,毕飞宇说不出洒狗血的情绪字眼,他可以对每个人放肆的揶揄说笑,却独独无法轻佻的对她,她埋怨过他的冷漠,有时候他也不免觉得,面对傅雅妍的自己好像是另一个陌生的自己。
“好温暖喔!”她圈著他的腰,娇声的低喃。
“怕冷为什么不穿暖一点?”口气总是一板一眼的严肃。
瞟他一眼,“屋里有暖气,还好。”
总的来说,他们之间的情感实在诡异,比朋友好一点,又称不上恋人的浓情蜜意,就像是歌词里的友达以上、恋人未满。
是因为太珍视彼此,所以不敢轻言跨越,还是说他们都只贪图这种暧昧,而不想破坏这样没有负累的美好?
“吃饭了没?去吃点东西好不好?”他问。
他想要喂饱她,他是深知她的,高贵优雅的大小姐使起性子来,宁可饿死也不求救,当她厌烦了雪,就决计不会在雪日外出觅食,这就是傅雅妍的倔强跟任性。
怀里的她仰起头,眸光一灿,“好,我快要饿死了,等等我喔,我马上就好。”
她挣脱他的胸膛,像只雀跃的鸟急忙忙就要往房里奔去,跑了两三阶,她又回过头来,不顾他的纳闷一把拉住他的手,“到房里去等,这儿好冷。”
毕飞宇措手不及的放任自己被拉上楼。
推开房门,热暖的风扑面而来,傅雅妍傻笑,“突然想念台湾,所以故意把房里的暖气开到最强,想像自己就身处在会把人热昏的台湾。”
毕飞宇没说什么,眸底流动著不可察的情绪,静静的伸手把温度调回最恰当的数字。
她打开衣橱翻找著外出的衣服,他则坐在单人的沙发上,静默的等待。
经过书桌前,傅雅妍忍不住瞟了桌历一眼,手痒难耐的上前翻了翻,一抹神秘的笑匆匆掠过她嘴角。
日历上的纪录已经填满十二个日期,这是第十三次了,虽然都只是被当作附属性的顺道探视,可是他确实整整来了十三回,有时候即便只是匆匆的一顿饭的时间,但那都足够她追念许久。
她鬼祟又得意的笑著,不著痕迹的将桌历放平。
套上了大衣、手套,挽著毕飞宇的手,傅雅妍的心被温暖占据。
***
泡在圣诞节的伦敦,纷飞的雪几乎淹没了这个城市,而在温暖的餐厅里──
“想跑点什么?”毕飞宇问。
傅雅妍歪头想了想,“最适合庆祝的香槟!”一副喜孜孜的模样。
他感到纳闷,“香槟?你要庆祝什么?”
当然是庆祝他们在圣诞假期的见面,庆祝他们之间的感情依然,庆祝他锲而不舍的十三次,庆祝……瞟了眼他的冷漠表情,算了,说再多庆祝的理由,他也不懂她的心情。
“庆祝圣诞节假期我被莎士比亚痛串。”傅雅妍带点自嘲的口吻。
他低头一哂,“我以为你早该回台湾去了,MBA的论文通过了不是吗?”
“还想在这儿待上一阵子,不想让自己太市侩,所以决定挑战比较文学。”
“为什么?不是说已经厌烦这里了?”
“想不出回去的理由。”她鼓著腮帮子,十嗯的孩子气。
“伯父和哲修都盼著你早点回台湾,这就是理由。”
她望向毕飞宇,心里极想问,那你呢?你渴望我回去吗?
然而,这句话傅雅妍终究没有说出口,就怕弄拧氛围。
“爸爸还好,他向来是由著我的,至于老气横秋的哲修,他总以为我一个人照顾不了自己,可也不想想,比起他,我只身到国外的时间比他早,待得也比他久,是他太把我这姊姊瞧扁了。”她不满的抗议。
“要怎样你才肯回台湾?”
当学生是最惬意的,虽然有时候真快被那些课业给折腾死,但是念书确实是挺自由自在的事情,更是一个好借口──
她需要一个遥远的距离当借口,好让自己冷静的想,想她和毕飞宇两个人之间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直到答案出现前,她必须一直如此。
“先等书念完吧!其他的我什么都没多想。”傅雅妍随口搪塞道。
毕飞宇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会儿,这才低下头静静的切著面前的排餐。
“医院的工作差不多都接手了吧?”
从毕飞宇的爷爷开始,毕家连著三代都是执业医生,可说是典型的医生世家。
当初的小诊所在毕飞宇父亲的经营下,已经是一家颇具水准规模的高级医院,往来的大多是商界名人,在他们都还小的时候,傅雅妍的父亲就聘请毕飞宇的父亲长期担任傅家的家庭医生,所以他们会认识彼此,其实在冥冥中早就埋下伏笔。
“嗯,我父亲现在就是挂名院长,但已经极少看诊。”
“飞平还是没有回去?”
