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冰被他的气势压着,忍不住退了一步,来到宣威身后,宣威虽然也觉得这事不太妥,但从一开始成亲时的父子争端,及之后长久以来姬冰在他耳边吹枕头风,南净雪的形象早就差到极点,如今儿子又因南净雪的事对长辈发怒,在一向注重规矩的宣威眼中看来,成何体统。
“青尘,注意你的态度,依家规我可以处罚你——”宣威厉声警告着他,却被几乎失去理智的宣青尘打断。
他冷着脸上前,直视着自己一向尊敬的父亲。“家规家规家规!这个府里除了会拿家规来压人,还会什么?为了府中的秩序与和谐、为了净雪能得到你们的认同,我恪遵家规,也要净雪深居简出,甚至完全不插手府中内务,多次和爹与姨娘妥协,结果换来的是什么?”
他说到最后,愤恨地直指着姬冰,“就是放任这个女人在府中兴风作浪,排除异己!爹你难道不知道府里的下人全都是她的心腹,甚至姬秀月也是她特意安排,觊觎着宣家少奶奶的位置,以后我们宣家就掌握在姓姬的手里,你愿意让这种城府深沉的女人得逞?”
姬冰退了一大步,脸色忽青忽白,她似乎有些错估形势,因为宣青尘平时那么听话,对她的决定少有违逆,她便以为他很好拿捏,只要宣威挡在前面,什么事都能叫他妥协。
然而她这才反应过来,宣青尘必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否则他凭什么年纪轻轻就扛起了宣家粮行,而且他在南净雪新妇奉茶的那天,略施手段就把她对南净雪的打压给扳了回来,她怎么就忘了他不是那么容易打发的角色。
然而在宣威面前,她不能示弱,尤其宣青尘对她的指控,她一项都不能认。于是她沉住气,脸色难看地反驳。“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宣家好!那南净雪不仅不能生,还是个扫把星,一点帮夫运都没有,连婢女都以下犯上,被赶了出去,但秀月不一样,她出得厅堂入得厨房,又是名闻遐迩的才女,人脉通达,像这次春喜酒楼的生意,不就是她介绍的吗?”
宣青尘冷峻的表情没有变化,姬冰那故作好意的神情和语气,更让他作呕。
“净雪不争,不代表她不好,她只是善良、宽厚,或许不够精明,但那就是她可贵的地方。宣家大院已经太多城府在里头,不需要多她一个。至于姬秀月,未过门就阴谋诡计百出,要陷害现任的少奶奶,如此蛇蝎般的女人,只会害了我们宣家。”
“你胡说!”姬冰再沉不住气,气得发抖,索性转身向宣威哭诉道:“老爷!妾身辛辛苦苦操持内务,为这个家劳心劳力,你看换来的是什么!青尘居然对我大呼小叫,还说我兴风作浪,我、我不如去死好了……”说完,她当真一头要撞向柱子。
宣威连忙拦住她,对着宣青尘怒喝道:“孽子!为了一个女人,你就要忤逆长上,破坏我宣家的规矩吗?快向你姨娘道歉!”
宣青尘面色更加阴沉,他终于体会到明明不是自己的错,却被逼着要认错,那种多么不甘心及令人愤怒的感觉,但他却曾经以此压迫南净雪,还不只一次,直到事情发生在他自身身上,他才知道当初的自己有多该死。
就是看见他与南净雪吵架,下人们才会不把南净雪放在眼里,姬冰更肆无忌惮的迫害南净雪,所以逼走南净雪的人除了姬冰,他也一样责无旁贷!
“我不认错。”末了,他选择了和南净雪一样的回答。
“你敢不认错!忤逆长辈在我们宣家是重罪,你信不信我把你赶出去。”宣威觉得自己的威严被挑战了,更是火大,一时之间口不择言地道:“我告诉你,你能有今日,穿着华服、住着豪宅,不愁吃不愁穿,人人称你一称宣少主,是因为你是宣家少爷,这一切都是宣家给你的,如果少了宣家少爷这个光环,你根本什么都不是!”
