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李成宇拎着公文包，走过钱柜KTV走道，这里是三楼，他要到302包厢参加大学好友们的聚会。

　　今年夏天特别热情，整个八月台北像块胡椒饼被放在火炉里烘烤。为了抵御高温，人们纷纷穿背心，或海滩裤，或夹脚拖，清凉至上。

　　但这些通通跟李成宇的衣柜绝缘。他这人外出一定衣着整齐，衬衫，西装裤；或衬衫，休闲裤。至低标准也要是Ｔ恤，牛仔裤。他认为穿短裤露出一大截腿，会让他很虚冷，穿拖鞋出门看起来太不庄重。说他拘谨也好，矜持也罢，他就是坚持做人要严谨，外出衣着要规矩，头发梳理整齐，仪表干净光鲜。讲话要有礼貌，公众场所轻声细语，做起事情要有原则，绝不可为非作歹、搞七捻三。

　　他这个人，正直上进，嫉恶如仇。

　　偏偏走道前有位小姐正暴跳如雷，李成宇不得不停下脚步，冷眼觑着。

　　此小姐身形高瘦，长发微鬈很随便地就扎在脑后，几根跳出来的散发正乱乱翘。五官算清秀，双眼皮大眼睛，鼻子不挺但形状算可爱，嘴型润美可是因为正在骂人所以大扣分。最恐怖是她穿着猴子吃香蕉的卡通图案黄Ｔ恤，还搭着宽松的牛仔短裤，裤底边缘还有刻意耍叛逆的须须，李成宇看了很反胃，更别提她脚下的夹脚拖鞋了。再加上她讲话大声，用字遣词粗鲁，真是灾难。

　　李成宇避到一旁，不想经过正大爆炸的女人身旁。

　　她声音大，他不得不将谈话内容听得清清楚楚，她似乎在骂下属——

　　「三万？喂，笨蛋，妳跟我三年也知道我胡可艾在采购部的影响力吧？我可是连续三年拿下鑫欣鱼场合同的胡可艾欸。我不是长得可爱而已欸！三万块也好意思给我……要我选他们家商品，干么不干脆给我五十还是一百万？这点价就要收买我？我看是要激怒我吧？笑死人了！都是妳，这种价码妳应该当场把他们代表轰出去才对，还打电话来烦我？  」

　　骂完，胡可艾按掉手机，转身，瞪住一直在旁欣赏的李成宇。

　　「喂？」她问：「我认识你吗？你干么站在这里一直偷听别人讲电话？」不要以为她没发现，这位先生听够久了。

　　「偷听？」李成宇点点头，答得不疾不徐。「阁下拿的是手机吗？我还以为是扩音器，还需要偷听吗？」

　　胡可艾瞬间胀红面孔。「我意思是……你干么一直站这里听？你太闲喔？」这个人病态，大热天来唱歌，穿这么正式，还拎公文包，一身打扮像英国电影里的侦探先生，加上那张虽然英俊但神情阴郁的面孔，确实很有耍变态的潜力，就像那种表面正人君子风度翩翩，私下邪恶暴力阴森恐怖的大坏人。

　　李成宇解释站在这里的原因。「那是因为有个暴躁的女人在走道上骂人，我很害怕，不敢过去。」他讥讽道，可是口气很平常，这更教被讥讽的人尴尬愤怒。

　　「莫名其妙！」她怒瞪他一眼，手机塞进牛仔裤口袋，转身就走进302包厢。

　　302？李成宇不记得好友们有谁要带女生来的。他走向包厢，她却慌乱地退出来，一直朝包厢里的人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走错包厢……我要去303，不好意思……」莽莽撞撞退出来，差点撞上后面的李成宇。当然，她又赏他个大白眼，才急匆匆走开。

　　冒冒失失的！李成宇推开302包厢。

　　「等一下！」那女人又冲回来，推开他，闯进去。「我想起来了，怪不得我觉得面熟。张国耀？  是你，是你对不对！你嘴角那颗三八痣我记得很清楚！」

　　当所有人都还来不及反应时，她像箭射出去，扑向李成宇的朋友小张，狂追猛打踢踹，还想呼他巴掌，双手揪住他头发狂乱猛扯，咬牙切齿骂道：「臭小子，让我堵到了，王八蛋！我今天揍死你。」

　　包厢里一共三个大男人竟乱成一团，有人挡她，有人拉她，有人护苦主，有人赶快按服务铃求救。可这位小姐就像大金刚附身，细瘦身子竟暴跳如熊。

　　情况大失控，小张脸被抓出三道血痕，衬衫被扯落两颗钮扣，头发被拔去十几根，再不制止女金刚后果堪虑。

　　幸好，李成宇学过擒拿术，他悠哉悠哉走过去，朝那团混乱一记擒扭，将女金刚像小鸡拎出包厢。

　　胡可艾双脚腾空还在踢，可箍住她的双臂如钢铁般强硬，她无法挣脱，只得对着缩成一团被揍到在沙发颤抖啜泣的张国耀骂：「我还没揍过瘾，下次别让我再看到你……」

　　服务员赶来了，李成宇将女金刚扔出门外，对服务员说：「这位小姐闯到我们的包厢，打伤我的朋友。」

　　「小姐，请妳节制，否则我们要请警察来处理。」

　　女金刚胸膛剧烈起伏，瞪着扭她出来的男人。「又是你，果然烂男人交的朋友也烂。」刚刚的怀疑很正确，张国耀的朋友百分之九十也是变态，一丘之貉，低级下流无耻！她撂狠话：「你也是，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不然呢？」

