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初见第一眼,匆匆已是十年,何津羽从十六岁的女孩变成二十六岁的女人。
大学四年中,追求她的人不少,但没有人能成功,只因她心中已被占满,没有空间再容纳别人,即使在杨奇峰当兵的时候,这份关系也没有停止,每当他休假回来,她会准备好他爱吃的东西,喂饱他孤单在外的渴望,当然也包括她自己。
大学一毕业,她顺利考上国税局,大家都不意外,她看来就是那种很稳的人,担任公职再适合不过,确定上榜后,她送给自己一个礼物,去做了近视镭射手术,彻底脱离眼镜妹的人生。
至于杨奇峰,他一退伍就再度进入家族企业,这次不只是实习,而是担任管理职位,大家都睁大了眼在看,董事长的十一个儿女之中,究竟哪个最有出息?哪个最会败家?
杨奇峰对自己有莫大期许,也给自己极大压力,繁重工作之余,唯一悠闲时间就是跟何津羽共处,平常她除了上班和回家,一有空就到他的住处,两人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做着情侣们才会做的事,说些只想对彼此说的话。
秘密的约会仍在进行中,隐藏的情感反而燃烧更烈,然而只在这间屋内,一旦走出大门,他们就是陌生人。
周五,北区国税局北县分局第一课,一旁的同事转来文件,“津羽,拜托你了。”
“OK。”何津羽点个头,双手在电脑键盘上飞舞,他们的工作内容包括遗产税,赠与税,营利事业所得税,简易违章案件,每天就是受理申报,审查,开征和查缉。
数字繁复,资料繁多,但她喜欢这份工作,一切都有法可循,有理可推,没有灰色地带,多好啊。
“帮你介绍对象怎么样?我邻居的姨妈的外孙,今年三十岁,也是公务人员,非常适合你喔。”
“谢谢,但是不用了。”何津羽总是如此回答。
“考虑一下嘛,”热心同事还不肯放弃。
“抱歉。”她心有所属,不想浪费别人时间。
傍晚时分,何津羽走出办公大楼,手机响了,是杨奇峰的来电,她一接起就听到那熟悉嗓音,“我晚上十点到家,你可以过来吧?”
“嗯。”时间多得很,她可以先去买菜,慢慢料理。
“不用辛苦煮饭,我有应酬,吃过了才回去。”
“知道了。”反正他说他的,她做她的,过去那个胆小的小女孩已长大了。
“晚上见。”
“嗯,晚上见。”这就是他们的“约会”,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知还剩几天几分几秒,她尽量不去多想,试着活在当下,还能爱就爱吧。
晚上十点,杨奇峰打开家门,只见沙发上躺着一个女人,桌上有个保温便当盒,她还是费心做了他爱吃的东西,昔日听话的她已不复见,唯一不变的就是对他太好。
他走到沙发旁蹲下,静静凝视情人的睡颜,这几年来她越来越美了,摘掉眼镜之后,加上合宜的打扮,不算艳光四射,却是细致有味,他伸手抚摸她的发丝,光是这幅画面,就能让他沉淀所有杂念,其实他要的不多,回家时有这分暖意就够了。
然而在事业上的野心,家族中的斗争,却让他无法因此满足,他从小就立志要爬到最高的地方,即使那必须以孤独为代价。
“嗯……”感觉到有人触碰,何津羽缓缓睁开眼,“你回来了。”
他没说话,坐到她身旁,把她抱到他腿上,她也习惯他的举动,不想说话时就什么都别说,只要他还需要她,那么她就会在他身旁。
安静了几分钟,他才开口道:“怎么又做了便当?”
“是我吃不完的。”
“你一个人不会煮那么多,就是不听话。”他不骂骂她不行,现在她都不怕他了。
“明天我自己吃总可以吧?”做给他吃还要被骂,她何苦来哉?
