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她感觉到怀里的黄金身躯变得紧绷警戒,白银也几乎是同时戒备地站起身,守在通往塔内的门口。
柳鸣儿回眸,看见秦震高举着双手作投降状从里头走来,“白银,黄金,是我,不过才离开大半年,你们不会不记得我了吧?!”
两只老虎见到发出动静的人是秦震,也确定了他身上的气味,才放松了警备,让他可以走过来接近小主子。
“阿震?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柳鸣儿不敢置信,脸上逐漾开惊喜的笑。
“自从炎爷出海之后,你哪天不在这里?”秦震今天稍早才刚回来,但他早就前几天,就从陶朱爷那里听说凤炽出船去了“万年港”,回来一问古总管,就听他说自从炎爷出门之后,鸣儿姑娘就天天到塔上去等待。
“在这里,才可以很远很远就看见凤炽的船帜,他那艘船的凤凰图腾与一般的船不同,我在这儿看一眼就可以认出来。”
“认出来之后呢?”
“就去接他呀!”她说得理所当然,反倒觉得他的问题很奇怪。
“走走走!”秦震没好气地叹了声,拉着她的手腕,要把她从这个地方给拉走,“你这傻丫头,你根本不需要在这里等炎爷,他是什么人?你到现在还没搞清楚吗?他的船队只要一进入“刺桐”的百海哩之内,岸上的人就会得到通报了,哪需要你天天在这里瞧着、等着?更何况,‘刺桐’的日头毒辣,你天天在这里被太阳晒,就算你不怕脸被晒得红通通,也要想想会不会得暑症吧!”
“阿震,你放开我,你要带我去哪里?”
“哪里都好,都强过让你在这里像个傻瓜一样在等。”他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看见她一脸不甘愿,“少等一天也无妨吧!傻丫头,我听古总管说到你都要心疼,说怕你折腾出病来,为了老人家着想,你就当作是给好哥哥我接风洗尘,陪我去大吃大喝,大玩一顿吧!”
天桥上,人来人往,小摊小贩沿着桥边摆设,有人卖着热呼呼的小吃,也有冰镇的凉水,柳鸣儿与秦震一人一根甜奶水结的冰棍儿,一边吃着,一边看天桥上有人群聚着在斗蟋蟀。
几个孩子见到秦震回来,忙不迭地个个抢着要跟他说话,他随陶朱爷离开“刺桐”大半年,但是,还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在这城里发生了什么大事,哪户哪家有什么不寻常的动静,其中包括了洛紫绶回到“凤鸣院”,他都逐条地知悉,甚至于比任何人都了若指掌。
其中,几个孩子的年纪都已经十七、八,比起从前也都更沉稳了些,待在一旁没说话,可是,秦震知道他们才是真正可以开始作用的时候!
柳鸣儿吃完了奶水冰,看着几个人在斗蟋蟀,说也奇怪,她养鸽子养老虎,可是蟋蟀一到她手里就没命,秦震给过她的两只蟋蟀,没到几天就被她给养死了,极有可能是她懂鸟语兽语,却不懂蟋蟀在叫些什么吧!
明明一伙人闹得正兴高采烈,但她的注意力却不自主地被一旁的光头和尚给吸引过去,他盘坐在地上,面前只搁着一个钵碗,碗里只有几个铜钱,虽然没几个人捧场,但他依然怡然自得地说着故事。
“喂,和尚……”她来到他的面前,出声打断他继续说书。
“贫僧莲庆。”莲庆双手合十,含笑说道。
“你到底是和尚,还是说书人啊?”
“是和尚就不能说书吗?”
没想到被他反问,柳鸣儿一时答不上话,但还是嘴硬回道:“我就是没见过不行吗?而且,就怕人家说你不务本业。”
“姑娘是在关心莲庆吗?”他双手合十,说了声“阿弥陀佛”以示对她的感激,然后又开口说道:“在古时有一位百丈怀海禅师,他曾经订下一条清规,一日不作,便一日不食,莲庆颇以为是个道理,所以,比起托钵化缘,心里以为在这天桥上说书给世人解闷,这一日也算是有些作为。”
“可是你说的书不只不能给人解闷,还要教人听了心里难受啊!”她心口闷闷的,不自主地叹了口气,“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位娘子为了她的夫君挡刀而死,最后临死之前,却要向她的夫君说‘对不起’呢?再怎么说,也应该都是那位夫君害死她,对不起她吧!”
闻言,莲庆哈哈大笑,“那自然是因为她认为自己做了对不起她夫君的事,鸣儿姑娘没听到这故事的前段吗?”
