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清宝寺
“小姐,请让一让。”
光从背影看,这位留着一头飘逸长发的小姐还是满赏心悦目的,但她挡在何隽书该站的位置已足足有五分钟之久,他不得不请她离开。
不过,这位小姐对于他的呼唤并不为所动,仍的、兀自专注地对着眼前光亮的塔位门板念念有诃。
“呃,小姐……”
何隽书再次开口,总算引起她回头,然而她对他投来的却是一记嫌恶的大白眼。
“嘘,别吵。”她轻斥,一脸不耐。
今天是清明扫墓节,此刻,她正怀着一颗崇敬且思念满盈的心在祭拜先夫,绝不希望别人打扰,可是这个站在她身后,长得比她还高过一个头不止的先生,却一直在旁边吵扰,害她不能专心,实在很讨厌耶!
“不是我故意吵你……”
“那就请你安静,谢谢。”她瞪完他,继续自己的祭拜仪式。
“我只是想请你让……”何隽书还来不及把话说完,便又听见她开始碎碎念。
“端尹,你看,我准备了鲜花、三牲和素果,还带你爱吃的铜锣烧、黄金梅棒棒糖,最重要的还有你爱看的美女杂志啦!这期的封面女郎是你每次看照片就猛吞口水的女明星耶,吼,你看看、你看看,这套比基尼泳装穿在她身上真的是性感得没话说,如果我有这么棒的身材那该有多好啊……”说着,姚巧旋把杂志封面对准塔位,想让先夫能更仔细地观赏他所喜欢的女明星。
“你别太过分!”何隽书怒斥,大手越过她的头顶,一把将美女杂志抽开。
这女人,毫不避讳地把猥亵图片对着先者塔位,简直大不敬呀!
“喂!你在做什么?”姚巧旋吓了一跳,回头怒瞪着他,气呼呼地嚷道。
“你才在做什么!”何隽书也不客气回瞪。
“你,你为什么要一直干扰我,还把我的杂志拿走,你想看美女杂志不会自己去买喔,这是我买给我们家端尹的,你凭什么抢去看!”光天化日之下行抢,抢的还是一本区区几百元的杂志,这说得过去吗?先生你是什么想法!?
“不是我爱打扰你,而、是……”何隽书正想进一步做最严厉的回击,不料又被快嘴的她给抢了白——
“而、是、先、生,你已经确确实实打扰到我了!”姚巧旋满脸不悦,语气重得像是拖了一大块铁板。
“是谁打扰谁,请你搞清楚。”何隽书两只大手从背后握住她的肩头,强行将她的身子扳正,令她正面对准塔位门板站好。
“喂,你放开我……”这男人竟然敢伸狼爪动她,实在太可恶,也太野蛮了。
“麻烦你看清楚上面的字!”何隽书火爆命令。
“柯、端、尹,我的先夫!有什么不对吗?”姚巧旋快速瞄了门板上镶嵌的名牌,又回头仰起小小脸庞,怒视着他。
柯端尹?她的先夫?
原来这位小姐不是普通的小姐……而是个寡妇,看起来还十分年轻的寡妇。
不过,现代的人似乎已经少称寡妇,文言点的,说是丧偶,口语化且台式的,叫作“死尴”……
何隽书在得知她是个死了丈夫的女人时,内心里是有掠过一丝同情,但随即又想到,从刚才他很客气地开口对她说第一句话,而她的每个回应却都明显态度不佳时,他马上收起可贵的同情心,并故意改变对她的称呼——
“这位太太,你是近视太深,还是不识字?”
他冷哼着,深邃的双眸里泛起了轻蔑的微光。
“你才不识字。”姚巧旋忿然推开他钳在她肩头的大手,反呛一句。
是,她是忘了戴眼镜没错,但她只是近视两百度,要这么近距离看错字也是不太可能的事,何况重点在于,她识字!
“你识字?”那为什么把先父当成你先夫在祭拜?你是有那么想当我妈吗?
逾越伦常已够令人发指,她还给他父亲看这种有让人爆喷鼻血之虞的东西,成何体统啊?懂不懂敬老爱幼啊?有没有伦理心啊?
