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脑子里充塞太多太乱的思绪,令她做不出条理井然的分析,只有无数的困惑和迷惘。他的所作所为,她半点也弄不清楚,她无力伏卧一处岩间,像条离水许久的鱼儿,仅剩一丝残息。
一股源源不绝的痛,由鱼鳍尾端蔓延而上,它并非浅到可以轻易无视掉,只是鱼尾逼窜上来的疼痛,远远不及血淋淋揭露真相的巨大痛楚,如同她身处森寒海中,却不觉它冷,因为,心,比低温海水更加沁冷。
痛觉,开始变得剧烈频繁,好似她以前喝下「脱胎换骨」药效发作时所带来的痛苦——而且,还是由鱼尾分裂为人足的难忍撕裂。
她盯着兀自闪耀金芒的尾,它没有变化,但掩覆在金鳞底下的血肉,揪址得她想叫疼嚷痛,像是有谁正抽拔着筋脉,搅和着髓骨。她正欲动手抚上鱼尾,负屭的掌比她更快一些,熨帖了过来,他的碰触,教她瑟缩,不知是疼痛抑或抗拒。
他以治癒法术替她舒缓疼痛,他并不知情她此时鱼尾所感受的剧痛,只单纯认为她从鮻族海牢泅走,定是逞强了,尚处於脆弱无力的鱼尾,哪堪如此折腾?
她没动,没挣扎,只是僵在那儿,由着他施法。
「或许,你已经不愿再信我任何一句话,现在听来,那些也像极是脱罪之词,我仍必须说——」负屭总是雅淡冰漠的表情已不复见,她在他眉宇间清楚看到不亚於她的迷惑。「我并未骗你,我没有与你相识相恋的记忆,确实没有。我解释不了为什麽,可它的确在我脑中不曾存在过,但我背上却留有我百口莫辩的痕迹——它发生过的痕迹。我不记得它从何而来,是何时何地何人替我植上,为何我一点都想不起来……」
「是你自己将我脱落的鳞植种於你背後,在我第一次饮下『脱胎换骨』,剥落了一地的鳞。」她藏起哀伤怨对的口吻,想要表现得淡然无所谓。本来心里早已暗暗发誓,不再同他说话,却仍是窝囊地开了口,只为他脸上的茫然及声音的喑哑。
「我那时……应该是充满珍惜,想为你保留下它们,将你失去的,留在我身上?」
她不回答,不愿必须依靠她的「解说」,才能使他恢复那些他遗失的温柔。
「我不是故意遗忘它,告诉我,我想知道。」负屭由她眼神读到的责备,锥心刺骨,他屈膝单脚跪在她身旁,用祈求的嗓,轻道。
「你说你没有丧失过记忆,你很肯定的说过。」听见他用了「遗忘」两字,她胸口紧揪,提醒着他,当初他是如何笃定地否认她的疑问。
「我真的没有,所以我和你一样不懂,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你的刻骨铭心,为何到了我这里,连一些些残影都不存?我想找出原因,帮助我,我不喜欢这种茫然混沌的感觉,我要知道,我做过什麽,我要找出自己失去的片段。」负屭需要她的帮忙,光凭他一人,根本无法厘清诸多紊乱,他有太多太多的质疑想问。
「说不定,你连你自己受过伤的事也忘了……」
负屭坚定摇首,「这一点,我相当确定,它是一个最合理也最能解释一切的答案,可是我不想骗你,拿一件没发生的事来搪塞,换取你的同情和原谅。没有谁能轻易伤害龙子,我也不曾卧榻养伤,别说是十天半月,连一日都没有过。」若受伤,总是有迹可寻,兴许身体会留下伤口,龙骸城里亦应该有人亲眼见过,兄弟们更不可能错失拿这类事情当成调侃他的乐趣。
「不要说什麽『相当确定』……你也『相当确定』你在之前与我不相识;你不是负心的那个『负屭』,偏偏你的『相当确定』全都出错。」她无意嘲弄他,只是事实如此。
「……看来,我有必要找人问问。」