　　「不然你就死定了。」

　　「小姐……」李成宇瞇起眼睛，他最讨厌暴力，更痛恨被威胁。

　　「干么？」

　　「妳是在威胁我吗？」

　　「对，你帮那个混蛋，我就跟你杠上了，所以不要再让我看到你，不然你死定了。」她这个人撂起狠话超习惯的。

　　李成宇问男服务生：「你听见她说什么了吧？有没有听得很清楚？」

　　「挺清楚的，先生。」男服务生强忍笑意，这位小姐很凶悍啊。

　　「好极了。」李成宇拿出手机打电话。

　　她困惑地问：「干什么？想撂人来喔？不会吧？这么逊。你撂啊，我胡可艾没在怕的啦……」

　　他真的撂人来，撂来警察先生。

　　胡可艾被逮捕，搭警车「偶伊偶伊」去警局报到。

　　而这群男人也甭唱歌了，搭另一辆警车去警局做笔录。

　　「有必要这样吗？真的有必要这样吗？」吴阿明抱怨。

　　「我真的快要疯了……」小张负伤，很颓丧。

　　「我只是想好好跟哥儿们唱歌，怎么变这样？」李国安揪头发。

　　「李成宇？  你倒是说话啊！一点小事干么报警？」阿明恼道。男人们起内讧，向前座的李成宇抗议。讲出去会被笑死欸，好像他们一群大男人怕一个女人，怕到Call警察来救人。

　　李成宇双手抱胸，坚定坚决，正义凛然地说：「一，她打人；二，她威胁善良老百姓……」

　　「善良老百姓？谁？你吗？  」李成宇的好友们纷纷嗟他，很不给面子喔。

　　「小张……」李成宇看着张国耀。「我很好奇，你做了什么事惹到那个可怕的女人？」

　　「对啊对啊，你怎么会惹到那种女人？」

　　「我……我……我……」张国耀支支吾吾。

　　「该不会是造了什么孽吧？快说！」阿明踹他脚。

　　「唉……我抛弃她啦！」

　　「什么？」

　　「那种女金刚？」

　　「你也吃得下去？」

　　兄弟们嗟得更用力，太恐怖了。

　　张国耀可是家世显赫的有钱公子哥欸，交往的对象都是娇滴滴的小女生，怎么会搭上刚刚那个动作粗鲁的女金刚？

　　「我真的快疯了……」

　　胡可艾咬着下唇，快气死。她作梦也想不到会有一天竟坐在警车里，左右还坐着另两名男警，只差没给她上手铐。

　　天啊，天啊，这世界反了。

　　那个男人竟然被她骂几句就报警抓她，够小心眼了，怎么有这种小气的男人？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像张国耀那种男人被打活该好吗？  那个张国耀曾经搞大她好友的肚子，还上了她另一个好姊妹的床，最后还拍什么下流的性爱DVD，虽然事后有销毁，但这整个荒唐的过程已经让她的好姊妹们身心重创，精神耗弱，一个差点自杀，一个终身不敢再交男朋友。这种烂人，被揍是不是活该？

　　呼！

　　胡可艾吹着额前的发，呕死了。早知道会被逮捕，她应该多踹几脚过过瘾。笑死人了，几个大男人告她威胁？还报警抓她。

　　两位警察大叔从带她上车起，就一直觑着她笑。

　　胡可艾忍不住抱怨：「你们也觉得荒唐对吧？  我不过就跟刚刚那个男人说下次让我看到你就死定了，就这样而已。他竟然找你们来抓我，太好笑了。」

　　是很好笑没错，但是两位警察大叔摊摊手，对她耸耸肩膀，看起来爱莫能助，感觉上挺幸灾乐祸的。办多车祸啦、抢劫啦这种让人心情郁卒的案件，偶尔来这种荒唐好笑的案子，他们挺开心的，尤其是在这样无聊的深夜里，睡意全消哩。

　　一伙人在警察局里，一群男人跟一位女子，互相大眼瞪小眼。

　　做笔录的警员问明事由，劝两造和解。

　　警员问张国耀：「你要告她伤害吗？」

　　张国耀从进入警局开始就一直低头，不敢直视胡可艾。他手指抠着桌面小小声说：「那个……我是觉得不用啦……」他感觉到一旁胡可艾瞪过来的冰冷视线，怕到不敢抬头。

　　胡可艾冷哼：「当然不用，比起他做的事，这几个巴掌跟拳头算得了什么？」

　　「既然当事人不追究，那么……请问这位先生，您要告她威胁你吗？」警察问报案的李成宇。

　　胡可艾纳闷地觑着警员，是她的错觉吗？为什么觉得警员看着那个李某的神情很敬畏？难道跟她一样觉得他可能是大变态？

　　李成宇也不想想他体格英伟和身旁那位纤瘦女人差了多少，他理直气壮地说：「对，我要告她威胁。她说下次我再被她看到，我就死定了，KTV的员工可以作证，我很怕。」

　　警员别过头，双肩颤抖，强忍住笑。

　　胡可艾一脸无辜，皱着鼻子，真是够了，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这粗犷的家伙怎么可能怕她啦！

