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王府
至极的寂静,无人私语的夜半深更。
萨济尔独自一人在书房,案头上铺展着书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张,理性上他告诉自己该歇息了,但不知为何就没有丝毫睡意。
自伊蓉过世之后,他已数不清这是第几个不能成眠的夜晚了……
至盛陵探过伊蓉回来的路上,他打心底答应了自己要振作,然而,在竹林草堂的奇异感受却让他努力平静的心思再掀波涛。
许是思念过度的关系,他一直感受到一股似有若无的暗香浮动。
虽然,萨济尔很确定当时只有自己在那屋里,不知怎的,心头却很清晰感觉到另一个人的存在;尤其是难以解释的怪风,肆意吹乱一叠满载对伊蓉思念的字字句句,也吹起心湖层层涟漪。
“伊蓉……原来你一直都在,这是真的吗?你一直没离开过……”
案上香烟氤氲袅袅,那是伊蓉生前最钟爱的檀香,每晚他一定点上一炉香,坐在书桌前,借着熟悉的味道,让思绪沉浸在过往甜蜜恩爱的时光。
叩叩。
“谁?都这么晚了……”
寂静的深夜,猝然响起的敲门声特别令人心惊。
“是……是珍儿。”门外响起怯生生的细柔声音,带着抖颤的胆怯。
“珍儿?”浓眉紧蹙,萨济尔不解地回道:“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珍、珍儿给都统大人送鸡汤过来。”珍儿像小猫似的甜腻细声回道。
“不用了,我不饿。”萨济尔不假思索的直接拒绝。
“可是,福晋交代了,一定要都统大人喝下。”珍儿委屈道:“大人请开门好吗?您不接下的话,珍儿没法儿向福晋交代的。”
“唉——真烦!”萨济尔火气升起,不耐烦的起身打开门,“快把东西放下就出去。”
“是,谢谢都统大人。”珍儿如蒙大恩,端着鸡汤含笑入内,热腾腾的鸡汤放在案上,只见她翩然回眸,巧笑嫣然,“都统大人快趁热喝吧!”
“嗯,我会喝,你出去吧!”
萨济尔眼光完全不在她脸上,不耐烦地一甩长袖,冷言赶人。
“奴婢得伺候大人把汤喝了才能走,请大人别为难奴婢,快快趁热把汤喝了吧!”珍儿娇声嗲语。
她莫名地面带羞涩红晕,直站在他案头边,不打算离开的样子。
“什么?谁说的?不过是一碗鸡汤而已。”萨济尔看了看正冒着烟的鸡汤,又睇了睇面带桃色春风的珍儿,当下心有所悟。
“大人,您请就坐,让珍儿服侍您。”珍儿笑盈盈的弯下腰,露出白净丰腴的胸脯。
“你……是谁准许你穿成这样进到我屋里来?”萨济尔不为所动,冷冷问:“鸡汤是谁炖的?里面都放了些什么?”
“大人?”珍儿不明白他的问话,睁大无辜的眼睛,委屈道:“是珍儿哪里做错了吗?珍儿哪里惹您不开心了?”
“哼哼!”萨济尔表情更为冷酷,寒厉嗓子道:“该歇息的时间,我不喜欢任何人打扰,我也从不在深夜里喝什么鸡汤,你只要告诉我,是谁让你这么做的。你不知道一旦坏了规矩,按理我可以随时把你撵出王府?”
“大人——大人!别撵珍儿走啊!”珍儿吓得快哭出来,抽抽噎噎地道:“您不要为难奴婢,这一切都是福晋的意思,是福晋要珍儿这么做的,福晋说,只要让你好好喝下这碗汤,说不定您心情一好,就会……嗯,会好好地疼爱珍儿,说不定珍儿就可以……嗯,以后不必再当奴婢了。”
“哼!我就知道。”萨济尔斜眼狠瞪珍儿,怒恨啐道:“滚出去!以后再不必送任何东西进我房里来,顺便也告诉福晋,就说我不可能随便‘心情好’就‘疼爱’哪个女人,永远不可能!你们都死了这条心吧!”
