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凤娘回到忠毅伯府时,府中已然风平浪静,只剩一点余波荡漾,唯独柳三太太总是表态“一切皆是为了我儿的前程,才 忍痛迎商家女作媳妇”,全然忘了前些日子还怒吼着要薛家满门灰头土脸、一败涂地。
柳三太太的色厉内荏、见钱眼开,没有人感到意外。
凤娘气定神闲地迎来柳汐。
柳三太太自然拉不下脸皮向晚辈求和,打算和稀泥,就让柳汐带一件西洋货送凤娘,想着西洋货可是稀罕物,肯定让人眉开眼笑。
柳汐也不会说致歉的话,眼睛盯着自己拿来的木盒子,打开来,炫耀道:“这西洋来的掐金丝珐琅花卉纹花瓶,色彩明艳夺目,看着就赏心悦目,不似一般凡品,放在多墙上,满室增光。”这若是留给她当陪嫁多好,爹娘也太慷慨了。
“三婶有心了。”凤娘脸上笑着,却忍不住腹诽。
她不明白,堂堂伯爵府的千金,眼界怎么会只比针尖大一点?这种珐琅花瓶在临海附近的大城市都有卖,京城也有一间专卖西洋货的商铺,是某个皇商带进来的,价钱虽然高一些,但也不是买不到,柳汐就没去逛过?
柳汐生得清丽可人,但脸上隐隐带着傲气,破坏了柔美的气质。
她抚了抚鬓边的蜜蜡石挂珠步摇,谈淡笑道,“原想着下回在府里办诗会,拿这些西洋货妆点布置,肯定多些话题,让姊妹们一起开开眼界,多些见识。”
敢情还舍不得送给她,办诗会时要借去用?凤娘忍着没翻白眼,神色淡得如平静的水面,暗道也不瞧瞧自己的母亲把人得罪狠了,那是长辈,装傻充愣就算了,可她不替自家母亲弥补,还蹬鼻子上脸。
凤娘淡淡开口,“二妹如此舍不得,便拿回去慢慢欣赏。”
“那可不行,这事我娘特地留给大堂嫂的。”
“没事,嫂子我借花献佛转送予你。”
柳汐再不懂人情世故也听出人家的冷淡与不悦,她可不觉得自己有说错话,心想这大堂嫂真是小肚鸡肠,难道还盼着她娘亲自登门?
“大堂嫂可不能辜负我娘的一番好意,长者赐,不可辞。”她语气清冷,瞪着凤娘耳下那一对轻轻摇曳的翡翠耳环,那么翠绿夺目,看得人心痒痒。
堂嫂虽说是侯府嫡女,可如今不过是一品庶孙的妻子,若非祖父偏心,替柳震捐了五品官身,大堂嫂敢用这么贵重的首饰?
凤娘一眼便洞悉柳汐的傲慢与嫉妒,这就是一个才女面孔笨肚肠的蠢姑娘,不足为俱。
她唇角带起一抹浅笑,“二妹这么说,我便收下花瓶了。”
柳汐笑了笑,“人人皆晓得大堂嫂陪嫁丰厚,十里红妆,自然不缺好东西,但西洋货小来自海外,不比寻常。”
凤娘真不明白三婶是如何教女儿的,哪有送东西的人拼命夸自己的东西好?但她可没兴趣去指点一位才女。
“谈何十里红妆,不过是照侯府规矩陪送。”凤娘笑道:“待薛家娘子进门,肯定嫁妆连城,那才令人艳羡呢。”
“再有钱也只是商户女,铜臭、俗气。”柳汐一脸纠结,喜欢金钱带来的奢侈生活,又厌恶沾上铜臭味。
贱人就是娇情!凤娘在心中暗笑,可目光平静得波澜不兴,“二妹切不可如此评断,女子出嫁从夫,进了门便是柳家的媳妇,不再是商户女。”
柳汐这才想到大堂嫂的继母也出身皇商,想必得了不少好处,莫怪替商户女说话,忍不住撇了撇嘴。