宣青尘听得脸色大变,心头犹如被重击。他这几年如此辛苦地工作,想证明自己的能力,后来他也确实取得了前人未有过的成绩,让宣家粮行成为皇室特许粮行,甚至拉拢的客户遍布天下,宣家粮行的生意版图是以前的好几倍。这一切在父亲眼中,却只是沾了宣家的光?
他不由得冷笑起来,这已经不是瞧不起他,而是完全无视他的贡献。如果这样,他留在这个家中,捍卫的是什么?努力的又是什么?做的一切都变得没有意义。
偌大的宣家大院,只有南净雪认同他、仰慕他,把他当成她的天,如今他们连他与她厮守的愿望都要剥夺,他究竟还要妥协到什么地步?
他也该为了自己而活了。
于是,宣青尘恢复了冷静,目光淡漠地看向了宣威及姬冰。“告诉你们,我并不希罕当什么宣府少爷,这个位置在我看来完全没价值,你们尽管收回去。从今天起,我宣青尘与宣家断绝关系,我的亲人,只有妻子南净雪一人!”
宣青尘一怒之下离开了宣家大院,他今日才领悟,自己从小到大生长的地方,骨子里竟是如此残酷冷血,只有利益没有亲情,而他一向景仰的父亲,也被一个女人玩弄于手掌心中,变得不明是非,愚昧昏庸。
离开宣家,他没有一丝留恋,即使这等于放弃了所有他在宣家粮行努力的一切,他也不在乎,他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了了,遑论那些虚名。
只不过,走在京城的大街上,一眼望去人海茫茫,他要到哪里去找南净雪?她的至亲都已亡故,虽然还剩大伯一家,却也早就搬离京城不知所踪,而且从以前大伯一家苛待南净雪的情形来看,她应该不可能回到那个犹如地狱的地方。
想到这里,宣青尘自嘲地一撇唇。对南净雪而言,宣家大院又何尝不是地狱,与她大伯家相比,只是第十八层与第十七层的差别而已,而且这个地狱,还是他亲手将她推进的。
就在一筹莫展之时,宣青尘灵光一闪,忽然想到方才姬冰似乎提到杏儿被宣府赶了出去。南净雪与杏儿情同姊妹,遇此绝境,她会不会去投靠杏儿?就算没有,杏儿那里说不定会有南净雪的线索。
有了目的地,宣青尘大步地往花街走去。他不只一次听南净雪提起杏儿穷困的童年,当初会收杏儿做婢,也是南净雪一时心软,在宣府征收奴仆时,亲自点了杏儿,所以要找到杏儿的居处,对宣青尘来说一点难度都没有。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他终于来到这个肮脏混乱的区域。这一块地方宣青尘很少来,里头龙蛇杂处、喧嚣污秽的景象,还有那扑鼻而来地各种令人不舒服的异味,令他眉头深皱。不过他毫不考虑地踏入,不管自己多不喜欢这里的气氛,也不理四周投射来的目光有多么不善。
进到了花街深处,这里已经没有什么民居,宣青尘望着远处一间破落的道观,心头一动正要前去,却听到距离他约一条巷子远的一栋简陋房子里,传来尖叫及哭闹声。
这样的声音在这里很正常,但里头一道熟悉的声线,令他脸色大变,加快脚步冲到了破房子前,大脚一踹便破门而入。
映入他眼帘的景象,让他的怒气一下子飙升,双目也瞪得血丝都出来了。
在这栋破房子中,几名大汉抓着苦苦挣扎的南净雪,她脸色惨白,涕泪纵横,头发凌乱,衣衫不整,整个人倒在地上却仍抓着柱子不放手,背上未好的伤渗出了血,拖得地上一片怵目的血迹。杏儿同样是一身伤,却早已无力反抗的倒在一边。
而指使那些大汉行凶抢人的主谋,宣青尘也认识,便是那觊觎他妻子美色的王霸天!
他看得目赀尽裂,二话不说上前一脚踢开那几名掳人的大汉。他虽然武功平平,但也拜过名师,要对付一些宵小根本易如反掌。
接着他无暇理会王霸天的反应,连忙俯下身,想要扶起哭得混身抽搐的南净雪。“净雪,我来救你了!”