“呜……呜……珍儿知错了,下次不敢了。”珍儿被他凶恶的表情吓得大哭,急忙讨饶,“珍儿不敢了,在都统大人心里,少福晋是您唯一疼爱的女人,除了她之外,再没有任何女人能让您疼爱了。”
“没错,你说的对极了。”萨济尔酷冷点头,挥挥手,“出去吧,以后别再浪费精神,时间也不早,快去歇着。”
“是,珍儿告退。”珍儿哭丧着脸,带着羞辱惊怕的退出去了。
萨济尔忿然锁上门,坐在案前却再也定不下心写下任何东西。
他知道这些都是母亲设计的,之前几番逼他续弦都被严厉拒绝,无计可施之下连太后也搬出来压他。
放不下伊蓉,他不能逼迫自己接受另一个女人,而母亲忧虑他无子嗣,竟不惜让家里婢女扮演宠妾的角色,实在荒唐过了头!
满腔怒火在胸臆翻搅不能停止,每当遭遇母亲逼婚的压力,他对伊蓉的思念就加深几分,此刻,他顾不得白天才从盛陵回来,又想再奔向心爱伊人坟前,向她诉说心头苦闷。
被母亲的诡计气得睡不着,萨济尔拎起保暖皮裘直往马厩走去,他想再见一次伊蓉,太多心底话想好好跟她说个痛快彻底。
曙光微露,阗黑夜幕仍缀着寒星。
佟奕馨顾不得外头还灰蒙一片、视线不清,她早早起床梳洗着装,备好的茶水点心已妥当装在保温竹篮子里,她急着赶路出门,最好天光大亮之前将茶水点心送至竹林草堂。
“咳咳……咳……馨儿,这么早……你、你赶着上哪儿啊?”佟国璋拖着虚弱身子走到厅堂,疼惜的眼光看着女儿。
“呃?阿玛,您……您这么早就起来?天没亮透呢,怎么不多睡会儿?女儿扶您回床上躺着再多歇会儿。”
“不用了。馨儿,你怎么也那么早起?这么早上哪儿去啊?外头天气正寒,啥事让你非赶着这么早出去?”佟国璋吃力追问。
深陷的眼窝望着女儿,眼中满是不舍,她穿着厚袄的身子仍先单薄,怎么抵得住外头重重水雾?
“我、我……其实,也没啥要紧事,是想、我是想先去趟草堂,然后,再去给阿玛买些药回来。”
垂下眼睫,佟奕馨控制不了加速的心跳,不知该提出哪个合理说法来解释自己必须在此天寒地冻的大清早外出。
“可是,好端端的为什么一大早去草堂?”佟国璋发现女儿怀里揣着一只篮子,她很少带这么大的竹篮,若是带着自己吃的干粮茶水,不需要用那么大的容器。
“这个……嗯,阿玛……女儿是想,给前来吊唁的皇亲们带些吃的喝的。”
左思右想,不善谎言的佟奕馨只得实话实说。
“来吊唁的皇亲?你是说,最近有人到草堂来?”佟国璋深陷的眼窝眯了起来,似坠入沉思,“最近……好像只有敬王府举过丧,难道是萨济尔?你见到专职护卫皇上、带领驻京八旗精兵的禁卫军都统?”
“敬王府?萨济尔?什么禁卫军?我、我不知道他是谁。”一连串的人称、官衔听得她头昏脑胀,佟奕馨轻咬嫣唇,黛眉聚锁,思量好半晌,“阿玛,女儿昨儿遇见来吊唁亲人的皇族,估计他今天或许会再过来,想到这气候如此寒冻,陵园附近又杳无人烟,心想他可能需要些干粮茶水,所以就赶紧备下了送去。”
“嗯,馨儿心思真是细腻。”点了点头,佟国璋由衷地称许,“都统大人见着你,一定称赞你的懂事啊!”