“嗯。”年轻气盛的毕飞平在高中时候负气离家,自此没有踏回毕家一步。
“有女朋友了吗?医院的护士一定很哈你这个年轻有为的外科医生吧?”她揶揄的问。
握著刀叉的手顿了一下,一会儿,他凝声道:“没有。”
“要不要我这个姊姊帮你介绍,我们班上有很多来自不同国家的美女。”傅雅妍故作轻松的问。
毕飞宇抬起头狠狠的瞪了她一眼。“我不是傅哲修。”
小学二年级开始,他在母亲的陪伴下展开小留学生的移民新生活,直到十多年后的某日,毕飞宇突然意识到,夫妻长年分隔两地对恩爱的爸妈来说,实在是件残忍且充满变数的事情,所以他不顾一切的怂恿母亲带著他和弟弟返台定居,了结一家人分隔两地的折磨。
为了跟台湾的升学制度衔掺降转年级,他阴错阳差成了傅哲修的司学,从第一次在傅家见到傅雅妍开始,姊姊、弟弟这种无谓的称呼就一直无形的梗在他和她之间。
尽管他和傅雅妍的出生日期只有几天的差距,可她却已经抢先一步以姊姊自居。
难道,他就只能是她的弟弟?毕飞宇就不信傅哲修会像他这样待她。
“干么瞪我?”被他瞪得心里发毛,傅雅妍怔问。
“没有。”他愠恼的低下头去,兀自生著闷气。
“蜜雪儿──”突如其来的呼唤把两人的注意力同时拉去。
活似大猩猩的老外朝傅雅妍走来,张臂就把娇小的她抱个满怀。
这举动叫一旁的毕飞宇气得脸色铁青,恨不得用手上的刀叉狠狠切开这家伙逾矩的手。
“蓝斯,你怎么会在这里?!”傅雅妍诧异的问。
“他是谁?”毕飞宇不悦的插话,望著打断他们用餐的人。
“蓝斯,我大学同学,美国人。”她对毕飞宇解释,继而又转向蓝斯,“我以为你早回美国去了,怎么会出现在伦敦?”
“趁著假期到伦敦来看看大家,嘿,真巧,我没想到你还留在这里,如何,晚上我们有个聚会,一起过来吧!大家好久不见了。”
傅雅妍本能的将目光落向静默不语的毕飞宇。
“谁?你的男朋友?”蓝斯问。
“……不是。”她脸上忍不住扬起笑意。他是吗?她可以说他是她的男朋友吗?
天知道她得花多少自制力才没让自己说出肯定的字眼来。
“喔,该不会就是你那老摆著扑克牌脸的弟弟吧?”蓝斯压低嗓门说。
扑克牌脸……傅雅妍忍俊不禁,偷偷打量毕飞宇一眼,没有明确回答蓝斯的臆测,只是赏了他一掌。
“嘿,蜜雪儿,说真的,晚上一定要过来喔,我们把海克家搞成了小酒馆,保证会很热闹的,我等你喔!”说完,该死的大猩猩放肆的在她脸颊上落了个吻,才意犹未尽的离开。
毕飞宇得用一百倍的力道紧抓著刀叉,才可以控制自己没让一桩惨案发生,可心里不住咒骂──死大猩猩,最好别让他看到第二次,要不然他一定会拿手术刀肢解他。
蓝斯一走,闷不吭声的毕飞宇突然说:“我想,傅哲修应该不会太乐意听到你在朋友面前用扑克牌脸来称呼他。”
她不以为忤,托著腮帮子笑问:“欸,要去吗?”
“我干么去?”他讪讪的说。
“我就要你陪我去。”傅雅妍霸道的凝视著他的双眼。
望著那澄澈的瞳眸,瞬间,毕飞宇毫不怀疑自己只有点头的份。
***
在巷子口,毕飞宇将口袋里的英镑全掏出来奉献给计程车司机,然后搀著同样贪杯大醉偎在他怀里的傅雅妍,踉踉跄跄的往她的宿舍走,可走没两步她就像只快乐的小鸟往前飞奔。
“别跑,地上的雪湿湿滑滑的,小心点。”毕飞宇在身后唤著,为了捡起她遗落的钥匙,他不得不慢下步伐。
一马当先的傅雅妍翩然转过身,“圣诞快乐,毕飞宇。”开心的胡乱嚷著。
“你也是,圣诞快乐!不过,嘘,小声点,已经很晚了,会吵到别人的。”他快步上前,拥著醺然的她柔声告诫。
她把手指抵在唇上,“嘘,我会安静的,可是我想要礼物,你送我礼物好不好?”她嘟著嘴巴仰望身前高大的毕飞宇。
“好,送你,你想要什么都送你,但是我们得先回宿舍去,好吗?”他迫切需要一杯热茶来消去酒精的作祟,也想要尽快把傅雅妍安然送回温暖的宿舍去。
伦敦,真的是太冷了,雪,白得像是永昼,他想不透傅雅妍怎么有办法在这样的国度里一待就是好多年。
傅雅妍闭著眼睛依偎在他怀里,任他拥著她前进,她几乎是把自己的身体重量都交托给他,因为她是那么的信任著毕飞宇。
“想睡了?”
“嗯。”她把身体更往他怀里缩去。
紧闭的眼里躲藏著不愿让人发觉的灼热。
只有在这样的时候,他才会毫无顾忌的紧紧拥著她;只有在这样的时候,她才可以放肆的让自己彻底的依赖他。
原来他们两个人是这么的悲哀,非得要靠酒精才能释放真实的自己。
假期里,学生大都没留在宿舍,所以他们半夜三更一路跌跌撞撞的碰撞声响、嬉笑怒骂并未招来其他人的抗议。
仰赖著最后一丝清醒,毕飞宇打开房门先将她送了进去,这才抽回钥匙关上门,转过身,傅雅妍柔软香甜的身子反常的靠向了他的怀抱,就像是温驯的猫,企图在他怀中找寻一个舒适的休息位置。
双手圈在她腰上,稳住她的身子,他呵宠著对她说:“乖,回床上去睡。”
“不要!”她像个任性的孩子一口拒绝。
“怎么了?”他低哑的嗓音温柔的问。
天啊,她的心都要融化了。
只有这一刻,他才会展现出他的温柔,只有在酒精的促引下,他才会抛开他的严肃,让她短暂的感受到他对她的宠溺。
可是,不够!她想要的不只是这些,她渴望从他身上占有更多更多的好──
下一秒,毕飞宇还来不及制止什么,醉眼迷蒙的傅雅妍已经捧著他的脸,主动在他唇上印下吻。
“唔?”他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