何隽书躁怒地讲杂志往地上甩,气到不知该怎么讲……是没有爆喷鼻血的地步,只不过有几条青筋爆浮出来而已,状况还算OK,他顶得住。
“说什么你父亲啊,这是我先夫的塔位,你不要半路认老爸,你看看,柯、端、尹……”姚巧旋厉声辩驳,为了证明自己是对的,而他是错的,她再次将视线投向塔位名牌,更慎重地逐字看清楚……咦,好像有点怪。
再凑近一看,呃,果然有点奇怪!
“眼睛张大,你可以再靠近一点没关系。”何隽书双臂环胸,出言冷讽。
“何……瑞……友,喝——何瑞友是谁!?”姚巧旋猛地倒抽一口气。
“对,何瑞友,何瑞友是我的先父,不是你的先夫——”真相大白,何隽书仍忍不住冲着她刷白的脸蛋吼过去。
没办法,莫怪他脾气火爆、风度差,是这个认错塔位、拜错夫的糊涂蛋太搞不清楚状况,夸张到超过他平常的忍耐极限。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惊吓之余,姚巧旋抖着嗓音连声道歉。
怪事,明明她就有相准柯端尹的名牌,而且她也十分确定端尹的塔位是在走道中段位置,怎么会无故变成何瑞友的呢?真是活见鬼了。
“光说对不起于事无补,请你赶快让开。”何隽书又发出冷语,短短十几分钟,耐性已被她磨得有如糯米纸般稀薄。
“是、是,这就让,这就让开。”姚巧旋赶忙拿起大手提袋,快手收拾一桌供品,乱无章法地全往袋里塞,边塞边羞愧地偷瞄何隽书,生怕一个没防备,他又会伸出狼爪把她双肩提起往旁边摔去。
“喂!”何隽书粗嘎地喝了声。
姚巧旋抱着大提袋,气虚地问:“怎、怎样?”这男人好凶,好可怕。
“那个。”何隽书那双锐利的眸子往供桌底下狠狠一瞟,当场又吓得姚巧旋整个人缩成一团。
“喔,是,对不起。”姚巧旋飞快蹲下拾起那本不仅会让男人喷鼻血,连作亡灵都可能因此大复活的美女杂志,在对“何瑞友老先生”的塔位行一大鞠躬礼之后,连忙夹起被踩扁的尾巴,三步并作两步,落荒而逃。
“白痴。”望着往走道彼端跑走的纤细背影,何隽书忍不住追加一句。
想想,自己也真不仁慈,竟然跟一个笨女人计较起来,还把她吓跑了。
不过,这只能怪她太糊涂,再加上运气差,遇到今日心情极度欠佳的他,被他狠削了一顿,算她倒楣活该。
罢了,不多想,今天是扫墓节,他除了好好祭拜父亲之外,还要额外多好点时间陪父亲聊一聊,聊生活上的、事业上的,甚或是感情上的,任何话题都可以,就如父亲还在世时,他们父子俩时常天南地北地聊到忘了时间。
重新整理好情绪,被那女人激起的愠怒已不复在,何隽书紧绷的脸部线条立刻转为柔和,肃穆地位父亲拈起一束香,双掌合十正要祭拜,静寂的走道上却传来一阵缓慢的高跟鞋脚步声,由远至近,脚步声最后在他身边停下。
他原本以为是迷糊蛋又回头来讨骂挨,不料映入眼帘的竟是他那十几年前因外遇而跟父亲离婚、再嫁,与他已经好几年没见面的母亲——
“隽书。”韩芳生疏地与儿子打招呼。
年近五十的她,身材维持得十分之好,一袭名牌黑色套装除了凸显她优雅庄重的名媛贵妇气息,在高贵中却也不失亲切之感,唯独,挂在那张精雕细琢容颜上的一抹微笑,在儿子面前竟是百般的畏怯而谨慎。
“……”何隽书没想到她会来,下沉的脸色也摆明不欢迎她的到来,无言,则是一份发自他内心难以突破的疏离感,在不知如何回应之下的最直接反应。
“我来给你爸爸上个香。”与何瑞友分开后,韩芳长年居住国外,五年前当她得知何瑞友去世,虽想回来见他最后一面,送他最后一程,却碍于自己再嫁的身份,担心别人议论,也害怕何隽书反对,再三思量,终仍作罢。
尽管如此,她对何瑞友依然心存敬意及感念,对何隽书的牵挂及关心仍不亚于她与现任丈夫所生的一对儿女,她只是盼何隽书能明白她渴望与他这儿子拉近距离的心意,别总是拒绝于千里之外。
“如果你认为这样对我爸具有特殊意义,或者他将因为你来上香而感到高兴,那么你……请便。”何隽书铁青着脸,单手轻轻一摊,主动推开几步。
或许这么多年来他未曾谅解过她的离去,但毕竟她是生他、曾养育照顾他十五年的母亲,他不至于把话说死或把事做绝。
“隽书,我是很诚心的,你千万别误会我……”看儿子面露不悦,韩芳紧张地解释,不意被何隽书严厉喝止。
“我没误会什么,何况也没什么好误会的。”
“隽书……”韩芳被他突然加大的音量给吓了一跳,支支吾吾想再说话,却见一个年轻女子疾步跑过来,二话不说的,纤瘦身子往她与何隽书之间一插,食指用力一竖,指上了何隽书俊挺的鼻头。
她兴师问罪:“先生,这位阿姨有得罪你吗?你怎么对人家那么凶?”