就从那几群鬼鬼祟祟尾随在他们身後,又怕得不敢靠太近的龙骸城追兵开始着手吧。
「六龙子受伤失忆?万万不可能,九条龙子是那麽强大无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有本事能打伤我们高贵的龙子?!我红蟹对龙子的尊敬好比滔滔东海汹涌泛滥,连绵不绝,远远到天边——」
「是呀是呀是呀,我青蟹也没看过六龙子缠过伤布涂过伤膏,他总是英姿凛凛,比天人更俊更美,他是我们龙骸城之光!」
蟹将坚硬的外壳被毫不留情敲出一处凹痕,巨大蛛网般的龟裂,从蟹脑正中央扩散出去,蟹眼含着大泡泪水,蟹嘴滔滔不绝地歌诵最受它们敬爱的六龙子——只求夸得龙心大悦,能不再挨六龙子的打,呜呜。
奉龙主之命,追捕带鮻潜逃的六龙子——意思意思就好,不用尽多大气力去追,反正虾兵蟹将不可能是六龙子对手,正面碰上不过是给六龙子拗断蟹螫配酒喝,所以它们只敢远远追,没胆主动上前挑衅。结果六龙子自个儿站到它们面前来,劈头——动手劈破它们的头,直问:你们曾不曾见过我受伤,被谁抬回城里去让魟医治疗?
「属下只见过龙子们把谁谁谁打伤,害谁谁谁被抬回城里去让魟医治疗……」
「这事儿去问魟医最准,全龙骸城里,谁的螯断了,谁的腿瘸了,谁生了一窝蛋,全由魟医一手包办,六龙子若不信属下所言,就拨个空,回去找魟医麻烦,不,是找魟医了解了解……」死道友不死贫道,马上拉个替死鬼出来,转移六龙子逼问的对象。
「对对对,魟医绝对知情!」众蟹将点头如捣蒜地猛烈附和。
负屭尚不知晓,龙主下令熬制的「鱻鮻灵参凤涎麒角云水汤」,不过是龙主与魟医共谋找来恶整九条龙子的一项计谋,平时受够儿子们的不孝鸟气,故意要魟医翻遍古籍,找出最刁难人、最不可能寻齐药材的古怪奇药,用以恶整签运不好的几只龙子,来泄泄积怨良久的心头郁闷,它没有任何治病功效,更甚至於,它是一帖毒药。
负屭还以为,龙主派兵追赶,目的仍是要抓鱼姬回去,熬制「鱻鮻灵参凤涎麒角云水汤」,他不打算带她回龙骸城自投罗网,更无法将她独自暂放於此,让她离开他视线范围,他绝不要冒着她有半点危险的可能性……曾经在脑间一闪而逝的浮光掠影,关於她死去的幻影,蓦地又来刺痛他的胸臆,不,他害怕它会变成真实,正因为怕,他更不容许它发生。
「你不随他们回龙骸城去?」鱼姬见他挥袖驱走整群蟹将,却没跟上,她以为他会急於回去城里问个清楚,而她,准备趁他离去之际,默默逃开。
「要找魟医问明白,方法有许多种,不一定非得要回龙骸城去。」负屭回到她身边。
「若你是觉得带着我,会拖累你的速度,我可以在这里等你。」这是谎言,她没敢看着他的双眼说出口。她不会等他,她一定把握机会逃掉,她对负屭的欺骗及遗忘仍无法释怀,无论他是恶意或无心,都治癒不了她等候太久而受伤的心。
她不确定眼前的他,是当真无辜受害,抑或仍然在戏弄她?
她害怕,怕得不敢轻信他。
「我不会留不你一个。」
「我可以躲在星岩後的密洞中,不会有谁找得着我。」当然,这句依旧是谎话。
「不。」他十分坚持,让鱼姬几乎以为他是看穿了她的心虚,以及拙劣的织谎技巧。
「我在没有你的情况下,不也安稳平静地度过漫漫岁月?我比你想像中更具自保能力。」
「我不会是故意将你孤单地留在人界陆路不闻不问。」负屭眸中淡淡浮现一抹自责,她选择撇开脸无视。
「你又怎麽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连记忆都没有了,当时抱持何种心情,他岂会知晓?