“不不!阿玛,我没正式见到他。”佟奕馨莫名涨红了脸,急忙解释:“女儿到了草堂,发现有人留下足印,有香烛燃烧后的痕迹,又远远望见有名男子策马离开,猜测他是来吊唁的。”
“喔,那肯定是都统大人没错了。”佟国璋低头沉吟,叹息道:“可惜啊,他的新福晋是八旗秀女里少见的芙蓉妍丽且睿智聪慧,这么个秀外慧中的好女人竟如此薄命,真是可惜了。”
“女儿感觉到,他……他似乎很悲伤。”佟奕馨神情幽凄,想起那字字带泪的诗句。
“嗯,那是当然。”佟国璋摇头叹息,对于都统大人的私事不再多提起,他更关心自己女人,“不过,干粮也不必急着天没亮就送去啊!你为了我的病,操劳了好些日子,不多歇息怎么行?阿玛担心你身子撑不住。”
“阿玛,我没关系,真的。反正我也睡得很够了,您再歇会儿,女儿该走了。”
佟奕馨匆促应付父亲,保留了她特意早起前往的真实理由,是为避免与“他”正面碰见。
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矛盾心情,一方面被他出色的文采及伟岸外貌吸引,另一方面又顾忌着自己的奴仆身份,潜意识地想回避。
虽然之前佟奕馨不确定他究竟有多高的官阶,现在得知他身为禁卫军首领的都统大人,整个京城与皇室的安全由他负责,按理这个官职不仅是不容冒犯的朝廷重臣,更是“御前第一红人”!
况且,她也不是睡够了而早起,根本一整个晚上都没睡好,脑海里翻来覆去尽是他昂然不驯的面容,他的沉思,他的叹息,他亲手写下、带着无比哀凄感怀的字字句句。
“好吧,你快去快回啊!”佟国璋目送女儿离开家门。心中又升起无数的感慨无奈。
自己身子确实快不行了,难道,他真要让金贵的金枝玉叶孤零无依的留在这荒郊野地里终老?
佟国璋摇了摇头,无论如何,绝不能留她一个人独活,就算一辈子也回不了王爷府当格格,至少得给她张罗一处安全妥当的居所才是。
拖着油尽灯枯的身躯,佟国璋吃力的躺回床上,想起女儿渺茫的未来,他忧心得毫无睡意,闭眼思索各种对她最好的安排。
然而,这一想他却是更加无奈,辗转反侧,再难将息。
匆匆赶往草堂路途中,佟奕馨素净的脸蛋上布满愁容。
不知怎的,对于父亲的病情她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好几回老人家夜里不能睡,她陪在身边侍奉汤药,阿玛深思恍惚地说起很多过去不曾提起的往事。
说到年轻时,他贵为前朝皇上跟前红人,肩负屯驻边塞的重责大任。
身为督军的他为朝廷立下不少功劳,当时“佟督军”的名号响亮,勘称威震天下!
无奈树大招风,功高震主,皇帝误信贼臣,听信谗言,认为督军勾结塞外异族有叛国之嫌,一怒之下将其贬为庶人,守卫皇家陵墓,一生不得回京。
佟奕馨很少听阿玛将过去遭奸人所陷的悲恸过往说得如此详细,她隐约觉得不对劲,又不知道哪儿不对劲。
哎,总之心头梗着好大一块疙瘩,梗得她连呼吸都不顺畅了。
她一边大口吸气,一边加快脚步前往草堂,打算放好干粮和茶水后,立刻赶到大夫那儿给阿玛多抓几帖补药,她不想太快失去阿玛!
虽然他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但阿玛是她一生中最亲的亲人,她完全不敢想象,哪天要是失去了阿玛该怎么办?
想着,佟奕馨不禁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