“你……这位太太,你怎么又冒出来!?”何隽书煞是粗鲁地把停在之间鼻前的那根手指拍开。
“我已经想起来我们端尹在哪个位置,你现在大可放一百三十八个心,我对你爸没意思,对越级当你妈更没兴趣。”姚巧旋见义勇为地把韩芳拉到自己后头,一副“有我在,阿姨你免惊!”的护驾模样。
“你……”好一张伶牙俐的嘴,骂人如行云流水,“这里没你的事,你走开啦!”
“是不是她也认错塔位了,你正在骂她?”姚巧旋对于他的驱赶不以为然,执意替别人伸张正义,哪怕是她根本连对方长怎样都还没时间瞧清楚。
“你不懂就闭嘴。”何隽书语气超淡,眼光超冷。
“我最讨厌会叫人家女孩子闭嘴的男人。”
“很不巧,我就是那种男人—你、给、我、闭、嘴—”
受不了她的无理取闹,本打算将争执事件冷处理的何隽书这不再度怒火攻心,食指也猛地一竖,指上了她的鼻尖。
只是,他是哪种男人关她何事,自己干嘛一直跟她吵个没完,这真是费解了。
不管啦,这糊涂蛋这么有本事惹得他老大不痛快,他若轻易放过她,不就等于跟自己过不去,他才没那么好打发。
“吼,你……”姚巧旋一时斗不过他,转而面想何瑞友的塔位告起阴状来了,“何伯伯,虽然我不认识您、您也不认识我,但请您看看,您的儿子是不是有受过什么心灵创伤,不然怎么对每个人都凶巴巴的,我和这位阿姨也只不过是前后认错您的塔位而已,事情有那么严重吗?”
“姚秘书,我没有认错塔位。”韩芳拍拍姚巧旋的臂膀,轻声告知。
“咦!?”姚秘书……这位阿姨怎么叫她姚秘书?
惊觉事有蹊跷,姚巧旋猛一抬眼,当她将视线正式放在那位阿姨脸上时,这才认出原来是总裁夫人!
“总裁夫人,怎么是您!?”
“是啊,是我。”身份地位远在姚巧旋之上,韩芳却很亲切地握住她的手寒暄:“前阵子我曾听总裁说姚秘书一直吵着要请调回国,他考虑了好久才答应放人的,没想到这么巧,我竟然在这儿遇见你。”
“就是啊,总裁夫人,我们好有缘喔!”姚巧旋跟在汪总裁身边做事已两年,平时偶有机会与总裁的家人们接触,而总裁夫人总是对她非常亲切。
哼!有缘?这糊涂蛋半路认亲的功夫一流,连他妈她都不放过。
冷眼瞧了那两个聊得热络的女人一会儿,何隽书悻悻然正准备走开,忽然被姚巧旋以大嗓门叫住。
“喂,你先别走!”
“有何指教?”吵也不只吵翻天,吵得死人都要跳起来了,她现在是还想怎样,何隽书紧抿着唇,冷厉的眸光直射在姚巧旋那张因兴奋过度而发红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