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无言以对。
吉祥默默走在菜园小径,放眼望去尽是绿油油的田野风光。她谨记夔母叮嘱,采了几颗番茄、几根辣椒,小心放进竹篮子,接着慢悠悠地寻找其他成熟的叶菜。
背后打量她的目光,一瞬也不瞬的,她也不管了。
“你这丫头,到底有什么了不起?”
毛豆双手插在腰上,冷眼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什么道理。
不就是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两只耳朵加上一张嘴嘛。模样算是清秀,但也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绝色。为什么这种街上随便抓来就是一把的女人,夔哥却要对她另眼相看,像呵护什么珍宝似的?
吉祥只当没听见,弯腰又摘下几根茄子。
差不多够了吧?数数菜篮子里的东西,白菜、番茄、青葱……等等,已经装了漫漫一篮子。夔母交代,要她摘足一天够吃的分量,其馀就先放着。她差不多该走了。
转过身,却见毛豆腰上叉着两条臂膀,下巴抬得高高的,堵在菜园子入口,一副不肯善了的模样。
暗暗轻叹,吉祥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毛姑娘。”
“好说好说,那我就直接叫你吉儿喽?”毛豆柳眉倒竖,高高在上的垂眸瞪视。“我想向你打听一件事儿,你会老实回答我吧?”
“毛姑娘请说。”
“失礼了,我毛豆是个直姑娘,话藏在心底会生病,所以无论如何都得问清楚——你,跟夔哥到底怎么认识?从哪一天、哪个地方开始,我要你一五一十的交代清楚,半点细节也不准遗漏。”
“毛姑娘当是升堂审案吗?”吉祥头痛欲裂的钻着眉,“想知道细节,干脆去问夔捕头吧!”
尽管毛豆语气不友善,但她并不是生气,也不是不想回答,只是事情太复杂了,千头万绪,不晓得该从何说起。
“唷,看你娇滴滴的,还以为你没脾气,不错嘛!”毛豆哼了哼。
吉祥看了她一样。这丫头,说不定是夔山将来的伴侣。
想到这儿,也就忍了忍脾气,耐心道:“等我回到京城,就会和夔捕头分道扬镳,毛姑娘不必烦恼。”
“真的吗?”毛豆摸摸鼻子,嘿嘿嘿地冷笑。
“你们这种说一套、做一套,扭扭捏捏的千金小姐我见多了。嘴巴上说什么‘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夔捕头只是我的恩人’,转过头,却思春得比谁都厉害——”嗤了声,又狠狠地板起俏脸,“老实说吧,你明明喜欢他,不喜欢干麽吃他买的糖?干麽坐在秋千上和他打情骂俏?我远远瞧见,你笑的可开心啦,还说什么‘毛姑娘不必烦恼’,呵,这话想骗谁呀?”
吉祥身子逐渐僵硬,双手捏紧竹篮,脸上一阵冷一阵热,最后涨成赭红……是气红的,她气自己。
毛姑娘说得没错,句句鞭在她身上,令她哑口无言。
所以她更气,深感难堪且羞愧。
“让你误会,我很抱歉。”低头道歉。
毛豆冷冷瞧着她,她越矜持她就越讨厌。“哼!我可是先警告你了,夔捕头早晚都是‘我的’男人,你若是还要这张漂漂亮亮的小脸蛋,皮最好给我绷紧点儿,要不,小心有你好看!”
“嘎?看什么?什么东西好看?”忽然平空冒出一道声音,从毛豆身后传来。
“关你什么屁——夔……”毛豆不耐烦的低斥,一转头,才发现夔山站在后头,吓得她几乎腿软、“你你……你什么时候来了?”
“刚到,正好听见你说,好像有什么玩意儿很好看——”他满脸好奇地看看她又看看吉祥,一脸期待的模样,搔搔耳朵又说:“也让我看看嘛。”
“呃,呵呵……”毛豆只有傻笑,不知怎么唬弄过去,脑中一片空白。
夔山忽然一个大手揽住她的肩,亲热地搂着她笑,“来来,毛豆,夔哥哥有话要跟你说。”
“啊?要说什么?”毛豆突感头皮发麻。完了完了,她有种不好的预感。“来嘛来嘛,跟我来你就知道了。”他慈眉善目的朝她微笑,那抹笑,简直和善到……肯定有鬼的地步。
毛豆不得已被他半搂半拖着离开,苦着脸哀哀叫,“我不要啦,你又要耍什么花样?”
