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宝……我想喝水……”不知睡了多久,凤筝昏沉呓语,半梦半醒。
有人扶她半坐起身,帮她将枕头放在身后,又递了杯水到她面前。
凤筝睡眼惺忪,咕咚咕咚喝完凑到唇边的温水,才完全睁开眼睛。
“吓啊!”视线陡然清晰,凤筝立刻弹开,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被王远虑吓到。
“王远虑?!怎么是你?”
“不然呢?”王远虑回答得很没好气。
“当然是八……欸?不对,这里是哪里?”凤筝话都还没说完,便发现另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陌生的天花板、陌生的墙壁、陌生的床铺……难道是她梦游?
“天空塔工程处里的房间。”王远虑话音平稳。
“呃?这个工程处还真豪华啊,啧啧,为富不仁。”居然还有房间和独立的卫
浴?凤筝环顾四周,连声惊叹,王远虑真不知是怎么压榨员工的?
“我并没有不仁,要比豪华,你墙后那个房间也不遑多让。”
“呿,还真是过奖了。”这人真是怎样都能酸她欸,这算一种特殊才艺吗?
“哪里。”王远虑眯阵,神情不悦。
天知道他有多担心她的身体,见她昏倒,他有些自责将她卷入天空塔事件里,甚至还请了医生出诊来探她,知道她是中暑后才稍微安心了些。
结果,她好不容易醒来,居然只知道关心工程处豪不豪华,还说他为富不仁?
“你身体也太差了,不过铲几个小时的土而已,居然就会晕倒?”而且中间还有让她休息,王远虑实在很难不调侃她。
“才不是我身体太差,我从一大早……不对,我从昨天就开始不舒服了。”凤筝为自己辩解。
“既然不舒服,为何不早说?”王远虑拧眉。
是这样吗?难怪他今早去寻她时,她睡得一点警觉性也没有,他原本还以为她只是贪懒,原来她那时就已经不舒服了。
“我说了有用吗?反正你一直觉得我在装神弄鬼啊,甚至还使出压墙逼我就范的下流招数呢!”要酸人谁不会呀?凤筝回应得很没好气。
王远虑一怔,脸色瞬间转了几转,接着摸了摸鼻子。
好吧,他无法反驳。事实上,直至方才挖出蔡吴美淑的金砖之前,他确实都是抱着凤筝在装神弄鬼的刻板印象,就这点而言,的确是他不对。
“对不起。”向来一板一眼、就事论事的王远虑二话不说地道歉,而他的就事论事吓坏凤筝了。
凤筝一脸狐疑地望着他。
“干么?”王远虑挑眉。
“没想到,原来你也会向人道歉。”凤筝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
“那你当我没说。”得了便宜还卖乖。
“咕,说都说了,还能当没说的吗?我大人大量,才不跟你计较。”凤筝身体舒服些之后,又恢复成昔日那般践样。
可惜,拽归拽,刚醒的她反应显然慢了好几拍。
“对了!蔡万富呢?!”那个没良心的家伙呢?和工程处的豪华度比起来,这才是更重要的事,凤筝急问。
“回去了。”
“那些金子呢?”
“让他带回去了。”
“让他带回去了?”凤筝惊嚷了起来。“怎么可以让他带回去?他一定会通通拿去赌博输光的啊!”
“输光了又怎样?”王远虑扬眉。
“那是蔡吴美淑辛辛苦苦存下来的钱!”
“他的妻子为他挡风遮雨太久了,他原就应该承担他的失败。”王远虑回应得毫不留情。
“……”对,蔡万富应该承担他的失败,每个人都应该承担自己的失败,就算蔡万富输到倾家荡产、露宿街头,都不关任何人的事。
王远虑说的没错,可凤筝却沉默了好半晌,一时之间心里有些难受,也理不清她究竟在纠结些什么。
她起身下床,试探性地伸手触碰王远虑手臂,碰了碰,什么也没见到,最后索性牵起王远虑的手,在不大的房内四处乱走,而王远虑就这么由她拉着走,只是眯细了眸,静静睇望她。
“蔡吴美淑?……蔡吴美淑?”凤筝里里外外张望,依旧遍寻不着,便试着对空气喊了几声。
王远虑沉默地观察她的举止,其实他有些讶异自己没有立刻推开凤筝,甚至还这样任她摆布。
对他而言,金砖既已物归原主,而凤筝也说蔡吴美淑时间到了,工地闹鬼事件应该已算解决,他实在不需要再让凤筝又牵又拉、手来脚来地如此自然。
可是,他似乎越来越习惯凤筝的靠近,越来越熟悉她掌心的温度、肌肤的触感,还有,也越来越习惯她对着空气说话的举止。他对她感到好奇,很想看看她究竟想做什么;她是一个很奇妙的存在,莫名勾惹他兴趣。
“真的没有了,蔡吴美淑真的不见了……”凤筝喃喃自语般的声嗓听来有些失落。
“你找她做什么?”原本不是很怕鬼的吗?现在反倒找起鬼来了?王远虑真是越来越不懂她了。