“当然不行,那是我的。”他拨开她的长发,解开她的衣扣,沿着那白嫩耳朵脖子和肩膀亲吻,“全都是我的。”
“你很嚣张耶。”她边笑边躲,然而形势比人强,还是全让他吻去了。
在吃饭之前,杨奇峰决定先把情人吃了。从头到脚都不放过,从两人的第一次以来,他总吃不腻这可爱的女人,心甘情愿的对她保持专一,在她略微保守的服装风格下,却是引人犯罪的曼妙身段,仿佛老天特别为他而订做,每个部位都让他流连忘返。
“奇峰,你真要在这里……?”她以为他是个成熟的男人了,原来还是很任性。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笑,“以前我们都看电视演出,现在让电视看我们演出。”
什么?她眼角一瞄,只见宽大的液晶萤幕上,反映出两人缠绵倒影,果真是让电视大开了眼界。
很快的,黑色西装,灰色窄裙,白色衬衫……一堆冷色系的衣服交叠在地上,有他的也有她的,而衣服的主人也交叠在一起,久久不肯分离。
一阵翻云覆雨之后,她在沙发上躺平了喘息,脸色潮红,眼神晶亮,上班以后的他没有太多时间运动,房里放了几台健身器,但他最爱在她身上放纵过多精力。
“你还好吧?”他亲她的脸,好喜欢她在余温中沉浸的表情。
“休息一下就好。”难道要她说他有多强?多猛?他光看她的模样就知道了。唉,篮球队员不好惹啊。
他坐起身补充体力,端起他专用的便当盒,边吃边聊,“今天上班怎么样?”
“还不就那样……”她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平凡踏实,虽然有点闷也得接受。
“能稳定的工作就不错了,哪象我,每个部门都得跑,脑筋都快打结了。”父亲对儿女比员工更严厉,他上面几个兄姐都阵亡了,外放到边疆单位,他无论如何都得撑着。
“要不然我帮你补习,你也可以来考公务员啊。”其实她比谁都明白,在杨家的新生代当中,杨奇峰是最优秀的人才,他父亲也不是笨蛋,眼前的磨练都是为了日后大任。
是的,都是为了日后……即使在这温馨时刻日后的事仍牵挂在她心上,那告别的日子总会降临。
“好啊,等我爸发现我是个蠢才,到时我就得找新工作了。”
“放心,我会照顾你的。”他们都知道这是玩笑话,他注定是天之骄子,哪有可能真的让她照顾?等他继承了家族企业,选个名门闺秀作为妻子,双方的名利加上权贵,所有好处都包了。
稍晚,两人一起洗过澡,帮对方擦干头发,终于躺到大床上,这是周五的夜,他们舍不得立刻入睡,除了接吻还要说话,在这浮华人世间,唯有对方可分享心情。
她看他眉头紧皱,伸手想为他抚平,“你有心事?”
“没事。”
“既然没事,不准皱眉,会老得快。”外人都当他毫无弱点,只有她了解,他是个常做恶梦的小孩,之所以还没去看精神科,是因为他太高傲又太自虐,如果他们不曾相遇,她猜他会短命许多。
“是。”他握住她的手亲吻,这是最宠爱他的手,也是他最依恋的手,如果放开了,他该怎么活下去?
该面对的总得面对,就算他拖得过今晚,拖不过明天,后天,大后天……迟早他得开口,亲手做个结束,关于他和她,这十年。
周六早晨,何津羽醒在晨光之中,不急着起床,杨奇峰从背后抱着她,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似乎不怎么有安全感。
昨晚他们没谈太多话,却欢爱到半夜三点,不知他在工作之余怎会有这么多精力,让她非常确定他没有别的女人,但算算年纪,他已二十八岁,她也二十六岁,算是适婚年龄,他多少该考虑了吧,家族也会他成婚压力,到那时候,她会知所进退的。
转过头,她已整理好情绪,给他一个微笑,“早上想吃什么?”
“吃你就好了。”
“你不想活了?”近来他热情得教她惊讶。
“活着很累,我只想跟你黏在一起。”他把脸埋进她胸前,就这样闷死好象也不错。
她摸摸他的发,黑发之中居然有几根白丝,她比谁都明白他心中矛盾,可他自己不肯放手,这份矛盾就会跟着他一辈子,她只能给他温柔的安慰,直到他真正想开的那天。
他抬起头,忽然有个点子,“我们私奔好不好?”