“你就这么信不过我吗?”夔山另一只手敲了她额头一记。
“可恶,又打我头——”毛豆只得认命的跟他走了。
吉祥默默望着他俩的背影——一名大个儿,搂着一个小女子,沿途打打闹闹,有说有笑,多么亲热。
那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小手抓紧竹篮,她漫步往回走。几只纹蝶翩翩飞舞,差点儿飞撞到她眼前,她闪过,笑了笑,接着往下走。微风徐徐拂过脸颊,吹过发梢,仿佛也吹走了一身忧郁。
算了,那些不属於自己的缘分,别放在心上,苦了自己。
“我来——”
竹篮忽然被人一把抄走,吉祥心不在焉的抬起头,瞥见身边的夔山,不禁诧异。他不是和毛姑娘说话吗?这么快就说完了?
“毛豆年纪小不懂事,你别把她的话当真。”他一派潇洒,直冲着她笑。
“嗯?”她蹙着眉。原来他都听见了。
“我不会放在心上的。”她笑着摇头。
夔山对待毛豆的方式,真像个宠溺孩子的大哥哥。日久生情也是情啊!就像吉人姊姊和盛渊表哥那样,打着、闹着长大,从两小无猜到互结连理,不也是恩爱无双吗?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吉祥文静的低头不语,仿佛不想和他多做牵扯。夔山深思地打量着她,她一副冰冷淡漠的模样,就脸自己走在后头,也觉得和她隔了好几重山。
她竟然什么也没问。
他不禁蹙眉,因为毛豆还像个孩子,所以她才没放在心上吗?原本,他也以为毛豆是个孩子。
常常抱着他的手臂不放,缠着他指东要西,他并没放在心上。她是个活泼伶俐的姑娘,孩子气重,他以为渐渐长大了就好。直到吉祥出现,毛豆眼里的妒意确实令他心生警惕。
吉祥说得对,自己过去实在太轻忽了。
少女情怀变幻莫测,他应该表明心迹,别让她怀抱错误的期待才是。所以刚刚去挨了一顿好打。
还好还好,还好他人高马大,毛豆毕竟是女孩子,即便把他扳倒了,踩上地上猛踹猛踹,他站起来拍拍尘土,还是不怎么痛。
“你们都回来了。”炊烟袅袅,夔母在厨房里炖着一锅肉,听见脚步声才回头。
夔山把竹篮提进灶下搁着。“娘,菜都在这儿。”
“好好,放着就好。”夔母专心看着火候,漫声应喝。
吉祥挽起袖子,对他说道:“你出去吧,我留下来帮忙。”
“啊?”夔山瞅她一眼,庖厨无立足之地,他只好往外退出去一步。“那好吧,有粗重的活儿叫我。”
吉祥看也不看他一眼,拾起竹篮,对夔母道:“我来帮忙洗菜。”
“不用不用,快出去歇会儿吧,我做惯了,让我来就行。”夔母喃喃谢着,想把她一并赶出去,吉祥却扭着身子不肯。
“不可以,我已经够舔麻烦了,再让我出去,怎么歇得住呢?”
“你真是个好姑娘。”个性温柔又听话勤快。夔母笑了笑,只好随她。“小心着,姑娘家细嫩的手,可别受伤了。”
“是,我知道。”吉祥心头暖暖的,不禁绽开笑容。
她从出生就失去娘亲,是在奶娘和姊姊们招呼之下长大的。奶娘对她很好,却谨守着奴仆的身分,她向来很好奇,究竟一般的母女是怎样相处的呢?
就是这样吗?清早奉命去菜园子里摘菜,回头就留在厨房里帮忙,娘儿俩彼此依赖着……
小小姐一出世说克死了夫人,她根本是颗灾星。
眼前忽然一晃,模糊的念头稍纵即逝,转瞬化成泡影。吉祥连忙拍拍脸,振作一下精神。定是昨晚失眠惹的祸,她又胡思乱想了。
她命真的很硬吗?
还以为自己早把那些莫须有的命理之言统统抛开了,最近又怎么了?整天想着这些。
她命里带着大凶,出世就克死了娘,十八岁前野必克死爹爹,和她亲近之人,都免不了血光之灾。
是吗?真的吗?娘是难产走的,姊姊们都说不干她的事,只是……她忽然想到,吉人年前生了一个男孩,临盆时也遭遇难产,差点儿命丧黄泉;吉蒂出嫁后,某天在自家院子里遭受刺客袭击,若非姊夫营救得快,二姊早就沉尸湖底;还有爹爹和腾龙寨的恩怨呢?
怎么她身边的每个人,统统都经历过生死关?未免也太巧了吧。最好就是出家去,远离红尘省得害人。
身子凉凉的,吉祥突然打哆嗦,搓搓手臂,再搓搓手心手背,她十根指头都冻僵了。连着几天夜里都睡不好,她索性不睡了,披着风衣倚窗赏月。
没料到月色轻盈,也能把人冰冻。
万籁俱寂中,前院忽然响起呼喝声,吉祥一惊,连忙拉着披风赶出去。该不是出了什么事吧?