想不到,南净雪一见到他,并没有一副死里逃生的喜色,反而更加惊恐,双手双脚对着他伸过来的手一直踢打,脸上满是恐惧与慌张,尖叫道:“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你是坏人、是坏人……”
宣青尘心一沉,只当她是惊吓过度,一下子没有认出他来,便极力温声安抚道:“别怕,净雪,是我啊,我来救你了。”
“你不要过来!不要碰我啊——你们都是坏人,要害死我……呜呜呜,我不要在这里,好多好多坏人……”
眼看她哭得快崩溃,背上的血因挣扎越流越多,他即便心疼,也只能收手。
“好、好,我不碰你,你别动,别再弄伤自己。”
他微微起身,刻意与南净雪保持一点距离,因为他清楚的感受到她身上传来对他的排斥及厌恶,而会有这种结果,都是一个人造成的。深吸了口气后,他转身面对王霸天,脸色已是一片冷凝。
“王霸天,我跟你说过不许碰我的妻子,想不到你竟胆大包天追到京城来,看来你是不把我的话当一回事了。”他语如寒冰。
王霸天忌惮地一皱眉,但没就此退缩,反而一副理直气壮的态度说道:“是你们宣家派人来通知我南净雪已被你们宣家休离,宣家要把她送给我,重新与我满来客栈缔结生意关系,我才过来的!”
他越说,越是咬牙切齿。“我中午过来接人,他们居然告诉我南净雪早在半夜就逃跑了。幸好我在京城也有些人脉,他们告诉我南净雪可能躲在花街,还累得我亲自带人来找,我没和你们宣家算帐已经不错了!”
“没有人休离南净雪,她永远是我的妻子,不管谁碰她,我都会让他失去一切,死得很难看。”宣青尘一听之下,心忖这一切一定又是姬冰的阴谋;对姬冰的恨意又加深了一层,当然更不介意让她再添点麻烦。“你这头蠢猪被人利用了还不知道吗,宣家家主的姨娘姬冰不喜我妻子已久,她便是要鼓动你来抢人,以净雪的个性,被你得逞只有死路一条,然后她便可坐收渔翁之利,把她的侄女带入宣家,做宣家新的女主人,而你则会遭受我无止境的报复。”
话声至此,别说王霸天脸色发青,宣青尘自己都流了一身冷汗,他不敢想象自己要是晚来一步,南净雪将会遭受什么毒手。于是他看向王霸天的目光,更是冷冽了几分。
“宣少主,既然这一切都是误会,我看此事不如就此作罢……”王霸天一阵心虚,其实姬冰只是通知人跑了,是他自己不依不饶的一定要得到南净雪,才会有今日花街这一幕。
宣青尘却不会让他这么好过,冷冷地笑了起来。“侮辱了我的妻子,你认为我有可能这么容易放过你?王霸天,接下来你将会遭受宣家粮行无穷无尽的抵制,你应该要相信我在粮商之中的影响力,往后不会再有人供应米粮给你,你王家的满来客栈就等着关门吧!”
王霸天的脸色一下变得铁青,不过他行事一向嚣张惯了,面对这样打脸似的威胁,他就算心有顾忌,也绝不会表现出来,反而色厉内荏地道:“宣青尘,你敢!你就不怕我临死反扑,你们宣家粮行也得元气大伤。”
“你可以试试,总之,你再不回去好好准备,只会加速你满来客栈倒闭的时间。”宣青尘脸不红气不喘,一句话就像判了王霸天死刑。
眼下还没有人知道他已脱离宣家,他只要在最快的时间内去商会宣扬抵制满来客栈的事,对王霸天而言就是排山倒海袭来的压力。而他一直激王霸天,也是要利用王霸天对付宣家,让他们狗咬狗。在他临走之前,留下这一手麻烦,对他而言可是解不了他心中万分之一的愤怒。
王霸天果然怕了,重重地冷哼一声,便带着自己的人匆匆离开破屋子。
宣青尘松了口气,连忙转身查看南净雪的状况。
她背抵着柱子,混身的虚弱与污垢,看着他的表情却是提防警惕,他甚至在她清澈的眸子中,看到了满满的陌生。
陌生?为什么?她当真怨他恨他到了宁可不相识的地步吗?