“私奔去哪儿?”这可怜的孩子,想逃避现实呢。
“去哪儿都好,到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从头开始。”
“好啊,下星期一我们就辞职吧。”她愿随他天涯海角,只怕他无法割舍,他们都知道这是个梦,只能谈谈,不能实现。
望着她笃定的眼,他再次把她拥紧,有一个这么爱他的情人,他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
稍晚,两人吃过早餐,开始打算今天要做什么,他们不出门,就在家约会,可能看影片,听音乐,做些美食,也可能什么都不做,只是感觉彼此存在于同一空间。
就在这平和的时刻,他却必须做个破坏者,“津羽,我话要告诉你。”
她点点头,表示她在听,瞧他眉头紧皱,一定有心事,现在才肯说。
“我……决定要订婚了。”
这天终于来临了,她脑中一片空白,好一会儿才回神,原本她以为不会这么早,以为还有三,五年的时间,平常他们刻意逃避这话题,她在心里不断给自己做预习,真正听到时仍深感震撼。
从昨晚到今晨,那个黏着她的男人,还说了好些傻话,一副没有她不行的样子,原来脑子里想着分手,她这才看清了事实,他们的爱情并非不存在,但人生不只有爱情,对男人来说尤其如此。
他要事业,他要名声,他到哪儿都要做第一名,光是一个她无法让他的生命完整。
“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她出神的样子,让他有点不确定。
“喔,恭喜。”为了这一刻,她早就做好反复排演,不会让他为难。
“你真冷静。”他愣着了,难道依依不舍的只有他一人?
她苦笑一下,不冷静要怎样?要她大哭大闹,还是抱着他的大腿哀求他不要分手?还是让他留下好印象吧,她也是有自尊的。
“对方是怎样的人?”
“我父亲挑选的,我母亲也同意,他们自己先见过了,才介绍给我认识。”
“原来如此。”能让他父亲认同的女人,想必是上上之选,从外貌,家世,学经历都无可挑剔,这么一来,对他继承家业大有帮助,人人都将羡慕他,崇拜他。
“抱歉,我……”
她打断他的话,“你不用说抱歉,你一直对我很诚实,我也有心理准备。”
“津羽……”她越是冷静,他越是难受,宁愿她骂他甚或打他,都会让他好过些。
她打开自己的皮包,拿出钥匙放到桌上,“这还给你,放心,这次没有备份钥匙。”
把钥匙归还这,把空间归还,把彼此的束缚归还,他们仍保有回忆,谁也抢不走的回忆,这辈子无缘相守到老,下辈子他可会多珍惜她?
“你就这么不在乎?”这些年来,他们是彼此的唯一,她怎能表现得这么潇洒?
“我在不在乎,已经不重要了,谢谢你长久以来的照顾。”她向他轻轻一鞠躬,感谢他给她这份爱,人的一生中,无论有无意义,至少也要深爱过一次。
“等等。”看她转身要走,他从背后抱住她,“别这么早走,再给我一点时间。”
她已有心理准备,他却难以割舍,明明是自己做的决定,但他矛盾,他挣扎,他痛苦,她怎能感觉不到?怎能一走了之?
“你想要什么?”她解开胸前衣扣,挑眉问:“还要做吗?”
她是故意曲解他,他想解释却找不到适当言语,“我不是这意思,我只是…只是……”
“除了身体,我没什么好给你的了。”心都已经碎了一地,他还要踩烂吗?
“难道你没有一点舍不得?”
“我没有,就算有,我会努力让自己没有。”
“津羽……”他把她抱进怀中,最后一次呼吸她的芬芳,“我会想你,我会非常想你。”
“最好不要,为了你和你的妻子,你最好把我忘了。”
“你也会忘了我?”他不相信,她不可能忘得了他。
“我会常常想起你,但就当做你已经死了,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她用尽意志力推开他的怀抱,那不再是她能留恋的地方。
他哑口无言,看她转身离去,才几分钟的时间,她的表情从温柔转为冷漠,女人都是这么善变的吗?但若不是他的残忍,她又何需变得这么多?
他相信她爱他,正如同他爱她,相爱的两人却不能相守,一切只为他的贪婪。
这辈子他欠她太多,下辈子若相遇如何还得起?他把脸埋进双手,找不到答案,找不到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