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镜恰巧在此时变换了景致,今她心痛如绞的泣血吼哮终至无声,他孤寂搂紧她断气屍体的身影,如烟遇风般,飘飘散去,消失于水镜中,一切静寂下来,只剩耳里隐约回荡着他的痛楚哀吟。
「好黑……」她适时转变话题,打算趁此避开负屭方才的追问,一方面亦是她被水镜扩散出无月深夜般的墨黯颜色给吸引目光。是夜空吗?却又不见繁星,除去黑之外,没有半点杂色。
黑暗中,青萤色的火,蓦地点燃,但火光不足以照亮全景。
她不在我们这里。萤火照出一张尔雅俊秀的男人脸庞,脸孔白皙得不似活人,仍无损其微笑时所带来的温煦气质。真的,我没说谎,有人中途抢走魂魄,鬼差来不及潜入海中将她带回来,不只她,同一日死去的鮻族众人,也没有半条乖乖到地府报到。
萤火於右方消失,又在左後方出现,轻渺且悦耳的虚声仍道:
这不是特例,成千上万条的魂魄,总是很难全数回来,有些专食死魂的妖物,抢在鬼差到达前便夺走魂魄,当然,也不是没有前例,遇上比较凶恶大尾的恶兽要抢,鬼差敌不过、打不赢,只能双手奉上死魂,以求全身而退……
男人颈项两侧各被架上一柄锋利长剑,却没吓退他的悠哉笑靥。
就算您拿剑架在我脖子上,我仍是没有魂魄供龙子您抢,龙子请回吧。
与且有空间在这里欺负小小鬼差,不如尽快去寻找是哪只妖物捉走龙子要的那条魂魄,她若是被吸食乾净,沦为妖物腹中食渣,可是连下一世转生机会都没有。
水镜中的萤火完全消灭,又恢复成黑。
「你不要只顾着看,说话,跟我说话,你现在瞧见什麽?!」负屭心急地握紧她的手,不要她孤独一个人去面对他看不到的过去,天知道他乡多忐忑那镜里会道出哪些人事物,他不确定在水镜里的他,到底是怎样的人,她只是一直盯着镜中看,不笑不说,他无从分辨起她是快乐或是愤怒。
「黑。」她没骗他,目前,水镜是黑的,她知道,因为那时的负屭正闭起双眼,沉痛地,不愿张开,拒绝外来的绝境美景,拒听万物生生不息的咏赞。
他,封闭着心。
她此时此刻仍安然在这儿,看着水镜,听着负屭说话,原因多麽简单……
是负屭,水镜里的那个负屭,锲而不舍,为她寻回了魂魄。
「黑?」负屭总觉得她有所隐瞒,并未全数吐实。若镜面只是黑,她怎会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眸里镶嵌无止尽的凄恻及哀痛。
「你为了我,在黑暗中辛苦奔波,一心要救我……我误解了你,怨错了你,你不是无情的人,真正无情的,是愚昧的我,我竟然曾经……恨过你。我有何资格?凭的又是什麽?」她能吐露的,仅有这些。
在人界陆略曾萌生的怨怼、不甘、牢骚、自怨自哀,显得如此幼稚无知,死人是没有知觉的,魂魄飘荡,没有喜乐悲伤,活着之人却不同,他必须承受失去的巨变,及汹涌袭来的伤痛,还有,被独自抛下後的茫然失措。
「所以,我在水镜里,表现没有太糟糕?」他对这点耿耿於怀。
「没有。」他认真询问的神情,逗开了她一朵浅浅笑花。
他表现得一点都不糟糕,反而太好太好……好到教她怜惜他的痴傻。
「那就好。」他松一口气。
「抱歉……我还想多看水镜一会儿,可以吗?」鱼姬向勾陈致意,她知道後头仍有一段不短的故事,她想将它仔细看完,可又觉得会耽误到勾陈的宝贵时间而深感歉意。
「你随意,我勾陈什麽没有,就属空闲时间最多,特别是,我拒绝不了美人儿的央求。」勾陈甜美微笑。
她颔首道谢,水镜那幕黑暗,露出一丝幽蓝光芒,不觉明亮,反倒有抹森冷寒意沁来。
镜内,一个女人,娇娇媚媚的女人,慵懒恬适地含着亮丽微笑。
唉呀呀,被你找着啦?是啦,鮻魂是我半路截走,我准备一天吃一条,据说吃下鮻魂,有病治病,没病强身呢。
别别别,手里的剑可别挥过来,我怕死了疼呢。大不了还你嘛,何必一副想将我撕吃入腹的凶恶嘴脸呐?鮻可不走我动手杀的,我不过是站在一旁,等鲛鲨群吃够了,一只只把鮻给扯呀拉呀咬断身躯呀嚼碎头颅呀……我才将断气的鮻魂给拿过来,就算我不拿,鬼差也会勾走,你要找人报仇泄愤,应该去找鲛鲨,是不?