凤娘可以想见薛丹桂进门后的热闹了,又想花人家的钱,又看不起人家,除非薛丹桂是面团揉成的人儿,日子久了肯定不依不饶。
此时桂嬷嬷进来,捧着一个剔红菊纹托盘,上面放着两件小巧的描金珐琅花井纹图形盖盒,笑咪咪地道:“禀大奶奶,大爷让人把这送进来,说是一些小吃食,让大奶奶享用。”不是来炫耀西洋货吗?大爷早料到了,立即送来更精巧的。哎呀,她对这位爷可服了。
柳汐瞪大眼睛,西洋货不是可遇不可求吗,哪儿来的?不只好看,瞧着更实用些呢。
凤娘笑靥如花,“正好拿来款待二妹。”
桂嬷嬷恭谨应是,将两个盒盖小心取下,这可是精致瓷器,易碎品。
一个碗状圆盒里盛着蜜樱桃,另一碗盛着酥糖玫瑰糕,一口一个,小巧诱人。
柳汐双眼放闪,第一个想到的是自己办诗会时,在每位才女面前放一盘这样的点心,没人会不满意,回去后肯定会宣扬自己多么有巧思。
“都是自己人,二妹别客气。”凤娘吃了一块酥糖玫瑰糕,揣测着这是不是柳震经营的酒楼或茶楼新出的糕点?
柳汐吃了不少,她爱吃零嘴,偏偏柳三太太舍不得买,说家里常有访客,大厨房每日会做一、两样点心,何须再买?自掏腰包的事,能不做最好。
柳汐早吃腻了家里轮流做的那几样点心,她又不像那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庶妹,连她吃剩的两块蜜枣糕都抢,她只想吃新鲜货。
不过这大堂哥也真是的,一个大老爷天天不干正事,不读书求仕途也不进军营挣功名,文不成武不就,就知道钻进钱坑里,没文化的大老粗一个,只会时不时买东西哄妻子开心,真没有男子气概。
她是个有原则、有傲气的才女,可不会被几块点心收买,想想母亲在家里时常鄙夷大堂哥,真是再对不过了。
什么吃人的嘴软,她柳汐才不屑服软呢!
她正打算告辞,婢子来报说杨少夫人来访,凤娘准备去二门迎接,柳汐也不急着走了,心里好奇一个庶女竟能嫁得探花郎,这金梅娘到底有多美、多有能耐?
此同时,另一头,金梅娘刚下马车,正在打量忠毅伯府。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打心底排斥来忠毅伯府,只当自己差一点就要嫁给那个没爹没娘的柳震,庆幸逃过一劫才有此心结。
凤娘将她迎进春渚院,不意外她来补送请柬,早料到她没胆得罪姊妹。
柳汐还没走,凤娘便为她们互相介绍,笑道:“我二姊素有才女之名,未曾想嫁过来,小姑也是位小才女,有机会可以切磋一下。”
金梅娘客气地寒暄,早没了吟诗作画的闲情逸致。
柳汐满足了好奇心,很快走了。
真失望,她还以为是什么仙气飘飘的绝色,结果是个打扮俗艳的妇人,赤金绣红珊瑚的头面能晃花人眼,真俗气。
金梅娘自信打扮得十分贵气端庄,去拜见太子妃都不失礼,没注意柳汐的目光,只顾着打量舂渚院的布置。
她本以为一个庶孙能住上一明两暗的屋子就不算委屈了,不然就是给个破败的小院子去自生自灭,谁知道一路走来与她原先想像的全然不同,入眼是个精巧的小花园,旁边修着池塘,院中花木扶疏,伺候的下人不比候府少,进了厅堂,一律黄花梨木浮雕云纹的桌椅矮柜,多桶上都是奇珍异宝,是了,凤娘的陪嫁那么多,不配个大院子如何装得下?