「我不相信我会舍得忘记你,一定有什麽理由……我无法抗力的理由。」
她也很想知道,是什麽理由,让她和他走到今时今日这一步路来。
曾经相爱的人,却荒谬地寻找当年相爱的点滴存在。
我不相信我会舍得忘记你,一定有什麽理由……我无法抗力的理由。
扰她宁静的嗓音,总在她试图怨怼他时,沉缓响起。
我不相信我会舍得忘记你。
她低头沉思,为这几个字黯然神伤。
她也不相信,但事实摆在眼前,容不得她不信……
一定有什麽理由……我无法抗力的理由。
真的有吗?能迫使一只武艺过人的龙子无法抵抗的理由?让他把她忘得如此彻底的理由……
「六龙子?!」
魟医的脸,出现在星岩後方密穴的一方水幕里,放大为平时足足五倍有余,连音量也响亮得像欢呼。由负屭法术变出的水幕,连接起密穴和千万里外的龙骸城,让他们互通声息。
急於寻找过往记忆的负屭,自然不容许拖延,在她恍神静默之时,他已经找上了魟医。
魟医脑门上那颗遭负屭以剑柄痛袭击出的肿瘤,还没消掉,他该要庆幸,负屭是以钢剑敲击他的头,通常只有负屭不想伤人时,才会手执钢剑,若负屭真想取人性命,就不会客气用钢剑了……
呀,是啦,难怪那日六龙子在海牢里,手里所执不是他惯用的掌心双龙剑,而是钢剑,他根本就没有处置那条小鮻之意嘛!害他魟医还在六龙子面前胡说八道着浑话,活该被钢剑敲肿脑袋……
「您您您您可终於和属下联络了!您在哪里?!准备要回城了吗?大夥都很担心您被龙主骗……呃,被龙主派兵追捕的安危。」险些脱口把龙主恶整龙子的实情道出,幸好及时闭住嘴巴,不然让六龙子知晓他的英雄救美是建筑在龙主设计之下,就怕六龙子恼羞成怒,火气大爆发。
「我没要回去。魟医,我问你一事,你曾不曾见过我在某年某日身负重伤,失去意识给扛回城里,由你替我包紮疗伤,而我醒来後,就此失去了部分记忆?」负屭直问。
「咦?」魟医嘴巴张圆圆,一脸很痴呆,但马上就恢复严肃认真,字字笃定协回道:「怎麽可能有这种事?!您是我魟医最最敬慕最最尊崇最最爱戴的龙子之一,属下对您的敬畏好比滔滔东海汹涌泛滥,连绵不绝,远远到天边——」
鱼姬感觉这段话好耳熟,才想起红蟹将兵不久前谄媚的用词如出一辙,这些虾兵蟹将对主子拍马屁的方式一模一样。
负屭眯眸,不耐神情尚未端起,见风转舵成习性的魟医便连忙收起谗佞嘴脸,正色卖力地快快回覆:
「您武艺高强又不爱惹是生非,平时从不多管闲事,堪称九龙之中最个性阴沉……呃最超凡脱俗,不沾长短的龙子,属下有幸自六龙子您出生开始见您长大成人,变成如此这样高风亮节、文质彬彬、英俊潇洒的堂堂男儿,一直到现在,您受伤的次数,我魟医伸出五根指头还数不满,最严重那回也不过是您扁四龙子扁到手腕给稍稍扭到,绝不曾有身负重伤或失去意识这种离谱事……」
「所以,没有是吗?」负屭只想得到结论,中间那串又臭又长又毫无意义的褒美,他半字也没听进耳里。
「龙子们有时一离开龙骸城,一年半载没回来,在这期间的情况,属下自然无从得知啦,龙主与属下常常打赌……呃是担心,哪只龙子踏进城门,手里拉着大的,怀里抱着小的小小龙孙……」每只龙子离了城就像脱缰野马,谁能管得着?在外头做啥坏事也无人能阻止。「不过属下可以肯定的是,在龙骸城里,确实没有。」魟医拍胸脯挂保证。
「你没记错?」
「攸关九位龙於的身体健康,属下绝不会记错,您瞧。」魟医指向他身後一大片石墙藏书,「属下替龙子们刻下一本本成长纪录,有图有文,无论大病小痛水痘天花麻子海风寒,属下全详细记下来了呢。」身为照料龙骸城大大小小疑难杂症的医者,他可是相当尽职哩!