“你知道我是谁?”
“在这‘刺桐’,有人能不识鸣儿姑娘吗?”
柳鸣儿想想,很老实地摇头,“我听到你说那位夫君精通奇门遁甲,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所以朝廷要追杀他才开始注意听的,要不,一旁他们斗蟋蟀比你这故事精彩几百倍,我才懒得听你说书呢!”
对于她毫不客气的说法,莲庆不以为意,只是抿唇微笑,“你对奇门遁甲这字眼感到兴趣,是因为你爹傅鸣生,也就是被人称为‘天下第一恶人’傅老前辈的关系吗?”
“对!”她用力点头,脸上的笑容无比灿烂,为了更好说话,她干脆到他身旁盘腿坐下,“我敢肯定,在这天底下,一定没有人的奇门之术修练得比我爹更厉害,所以你的‘百年难得一见’应该要用在我爹身上才对,你说那个人在天下闹大旱时,在四面墙壁上画龙,龙化成白气飞入池中,立刻就闪电交加,不片刻就下起了暴雨,这奇术我爹也会,我亲眼见过,千真万确。”
只不过,她爹不是用来解旱象,渡世人所苦,而是施展来逗她开心,还记得那年她十岁,因为一时贪玩摔断了左小腿骨,在骨头要愈合时,整段小腿骨痒得就像是千百只蚂蚁在爬,让她不舒服到了极点。
到了最后,她气哭了出来,被她爹取笑说就连摔断腿都没见她掉泪,好不容易要愈合了,竟然才哭着闹脾气。
让爹给你变给把戏瞧瞧,好不?
当时的她扁了扁小嘴,似是不太领情。
又是用白纸变鸽子吗?我不要,爹你不要捉着我的手,我要抓痒,好痒……鸣儿的腿好痒啦!
不是鸽子,今天是个好日子,爹今天不只可以变鸽子,还可以画出条真龙来给你瞧,就让那条龙在你面前飞上天,想见识一下吗?
好好好!她乐得拍手,要不是一条腿跌断了,只怕要乐得起来转圈圈。
而她也没忘记,那天,在那条白龙飞天之后,原本一望无际的蓝天立刻笼罩了乌云,连下了一天一夜的雨才停止。
“莲庆不怀疑姑娘的话,我相信傅老前辈的本事,因为在数年前,我与老前辈曾有一面之缘,蒙他传授了一些绝世的秘术,至今仍旧在心里对他的恩情感念不已。”也因为傅鸣生传他救世之术,所以,他也答应了一个承诺。
“你不要口口声声都喊我爹老前辈啦!他又不老!”她终于忍不住了,气呼呼地抗议道。
“对,前辈确实不老,当今世上,他大概是外表最不显老的老前辈,只是为了尊称,所以多加了一个‘老’字,鸣儿姑娘不要介意。”当今世上,没有人可以肯定傅鸣生的真实年岁,但是,莲庆记得自己在数年前见到他的时候,从他的外表望之未出三十,但是,在这江湖上,关于傅鸣生的种种奇闻,好些至少已经流传超过三十年了!
“嗯!”柳鸣儿不太满意,只是闷哼了声,“你还是没告诉我,为什么那个娘子要跟她的相公说‘对不起’,她明明替他捱刀死了耶!”
“那是因为,在那个娘子的心里有个一直喜欢的男人,一直到她临死之前,她都没忘记过那个男人。”
莲庆的话才说完,只见柳鸣儿绝美的脸蛋忽然变得沉静,她看着莲庆,美眸一眨也不眨,似是有短暂一瞬间出了神
“一直到死前都还没忘记,那位娘子一定很爱那个男人吧!”她蓦然笑了,在说出这话的时候,不知怎地,在她的眼前浮现了映亮夜空的满天烟花,她站在好高好高的地方,那璀璨的火光一览无遗。
她看着一朵朵烟花炫烂迸散开来,笑着,很开心地笑着,然后,她转头看着……她究竟是看着谁呢?
“姑娘知道在黄泉里有一条忘川河吗?”