呵呵,柳震夫凭妻贵,在本朝也算头份了。
金梅娘送上请柬,说了几句好话,端起茶盏时顺势看向多宝桶,不动声色地打量着。
这也是凤娘的嫁妆,她见过,而且不只一个,有一件做成花瓶状的多宝桶,才四尺高,适合放在女子的起居室或闺房,祖母什么都替凤娘想好了,可她也是孙女,为何祖母不能多给她几分体面?
像那件象牙金镶宝石的珍珠马车摆件,还有镂雕象牙云龙纹套球,一共十二层,是宫廷御赐,祖母的陪嫁品居然给了嫁得最差的凤娘,而凤娘却随意摆在多宝墙上,也不怕摔了?
金梅娘满心不悦,这种珍品若是让她转送给杨锦年,一定能让太子多疼惜杨锦年,因为杨家的家底不多,有能耐的祖父和父亲早逝,才委屈杨锦年做了孺人。
凤娘若是能听到她的心声,肯定会笑死。太子是什么人,会稀罕宫廷御赐之物?好二姊啊,有点野心不要紧,看不清真相就槽了。
姊妹相见,气氛似乎相当融洽,其实背后全是虚情假意,没有真诚。
日子过得飞快,一晃眼就是四月二十六。
凤娘身着杏子红透纱绣牡丹含露的长裙,桃花妆既粉嫩又明媚,映衬四月春光正好。
那姿态呀,不负大家闺秀的沉稳笃定,安宁无波。
柳震的微笑如拂面的春风,眼神惊艳,“我的倾城娇娘啊,你二姊会后悔发帖子给你的。”
凤娘一笑如百花齐开,“相公就使劲地夸吧,也不怕人笑话。我二姊最要脸面了,娘家姊妹齐娶一堂,她只会开心。”
柳震自然不会反驳妻子,她可是他心尖上的人。
夫妻禀了忠毅伯,便坐车赶往杨府,不早不晚,已正抵达。
天气渐渐暧和,柳色青青,桃红灼灼,赴会的女眷们的穿着花红柳绿,满面春风地争奇斗艳,似乎要将泥塑凡胎妆扮得有如瑶池仙女才甘心一般。
柳震去了大厅,沈珞也到了,许多勋贵子弟也来凑兴,他们跟柳震更合得来,柳震——为沈珞介绍。
沈珞暗暗感激,心里松了一口气,他实在吃不消杨修年那帮才子的咬文嚼字。
只有亲戚晚辈须进后堂给杨老夫人拜寿,因此柳震和沈珞随着杨修年去见礼,很快便退出来。
待男客拜寿完,杨夫人和金梅娘便扶着杨老夫人回后院,那儿有一群女眷等着贺喜。女人聚集的地方,才是重头戏。
杨修年如今在东宫当差,可不管太子如何礼贤下士,都不会亲临小妾的娘家,但太子不来,静王可以代他来,礼品还是太子府出的。
静王一到,柳震、沈寄等一票纨绔便闹开了,才子们也抢着在静王面前露脸,做着应景的祝寿诗词,画着麻姑献寿、仙萼长春图。
欢笑一堂,喜气浓郁,饮酒作乐,高谈阔论,早忘了作寿的杨老夫人,男人间的交际应酬,戏子、歌伎可助兴,正经女人则是能坐多远就坐多远。
静王坐在众人中间,一张清逸俊美的脸上,鬓若刀裁,鼻粱高挺,眼眸深邃不见底,长眉斜飞入鬓,浑身上下掩不住的王霸之气。
朝臣皆知,十岁便出宫建府的静王不得皇上关爱,即使聪明机智,却懒于学问,疏于骑射,论文论武都学得马马虎虎,做得最好的是吃喝玩乐、跑马打猎、钻营赚钱,简直是生来享福的。
这样的静王,却赢得一票纨绔肝胆相照。
才子们求表现,固然有讨好静王之意,王府也需要附庸风雅的文人作谋士家臣,野心大一点的则指望静王将自己举荐给太子。
柳震看着这一切,玩味在心头。
有那位太子爷在,他才不想入朝为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