「但我失去某部分记忆,它发生过,我却不记得它。」
「有这回事?!」魟医瞠目结舌,忙不迭搬出那本封皮上写着「六」的书,努力翻览起来。
「你再认真想想,我是否曾经在哪时……行为怪异,或是有些反常?什麽都行,只要你觉得与平日的我不同,再小的事情都说出来。」
「这……」魟医边翻边回想,八字眉垂得更低,深深沉吟,思索好半晌,才咕咕哝哝吐出几句:「是没有什麽太大怪异啦……真的要说,大概就是您有一阵子表情人性多了,还带温柔笑容呢,和最近天天与参娃腻在一块的二龙子一样,一脸春风得意……可又很奇怪,打从您拿出『脱胎换骨』药书给我,叫我炼制出来後没多久,您取走药,不知给了谁,再回城来,您的笑容又莫名其妙不见,变回原先臭脸……呃是冷峻帅脸的模样。」
「我拿『脱胎换骨』的药书给你?」负屭与鱼姬皆因这句话而流露讶然。
「对呀,那是您拿回来的书,不然属下去哪里知道这种奇药的炼法?」
「我不记得这回事。」负屭望向鱼姬,以为那本药书是由她提供给他的,毕竟身为氐人,才需要这种能将鱼尾变人足的怪药,她却摇头。
「我知道这帖药名的那天,便是你拿着它到我面前,喂我服下的同一日。」她说道。
「您拿着药单给属下时,一副心急火焚的态度,属下时很好奇想多嘴探问探问,不过没那个机会——」谁教六龙子冷冰冰的脸,有时比二龙子或四龙子发起怒来更令人颤栗,即便六龙子脸上带笑,他也弄不懂那笑是冷笑、朗笑还是狠笑,当然少问少错……
不然他比谁都想知道负屭为何需要「脱胎换骨」,最後又将「脱眙换骨」用在哪条氐人身上……
「我为什麽会有那本药书?从何处何人手上取得?」负屭的疑惑,亦是她想知道的问题。
若要抽丝剥茧,逐步找出环环相扣的症结,药书由何而来,变成紧要的线索。
他去找了谁,讨了药书,他为何需要那帖药?为何非得把她变成人类,送上陆路?明明知道饮药之後会生不如死,他仍是眼睁睁喂她喝下?
她提过,那时的他告诉她,整群鮻人遭受鲛鲨袭击,他只及时救出她,或许因此他不放心将她留在充满危险的海里;她又提及,他是惊慌恐惧地说着,仿佛害怕什麽……
他惊慌恐惧?他怕什麽?凭他一只龙子,在海底鲜有对手,岂可能护不了她?他为何而怕?
他带她踏上陆路,却没有随她留下,他要她等他,这段时间,他去了哪里?见过谁?为何他没有履行约定回去,成为弃她於不顾的负心汉?
「你也想不起来『脱胎换骨』的药书是谁给你的?」鱼姬轻声问。
「嗯。」负屭沉沉点头,记忆中完全没有这段印象。
那麽问题仍是卡在最初的无解……
「六龙子,您要是很想知道以前发生过什麽事,就『回去』看看嘛,这样不但能明白是谁给您药书,说不定连您为何莫名失忆也找得到蛛丝马迹。」魟医在水幕上滔滔说道。
「回去看看?」
魟医又提供了最省时省力的偷吃步,完全毋须犯险施展禁法「逆行之术」或吞食大罗仙丹:
「听说狐神大人有一面镜,是从黄泉孽镜水台里分舀出来的一瓢水,能看见过去发生的所有事,您去向他借来瞧一瞧,不就啥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