“我只是……”只是什么?凤筝自己也说不明白。“我只是……到头来……觉得我什么也没能做。”凤筝有些失望地将牵着王远虑的手放开,颓然地坐在床沿。
那是一种很深沉的无力感与绝望感,她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蔡吴美淑不见了。
最初,她想收蔡吴美淑收不成;最后,她想帮蔡吴美淑也帮不成。她是半个麻瓜,不上不下、不伦不类,还一事无成,凤筝实在很难不感到沮丧。
“你在说什么?你不是才刚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吗?”王远虑完全不懂她的低落从何而来。而且,他再次发现,他真的不喜欢看见凤筝消沉丧气的模样,也不喜欢凤筝放开他的手。
“怎么说?”他的回答令凤筝有些讶异。
“帮蔡吴美淑完成她的心愿,替她说完她想说的话,将她想找的东西找出来,物归原主,这难道不算一件了不起的事吗?至少,除了你以外,没有人能办到。”王远虑面容平静,整段话说得无波无澜。
“这算吗?”向来在口舌上与王远虑斗惯了的凤筝一时之间听不出他真正意涵,不知他是褒是贬,疑惑地仰颜望他。
“当然。”王远虑回得斩钉截铁。
“好吧,或许是这样吧,但我总觉得,我应该可以做得更好。”凤筝并没有因王远虑的肯定回应感到高兴。
“你想好成什么样子?”一个是烂泥,一个是女鬼,她还想怎样?
“我也不知道……我就是觉得,若是我妈妈或太奶奶,或任何一位凤家姑娘,应该不至于会像我搞成这样。”
“搞成怎样?难道你想帮蔡吴美淑看管蔡万富一辈子?还是想代替月亮惩罚蔡万富?事实上,你若不是自卑感太重、太完美主义,就是在钻牛角尖,而这三件事情都没必要。”王远虑向来库利,一针见血。
“我怎么可能自卑感太重?”凤筝一秒钟就跳起来反驳了,开玩笑,她可是凤五——她……
她本还想再辩,可王远虑扬高的眉显示十足十的不相信,霎时令她心虚气弱了起来。
好吧,算了,经过刚才的事情,她真的不想再自欺欺人了。
“我确实……”凤筝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不肯轻易承认自卑,只愿简单带过。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我格格不入、力有未逮,不论是在凤家,或是在一般人眼里;在凤家,我眼不能辨阴阳,没有灵能,不算个称职的‘姑娘’,在一般人眼里,我又因为懂得命理堪舆,显得太过奇异。”
约莫是初次见鬼的经验太过奇特,结局又太令人惆怅,所以,她才会对唯一有参与其中的王远虑诉说这些从未向人提起过的心事吧?
他是她唯一的盟友,和她同样身历其境,或许,唯有他能懂她的心情?
提起这个,王远虑又忍不住想吐槽她了。
“你也知道奇异,住处古色古香就算了,还能说是祖厝,要维持传统,只能整新不能翻修,可为何老是要穿旗袍、拿扇子?还是,这是你们凤家姑娘们的工作服?”
“不是‘姑娘们’的工作服,只是‘我’的工作服。”凤筝强调。至于扇子,那是她奶奶传给她母亲、她母亲又传给她的,不过这暂时不需向王远虑交代。王远虑用扬高的眉毛问她为什么,凤筝很快就看懂了。
“王远虑,我问你喔。”
“问。”
“你觉得我看起来像几岁?”
“二十几。”
“好,那我问你,假如你今天想去算命,同时看到路边有两个相命摊,一个摊主是六、七十岁,白发白胡的老人,而另一个摊主则是二十几岁的女生,你会选择去哪一摊相命?”
“老人那摊。”
“为什么?”
“有经验。”回答出结论,王远虑似乎隐隐约约明白她要表达什么了。
“对嘛,要我也是,一般人都会这样选择的。所以,你老说我装神弄鬼,可是,我若不装神弄鬼,不让人家觉得我好像很神秘很高竿很行很有本事,我怎么扛得起凤家招牌?”
“确实如此。”王远虑想了想,颔首。就像他,自接下予阳要职之后,也一直与三件式西装为伍。
他年轻上任,难以服众,所以在穿着上加倍用心,绝不允许落人话柄。
“再有,你说我自卑,我不知道我算不算,我只知道,只要别人知道我是凤家人,又是当家五姑娘,要不敬我、怕我,要不就是讨厌我,我的客户也是如此。所以,我一直希望我做得更好、再好一些、再完美一些。除了八宝,我没有朋友,就连我的亲人也不能像看待普通人般看待我,王远虑,难道你就不怕我?或是不讨厌我?”她单打独斗,格外孤独,无论做好做坏,都未必能得到认同。
而仔细一想,王远虑似乎才是那个最该怕她或讨厌她的人,他既和她共享了她荒谬的见鬼初体验,也见识过她屋宅的墙后秘密;他看透她的虚张声势,却也误打误撞体会到她的特殊灵能家传。
可是,他的态度就和之前对她一样相差无几,同样想到就酸她一下,他是真的对她心无芥蒂,还是太会演戏?