你要找条母鮻呀?情人……是吗?
呵呵呵……我呐,心肠最软,最见不得有情人生死诀别,瞧着教人心疼极了,龙子请放心,我绝不会刁难你。喏,魂魄我全收进水珠子里,你找找,哪条是你要的,尽管拿去,我不只成全你们,我还大大方方帮忙你们团聚……前提是,她的魂魄没被我吃掉,若这几个月里我吃的那些条鮻魂里,有包含她的,那我就先说声对不起啦。
掌心大小的透明水珠,数量已不多,负屭看见每一颗珠子里蜷躺着一条缩得极小的鮻,仿佛正欲孵化的鱼卵。
他找着了,水珠内,她躺在里头,小小的,蜷曲如虾米。
咬,嘻嘻,你运气真好,是那颗吗?好险好险,我今天本来打算吃的,就是那颗呢。你拿走吧你拿走吧。女人笑得无比慈祥,不消片刻,她又连忙喊住欲走的负屭。这样不行!不是不是不是,我不是阻止你啦,剑收起来剑收起来……我的意思是,即便你拿到她的魂魄,替她还魂,也改变不了她的命运呀,她注定得死,你又能救她多少回呢?我刚说过了,我呐,心肠最软了,帮人呢,一定得帮到最後,她这条鮻,在海里的宿命只有死亡这一种,你企图想对抗或扭转都是徒劳无功,我提议,你把她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女人嘴里虽然说着要帮负屭,鱼姬却感觉出她眸里跃动的狡猾精光,意图不良,无论她用多少虚假笑意搪塞掩饰,只消认真点看,仍能辨别弯弯红唇畔,有一抹恶意勾勒。
把她送上人界陆路去嘛,在那里,没有鲛鲨呀,她注定死在鲛鲨嘴中,只要上了人界陆路,没有半条鲛鲨能威胁她的性命,你说是不是,龙子?
唉呀呀,我真是见不得有情人痛苦,连私房秘笈都拿出来帮你,我可是送佛送上天了呐。喏喏,「脱胎换骨」,照书里头作法去炼药,可以炼出将氐人鱼尾变成人足的仙丹哦,她只要有了脚,就能站上人界陆路,在那个毫无丧命之虞的地方,与你相亲相爱、岁岁年年,多美好的远景!多幸福的人生!
疼是会疼一点,忍过了,才有一生一世嘛。
不要信她,负屭!鱼姬忍不住在心里喊,然而,那段过去,她没能参与,也改变不了它定会发生的命运,只能眼睁睁看着镜中负屭,伸手接过「脱胎换骨」……
不用向我道谢,事不宜迟,你有收好她的遗体吧?那快帮她还魂塑体,并带她去人界吧,其他几条没能保留半根鱼骨或鱼鳞而无法回魂的鮻魂,我也不忍心吃了,让它们能往地府报到,获取下一世轮回机会,我说了嘛,我心软呢。
记得,带她上去之後,再到我这儿一趟,我帮了你这麽大的忙,你替我做件小事报答报答我将魂魄还你,省去你跑地府抢夺的麻烦,并不过分吧?放心放心,我不会要求你做啥伤天害理的坏事,既不会伤害你或她的性命安全,又不需要你动手耍剑去滥杀无辜,况且叫你来,我会给你好处的,也许是助她魂体嵌密的滋补仙丹;也许是能让她在人界陆路更适应的稀罕法宝;也许是教她如何避开鬼差上门索魂的办法——你会过来吧?
他会。
鱼姬知道,他一定会,因为娇媚女人所说的「也许」,全是以「她」为诱饵。
也许是助她魂体嵌密的滋补仙丹……
也许是能让她在人界陆路更适应的稀罕法宝……
出许是教她如何避开鬼差上门索魂的办法……
这就是为何负屭带她上陆路,又暂时离开她,说着他有必须要去完成的要事。
他的一去不返,全因那名娇媚女人……
鱼姬不由自主地将眼神挪向方才被勾陈强拉到一旁石桌去喝茶闲聊的负屭,勾陈用的理由是:「你坐在那边也帮不上忙,她不开口告诉你水镜里浮现出什麽,或是没打算向你吐实,随便扯个小谎,你也弄不清真假,不如让她安安静静去看,有事再喊你一声。」
他为她一个眼神而飞奔回来。
「怎麽了?」负屭不改担心口吻。
「没有……」
即便想问他,关於那女人的事,他应该也是不记得了。
那女人对负屭做了什麽?