紧张万分的飞奔而至,屋外却是夔山独自在那儿练拳。确定是他,吉祥总算吁了口气。这么晚了,他不累吗?
好奇得凝眸迎睇,夔山那巨硕的身形,在深夜里远远瞧着,简直像头凶恶的猛虎——重拳如电,翻掌破风,鹰扬虎步,一脚便踏得尘土兴扬,满地震动。
吉祥不禁屏住气息,看得目不转睛,心头怦怦怦地跳动着,有一丝胆小羞怯,又有一些些兴奋雀跃,血脉为之沸腾。
夔山仿佛没注意她,那应该是不可能的,习武之人,怎么可能察觉不出周遭的变化?他只是没理会她,一向带笑的唇角正紧抿着,专注的眼神,宛如野狼的星眸在黑夜里闪闪发光。
他忽然一个纵身落在她眼前,吓得她惊喘一声,稍稍后退。
“干什么看我?好看吗?”他凝视她,眼里带着笑意,是与方才截然不同的温柔神色。
“啊?”吉祥迎上他的眼神,蓦然红了脸,还不及反应,夔山却牵起她的手往外走。
“跟我来。”
“去哪儿?”她有些心慌,低头瞪着他们十指紧扣的双手。
幸好夔山很快就放开她,走下台阶,转身按下她的肩膀,让她坐在一旁的台阶上。接着从地板抓起一缸酒坛,扯开封口,仰起头,咕噜咕噜地大口痛饮。
吉祥着迷注视着她,嘴角不禁露出微笑。
他和她所有认识的男子都不同,她大姊夫盛渊,生得英俊挺拔而精明内敛;二姊夫兰檄,仿佛阴柔忧郁却城府似海,这两位在她眼里都是极为出色男子,却没有人像他这样——开口如掀天狮子,闭口如立地金刚,尽管时常咧着嘴笑嘻嘻的,举手投足间,还是有股莫名吓人的气势。
瞧他,金刚饮酒,哪里秀气了!
“要不要来一口,暖暖身子?”夔山把酒坛子送到她眼前,笑吟吟的随口问。好,她也不能教人小看了。
吉祥果真双手接过,眼角瞥见夔山讶异的扬起眉毛,笑了笑,如他一般,高举酒坛,爽快地仰头畅饮。
清冽的酒液滑过喉咙,真是前所未有的冰凉痛快。
“挺能喝的嘛,拿来。”夔山哈哈一笑,从她手里抢回酒坛子,狠狠地喝一大口,又问她,“还要吗?”
“要。”她当真把酒抢了回来,仰头再喝。
“你……”夔山迷惑地看着她,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儿……想阻止叫她别喝了,张开嘴,喉咙却像梗着什么,害他老半天说不出话。“够了,别喝了。”
他看不过去,终於还是出手将酒坛子夺下。
吉祥却盈盈笑了起来,柔声道:“我酒量并不差,放心吧,我没喝醉。”
是嘛,原来她还有这一面。
夔山不敢置信的瞪她一眼,“这酒不比一般,后劲很强的。”算他怕了她,酒坛子还是收起来吧。
吉祥咯咯直笑。
“是吗?”其实她什么酒都喝,从不怕后劲儿强不强。她喜欢酒,尤其喜欢酒后微醺的昏沉,整个人轻飘飘的,什么烦恼都忘了。夔山蹙着眉,忍不住伸手轻触她泛起红晕的双颊。
“我瞧你总是心事重重的模样。”不解地深深瞅着她。年级轻轻,芳华正盛的她,何事如此愁苦呢?
心事重重?她有吗?
吉祥摸摸自个儿的脸。是啊,近来好象不常笑了。
其实,噢……其实她本来不是这个样子的。
她很快乐,家境富裕,生活悠闲,家里除了爹爹之外,她尚有两位姊姊,长姊名唤吉人,温柔美貌又有威仪,她们母亲早逝,吉人亦母亦姊的身兼两职,很懂得照顾妹妹;二姊叫做吉蒂,长得英气勃勃,成天舞刀弄枪的,喊她二哥还差不多,谁要欺负她,吉蒂一定为她出头。
从前她们三个总是嘻嘻闹闹的,感情不知道有多好。
不知不觉,姊姊们一个个嫁人,惠家就渐渐冷清了,过往的欢乐彷佛烟消云散,再不复以往。
姊妹里只有她,注定孤独终老——
自从接到他的信,她明明已经完全死心了呀!
她早就拿定好主意,要继承爹爹的事业,照顾爹爹到老。
她怎么还会有心事?怎么会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