不过王远虑倒是回答得很坦白。
“我为何要怕你?无论你看见什么,我都看不见,我只是一个看不见鬼的商人而已,何必怕你?至于,讨厌你?在今天之前,你都还没有在我心里重要到能令我有‘讨厌’的情绪,最多就是不喜欢,不想有交集。”而在察觉了她的体贴、正直与自卑的今天之后,更是无论如何都讨厌不起来,可碍于某种莫名的自尊,王远虑毫不犹豫省略了后句。
“凤筝,人们都对未知的、与自己不同的、无法掌控的事物感到害怕,你之所以被恐惧、被忌惮,那是因为你不是个庸人。”其实,王远虑觉得他没有必要向凤筝解释这么多,可是,他就是不忍见她颓丧。
就某方面而言,他觉得凤筝和他很像,有责任感、爱逞强、易心软,还有……同样很孤单;他们同样背负家族中某些人的期盼与恐惧,接掌家族事业,无从逃避。
他举起手,蓦然有股冲动,很想拍拍凤筝的肩,或是摸摸她的头,可是,一念及他的碰触会令她见鬼,只好又默默将双手负于身后,走至看不见她神情的稍远处,不经意地背对她,以忽略内心的蠢蠢欲动。
短短两日,他对凤筝的心情,由最初的不理解、看好戏,到共患难、好奇、被逗乐,及至现在的同理、心怜,连他自己都感到太过戏剧化,可却不得不承认。
凤筝完全没预料到王远虑会如此说,她盯着他有着宽闇肩膀的挺拔背影,沉静良久,反覆琢磨思忖他的话,心头有些暖暖的。
王远虑确实如她所想,是她唯一的盟友,和她同样身历其境,能懂她的心境。而此时压于胸臆间的沉重虽不到豁然开朗,但已渐露曙光。
她走到王远虑面前,仰颜看他,悠然转柔的眸底满是星光,蕴含笑意的两片红唇吐出的却是:“原来你就是都这么想,所以才可以这么自大狂妄又骄傲自恋吗?”
王远虑眯起眼看她,不知该不该高兴她恢复生气。
“怎?你爱上我了吗?”微现的酒窝无法骗人,轻易透露出他的心情很好。
事不过三,这下他毫不怀疑,他确实喜爱凤筝嚣张跋扈、嘴上不饶人的模样比她的哀愁神情多出许多。
“真是够了,少臭美了你!”凤筝瞬间大笑了起来。
可她不得不承认,王远虑的安慰与自恋令她一扫阴霾,心情大好。
她从未开口向人诉说过这些,没想到竟能得到如此正面的回馈,而且,居然还是从一个能令她见鬼的坏嘴男人身上,这真是见鬼了。
“王远虑,谢谢你。”凤筝从未想过,她有朝一日会向王远虑道谢得如此真心诚意。
“谢什么?”
“谢你……干么?”凤筝话说到一半,猛然收口,因为这次换王远虑一脸狐疑地打量她了。
“没想到,原来你也会向人道谢。”照样造句,王远虑将她稍早时说的话还给她。
“咕。”他们两人同时笑了,凤筝与他视线相凝,感觉有某种热流缓缓淌过胸口,令她胸腔震颤,双颊红嫣。
一定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她竟觉得王远虑比之前更加英俊焕发,他目光澄澈清明、神情沉稳自信;他的唇瓣丰实、颊畔酒窝腻人……令她不由得想起曾与他交缠过的手指,和他掌心的触感。她得说些什么,才能掩饰她过快的心跳。
“对了,怎么没看见八宝?八宝去哪儿了?怎么去那么久还没回来?”她猜八宝一定在她身侧不远处,只是不知在忙些什么,尚未兜转回来,所以初醒时才没探问。
“他看你睡得熟,说要回家煮点甜汤带来给你喝,还说你怕脏,醒来可能会想马上换衣服,要顺便帮你带件新衣服来。”还有书僮比八宝更称职的吗?王远虑都感叹他向来无微不至的助理输了。
“呿,这样啊……慢着!什么?!八宝自己开车回去了?”消化完王远虑说的话,凤筝陡然惊慌失措了起来。
“是。”王远虑不解她为何要如此紧张。
“不能让八宝单独开车,我打电话问他在哪儿。”凤筝急急忙忙地寻到她的随身包包,匆忙伸手在包包里捞手机。
“他开车技术很差?”王远虑挑眉。能让人担心成这样,究竟是有多靠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