那女人提出何种诡谲要求?
为什麽让她等不到负屭归来,足足百年……
她心中的疑惑,很快得到解答,当水镜将她饮下「脱胎换骨」,蜷在他怀里哭泣挨疼的那一景呈现完毕之後——当时太痛苦,她只专注於如何熬过药效发作的剧痛,忽略掉负屭的表情,如今才知道,他用着如何心疼的眼神在凝望她,当她尖嚷啜泣时,他额上滑落的冷汗不会比她掉下的泪水少,他紧紧抱住她,不断在她耳边低喃安抚言语。如今第二次重新听闻,竟听出他的颤抖及害怕,她以为只有她一个人受苦,实际上,她有多疼,他就有多痛……
那娇媚女人再度出现於镜面,笑得好狞,狞,又美,又艳。
你挺守信的嘛,「脱胎换骨」的效果如何?她得到人类双脚了吗?……这样呀?平安上了陆路,很好很好……
女人妖娆地笑了。
那麽,我可以说出我帮忙你这麽多之後,所该获取的奖赏罗?
你先说出你想要我替你做些什麽?负屭没有立刻答应她,超乎他能力或道德接受外的央求,他不会强逼自己去做。
我只走想要你做一场梦。女人嗓音转为轻柔。
梦?负屭脸上表情变化不大,剑眉只淡淡挑了挑。
对,做做梦,很容易的,你答应吗?
怎样的梦?负屭又问。
哎呀呀,先说破就没有乐趣了。怎麽?堂堂一条龙子,连一丁点小要求也会担心害怕?怕什麽?怕我让你做恶梦吗?女人银铃般咯咯直笑。
我只想弄明白你的用意。
我食魂,也食梦,对我而言,这种轻飘飘的东西最合我胃口……你到底同不同意呀?我大方帮你这麽多,现在还会害你吗?我们虽不熟稔,我不也连「脱胎换骨」这种好东西的炼法都爽快地给你了?女人故作嗔怒。
只是梦的话,可以,我答应你。你想要我做怎样的梦?
不可以答应,负屭,不可以……
契约成立,你给我一个梦。女人的笑容变得更加癫狂,说完「契约成立」那四字同时,幽蓝术光激起翻腾骇浪,包围在她周身,恶意的言灵,一字一字,重重吐出:我要的梦,就是你与那条鮻女,从相遇开始,迄今所有的过往记忆,每一点,每一滴,每一时,每一刻,都变成一场梦境,那种睡醒之後,半分也想不起来的虚梦!
「你为什麽要这麽做?!」鱼姬惊慌失措,忘却眼前一切只是水镜呈现的往事,她探手向前,想阻止女人说出那些话,但迟了,迟了百年,手掌触碰到水凝的镜面,轻易穿透过去,平坦镜面被她弄得淩乱,镜中女人面容扭曲,仅存刺耳笑声,源源不绝——
你会忘了她,即便还有一丝丝残余印象,也将以为一切只是梦,对,它变成了梦,一切的一切,对你来说都是梦而己,她在人界陆路,回不了海底,而你,在海中,不记得昨夜偶发的淡淡梦境,你允过她哪丛些恶心的山盟海誓、狗屁倒灶的不离不弃,你自己都记不牢,哈哈哈,多有趣呀,是不?
鱼姬疼痛未癒的鱼尾,支撑不住她的突然站立及身躯与水镜交叠错开的踉跄,她整个人扑跌倒地,负屭快速伸手护她。
水镜乱了又静,再度聚形为圆形镜面,镜中已无任何形影。
「为什麽要这麽做……为什麽要做如此可怕的事……明明无怨无仇,明明毫不相识,为什麽……」鱼姬绞紧负屭的袖,喃喃地问。
她和负屭所遭遇的这些,就为了一个他们不认识的女人?没有仇恨,没有嫌隙,没有芥蒂,何以拆散他们……
负屭这回没有再追问她看见何人何事何物,他抱紧蜷在他怀中颤抖的鱼姬,策动了窥心术,它可以让他将鱼姬脑中两日内遭遇过的点点滴滴,完整灌入他的意识,她看到什麽,他便同样能看到。
以额轻贴她的鬓侧,读取她方才所见所思,看见得越多,他的双眉拢得越紧。
那是他的记忆?
那是他不该遗忘却遗忘得透彻的珍贵记忆?
负屭一脸冰霜,腾空的左手掌心,以法术变化出一尊人形娃儿大小的身影,正是鱼姬在水镜中,以及他从鱼姬记忆里所见到的娇艳女人缩小模样。
他问着几乎无所不知的狐神勾陈:
「这女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