宣青尘顿时心痛如绞,她不必说话,光是这一记眼神,就能造成比真正砍他一刀还大的伤害,但他知道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是他的疏忽与放纵,害她被宣府欺负,才造成今日差点无法挽回的结果,所以他并没有不满她的反应,反而更加温柔,更加轻声细语地道:“净雪,过来让我看看好吗?”
“你是谁?”南净雪说出的话,让他脑袋一片空白,她甚至爬到了柱子的另一侧,像只胆怯的小老鼠般只露出两颗眼睛看他。“我知道你是坏人,我讨厌你,你走开!”
她的话无疑对他已然痛不欲生的心又重击了几拳,一向事事智珠在握的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无能为力的时候。“净雪,你怎么了,我是青尘啊!你仔细看看,难道你真的吓傻了……”
“没用的……少爷,少奶奶她不认识你了……”一旁的杏儿突然挣扎着爬了起来,她的伤比南净雪还重,但南净雪眼下的状况,却比她更糟。会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令她又气又怜,她认为有必要让宣青尘知道。
只见她声如蚊蚋地道:“昨天晚上我听到宣家有逃奴的消息,那找人的队伍还往这一带一直靠近,我就在猜是不是少奶奶……因为我曾告诉少奶奶我自小玩躲猫猫的地方,就是附近破败的道观……我碰运气去找,果然看到少奶奶带伤躲到了我家附近的道观之中……”
她倒吸了口气,背上的伤让她脸色苍白摇摇欲坠,但她坚持住精神,努力要把话说完。“在我看到少奶奶时,她手上拿着一块摊开的布,人却昏迷不醒……我知道她服药了……就是那颗在奇山县、一个奇怪老道给少奶奶的忘忧丹……”
说到这里,她的眼眶都红了,方才半死不活被扔在一旁她都没哭,但想到南净雪悲惨的遭遇,她却哭了。“少爷!少奶奶一定是想忘掉一切,甚至是想自杀,才会吃药的啊……宣家那样的逼迫欺负于她,少爷你却没有来救她,让她陷入绝境,所以我把少奶奶救回家……
“可她清醒之后,居然不认识我了,整个人痴痴傻傻,有如孩童一样……我问了她好多问题,试着提醒她往事,但她只要听到宣家的事,就会大哭大闹,逃避反抗……我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王霸天就突然带人闯进来……后面就是少爷你看到那样了……”
杏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恳求似的看着宣青尘。“少爷,求求你一定要救少奶奶,不要嫌弃她现在的样子,也不要再让她受欺负了……”
说完,她终于不支地昏了过去。
而南净雪见宣青尘久久没有动作,以为自己安全了,居然一屁股坐在地上,玩着自己满地的血迹,嘴里还嘟嘟囔囔不知在说些什么,表情天真无邪,但行为却令人心碎。
宣青尘心痛地闭上眼,几乎不忍卒睹。究竟是多大的痛苦、多深的绝望,才让她宁可忘却一切,服下那颗来历不明的药丸?她变得痴痴傻傻,状似幼儿,却对他拒之如鬼怪,是否他在她的心中,也是那些害她的人?
他此生的挚爱就这样被摧毁了,他所有的爱情、所有的怜惜、所有的不甘,即使全倾倒在她身上,如今的她,又能懂吗?杏儿叫他不要嫌弃南净雪,他倒是想叫南净雪不要讨厌他,是他负她今生,欠她良多啊!
宣青尘痴痴地望着她,目光又是复杂,又是难过,更有着深深的压抑。他多想紧紧的拥抱她,告诉她从今以后他会好好保护她,绝对不会让旧事重演,可是只要他有什么动静,她就如受惊的小猫一般,惊恐提防地看着他。
他只能强掩心痛,逸出一个温和却哀凄的微笑,轻声道:“净雪,你不是想看雪吗,我带你去看雪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