莲庆的嗓音仿佛从很空洞的幽冥之中传来,打断了柳鸣儿的出神。
“嗯。”她好半晌怔愣,最后点点头,“我爹说过,在阴间里有十大殿,最后一殿由转轮王所主宰,当人的魂魄决定了可以投胎转世之后,就要到孟婆那儿去喝孟婆汤,可是,如果那人心里有放不下的执着和想念,可以选择不喝孟婆汤,跳进那条忘川河里囚上一千年,等在那河里的每一天,忘川的河水会洗褪人的记忆,要加倍的努力才可以再回想起来,听说那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而如果经过一千年,那人对于自己想念的事情仍旧没有忘记,就可以带着那世的记忆去投胎转世,去寻找想要见的人,完成自己的心愿。”
说完,柳鸣儿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瞬的画面,她看见了她爹用着哀戚却坚定的眼神看着她,落拓的外表仿佛经历了无数的风尘霜吹,不似她一直以来所熟悉的从容与沉静
……信我,你信我,离开那条河边,过来喝掉这碗孟婆给你熬的汤,信我,不必苦等千年,我一定让你得偿所愿……
她不信他的话,用力地摇头,泪如雨下。
我不想忘掉他,已经错过一辈子了,我想见他,我要去见他!我要带着这辈子所有对他的想念去见他!就只是一眼也好,只是看一眼也好!
她往后退了几步,一脚已经踩在了身后的河水里,那水似水,却不是水,而像是一团浆水般,就要将人的神智也整个给卷入进去。
不要!你再过去一步,就会沉下去!
他急忙地伸手想拉她,却被她闪开,一抹苦涩的笑泛上他的唇畔,从他唇间说出的话语,也同样苦涩。
佛说:生是苦,老是苦,病是苦,死是苦,五蕴炽盛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得不到也是苦,你与我都一样得不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而苦,但我可以成全你的,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早知道他会死,也知道那日留你下来,不让你追随他而去,有朝一日你会代我而死,是我自私以为可以改变你的心,以为能断绝你对他的思念,所以,是我对不起你,所以,这一次该我舍弃自己的想要,成全你的……
不知怎地,柳鸣儿看着莲庆澄澈若两潭静水的目光,无法阻止那片段纷散的画面涌上脑海,她发现自己从刚才就一直在胡思乱想,明明是她从未有过的经历,她却宛如身历其中,就连内心的悲伤都是无比真切。
“好啊!你这和尚竟然在装神弄鬼!”她猛然站起身退开,心想这一堆乱七八糟的想法,一定是他这和尚给自己施了什么迷魂术。
她不待莲庆开口,吹了哨音唤来一大堆鸟儿,让它们死命地往莲庆的头上又拍又啄,自己则是对他做了个鬼脸,转身跑开。
这时,一堆人对于突然来了一大群小鸟感到惊讶不已,纷纷停下手边的事,往莲庆这里望过来,同时不明白小鸟为什么只攻击他。
“唉呀!痛痛痛……”莲庆捉起一旁的斗笠掩护住自己,从笠沿看见她捉住不明究里的秦震,带着两只老虎拔腿就跑,他苦笑地喃喃自语道:“傅老前辈,你只说要我帮忙,可没说她会用小鸟啄我啊!唉呀,痛痛痛……”
“万年港”位于中土南方的一个海岛国度,虽说也是个大港,是船只南北往来必经之地,不过风土民情完全迥异于中土。
凤炽带领手下登港之后,就被带领到一处约有五六十户人家聚集的民寨,沿路上除了王居是用砖瓦建造之外,百姓们的居所大部分是以茅草覆盖屋顶,檐高绝对不能高过三尺,即便是不高之人,出入都要躬身低头,高者会被视为是对国王的冒犯,重则是要杀头论罪的。
带领他们的人在一处石阶之前止了步,表示全老爷子只愿意见凤炽一人,汪飞坚持要跟随,最后被主子命令在待在原地。
凤炽一人走上石阶,在石阶之上的屋宇与中土的形式相仿,却因为要通风良好而开了几面大窗,依照当地的习例,非王者居此屋,应该是要被问罪的,不过,全老爷子在此地的威望与势力,绝对不下于国王,所以无人敢问他的罪。
凤炽走进屋里,先是闻到了一阵伽蓝香,然后,见到一位发色通白,身形消弱的老人坐在竹编的大椅上。
见到他的到来,全老爷子站起身,原本已经不甚精神的脸色,忽然在一瞬间恢复了光亮,屏退一旁小僮子的搀扶,脚步颠颤地走到凤炽面前,认真地看了仔细之后,像是哭似地笑了
凤炽抿唇,自始至终不发一语,任由老人审视打量。
“是您……小的没猜错,真的是您回来了!”话才说完,老人已经逐膝跪倒在地,不顾小僮子追上来要扶,朝着凤炽叩地伏拜,“能在有生之前再见您一面,小的于愿足矣,死而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