　　「刚刚是谁把我像拎小鸡那样揪出包厢的？你很怕？」胡可艾嘀咕着，瞄着他，钦佩他讲得面无表情、脸不红气也不喘的，反倒是他的朋友们都在笑。

　　警察大叔终于忍住笑，问胡可艾：「妳是真的要让他死？」

　　「我……那是顺口说说的啦。」

　　李成宇凉飕飕地说：「是吗？听起来很认真。」

　　「这位先生，你明知道我没那个意思，再说我们俩身材差那么多，我如果能让你死就好了，可是我根本没那个能力，除非我有枪啊刀啊剑啊。」

　　「意思是如果妳有枪啊刀啊剑啊，妳会让我死对吧？警察，现在你也听见了，我真的怕。」他故意跟她杠上了。

　　大家又是一阵憋笑，只有胡可艾铁青着脸，而李成宇则始终冷着一张脸。

　　胡可艾转身面对他。「怎么会有你这么小心眼的男人？」她真的快崩溃了。

　　「我也很纳闷，」李成宇轻蔑道：「怎么有妳这么野蛮粗鲁的女人？」他嫌弃的不只是她的个性，还有这女人和下属讲话的态度，最重要的一点是她先前跟下属对话中不经意泄漏的关于鑫欣鱼场以及业者贿赂她的肮脏事，好像是业者代表拿了三万请她帮忙，被她嫌少，所以骂了助理一顿。总之，他对这女人的印象坏透了。

　　「好，告啊，你告啊。」胡可艾被惹毛了。

　　警察忙介入劝和。「小姐，妳不要再激怒人家了，妳这脾气真不好，我想李先生也不是那么不好讲话的，其实妳只要态度稍微放软一点，我相信他不会计较的。是不是？李先生？嗯，你不会真的希望因为这种事让大家上法院吧？这是浪费国家资源……」

　　「我可以不追究，但是她要道歉。」李成宇说。

　　「道歉？我做错什么了？」胡可艾昂首挺胸，骄傲得很。

　　「妳打伤我的朋友，毁了我们的聚会，对我讲话无礼，语带威胁。」

　　「呴，好笑得咧，你朋友这么烂你还帮他，他被揍活该。」

　　「难道只是因为他抛弃妳，就罪该万死？」

　　「什么？」胡可艾跳起来，指着张国耀质问：「你抛弃我？你跟他们说你抛弃我？  」危险，女金刚又要发作了。

　　张国耀吓得躲在李成宇后面。

　　「不是吗？」李成宇盯着张国耀。

　　「我肚子好痛，我去一下厕所。」张国耀奔向洗手间。

　　胡可艾揪着头发发狂大叫：「这个人搞大我好友的肚子，同时又骗了我另一个好姊妹的感情，还拍了她们的性爱DVD，差点就流传出去，然后这家伙劈腿搞大别人肚子后就避不见面不处理，他抛弃我？我胡可艾智障了才会跟他谈恋爱！」

　　「小张是禽兽。」阿明倒戈，转而支持胡可艾。「妳揍得好，我都不知道他这么差劲。」

　　「够低级了，我不知道小张在女人方面这么下流。」国安马上划清界线，以友为耻。

　　李成宇清清喉咙。「好，算妳打得有理……我不追究了。」他跟警察说：「我们和解。」

　　「对不起噢，我不和解。」胡可艾双手抱胸，交叉双腿，往椅背一靠，跩兮兮地说：「你一点小事就把姊姊我弄到警察局，喂，我们就来打官司好了，看谁比较有空。你告我啊，告吧。」

　　「妳确定？」李成宇睨着她。

　　「胡小姐……那个……妳靠过来一点……咳咳。」警察叔叔暗示她耳朵凑过来，他压低声音说：「妳知道他是谁吗？这个李先生是警官……」

　　什么？胡可艾脸色骤变，回头，瞪着李成宇——Ｘ，我怎么会那么衰，惹到个警官？

　　怪不得咧，抓人像拎小鸡，讲话也非常机车，简直把她当犯人当，而且这些警员对他很尊敬。

　　「我知道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胡可艾再怎么白目也不想去惹警官。她深深，深深地深吸口气，逼自己将满肚子火气硬是龟缩下去。「好，就和解。」

　　「呵呵呵，呵呵呵……」警员呵呵笑地打圆场。「就是嘛，本来就没什么事嘛，大家好好说就行了啊，那么请两位在这里签名，要不要彼此握个手啊？」

　　这个警察好烂的建议，被胡可艾跟李成宇瞪视，低头咳嗽不敢再多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