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行盘坐在相思树下,以往缚在树根的渡船早已不见踪影。
三日前,他命理召先行驶船离去,以错开回门时日,避免夙山起疑,亦一并带走他留在潜龙镇的借口。
渡船无船,如炊饭无米,难为。
他在等,等泥娃到来。
“阿行!”泥娃远远瞧见他盘坐的身影,一路挥手,一路提裙奔了过来,“阿行,我——你的渡船呢?怎么不见了? ”
燕行整袍起身,欲语还休,不知如何开口,看着泥娃满脸不解的模样,心中不忍己成浓雾,笼罩着他。
“阿行,你怎么了……”欲言又止的模样惹得泥娃内心忐忑不己,直觉不是什么好事。
“我要离开了。”该说的还是要说,泥娃难过只是一时,有“凤来客栈”的老板照顾,不久必定能重展笑靥。
“为什么?连你都要走?”她知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不管彼此间多亲密友好,总有一天都会面临分别的难关,可究竟为什么,老天爷总要开她玩笑,让她以为已经好转的生活一夕之间乌云罩顶,不见天日,难道她连这一点点小小的幸福都没有资格握在手中吗?
泥娃倒退三步,不自主地摇头,曾以为她已经是落地生根的蒲公英,原来不过是株落进石洞内的浮萍,风一吹,又被打回原形。
她知道自己分量不重,所以别人作任何决定,从来没有将她纳入考虑,她一心以为只要对别人好,别人就会同等重视她,其实事情根本不是她想的那样,为什么她就是学不会什么叫认命呀!
“你既然决定要离开,不是我三言两语能慰留下来的,但我能知道你要离开的原因吗?”泥娃绞着手,逼自己笑着送他离开。
她从不奢望眼泪会留下任何人的脚步,这份单相思的心情即便萌芽再高,她都必须狠心斩除,只是她想弄个明白,究竟燕行眼前有何目标,能让他在龙虎会结束尚不足一天,就决意离开,更别说这几天她完全不见他有这种想法。
燕行定定地望着她,她的笑容像是一把绝美的利刃,想划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他又何尝不知此刻的她内心有多么疼痛。
因为,他也痛。
“你还记得赏萤那夜,渡船上那两名青玉门人吗? ”
“当然记得,才不久前的事。”找掌门找到这座潜龙小镇。
“我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你?你就是夙剑?!堂堂一名掌门,怎么会到这里渡船? ”接替鸿渡位置的人?堂堂一门掌门,怎么会来潜龙镇这小又不起眼的地方摆渡?泥娃惊讶不在话下,她怎么跟青玉门的掌门如此有缘,接连让她碰上两个?
偏偏有缘五分,全是昙花一现的匆匆过客。
“我星为了赎罪,为了师父,为了师叔,还有为了不幸被我逼死的姑娘——寒傲梅。”燕行望向波光滟滟的湖面,状似沉思,此事不足为外人所道,但对她,不需有此隐瞒,“我初任掌门之际,一心只想为惨死的师父报仇,刚愎自用,行事鲁莽,根本不听劝戒,师叔跟我说了不下一次,寒姑娘行凶另有隐情,但我坚决不信,不仅亲率弟子追捕,累得寒姑娘浑身是伤,最后跌入水潭内含冤身亡,更累得师叔背负骂名,成为门派罪人,被幽禁于门派后山五年……寒姑娘跌落的水湮名为潜龙,所以我才决定留在这里,渡人赎罪。”
“原来还有这层涵义……”泥娃笑着听着却浑身发凉,她竟然羡慕起那位寒姑娘能让阿行牢记不放,她是个微不足道的乡间小女子,不用两年,别说阿行想不起她的长相,可能连她的名字、她的存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或许是她福薄,即便今日燕行对她有义有情又能如何?青玉门讲白点,跟道观实无差别,云与泥之间,只有相望,无法触及,他们两个就像这样,被硬生生地拆了开来,幸好燕行待她只是普通朋友,能不回头的走,潇洒的走。
她要笑着送他离开,在他看不见的背后,放肆宣泄。
不管怎么走,命运注定她就是一个人,泥娃深吸一口气,燕行接下来要面对的是门派内的斗争,此行将会面临何许崎岖无人可知,她再难受,也不能把自己的难受加渚在他身上,上天能让他们两人相识,已经算是厚待她了。
“时候不早了,及早动身吧,你的事拖不得。”一夕之间风云变色,她居然想哭也哭不出来,老板离开了,燕行此时也要走,接下来她该何去何从?她已经没有留在潜龙镇里的理由了,不是吗?
燕行哪里看不出泥娃故作坚强?如果可以,他也想留在这里一辈子,让她受委屈时,有地方可以躲,开心时,有人可以说,陪她一步一步完成梦想,买地盖房子。
可惜他不能,他有使命在身,此时此刻,他说什么都不是,只好漠视心头像针刺般的痛,悠然一声叹息,“你千万保重,有缘千里定会相逢。”
“好,你也是。”千里相逢?她压根儿不敢指望,努力了这么多年,到头来还不是空一场。
燕行拾了几片枯叶,撒在湖面上,轻巧一跃,踩着叶面飘然过湖,几番飞跃,已成了绿豆大的黑影,消失在宁静的山水之间。
他走了,泥娃心中的涟漪也静止了,跨不出去的脚步,就算轻如鸿毛,也不知道该飘向何,难道这回,她又要随波逐流,让命运决定她的去处了吗?
“下雨了? ”泥娃护了摸湿滑的手,不懂相思树怎么会落下如此多的水滴,还一片雾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也好,下点雨也好,把她彻底冲醒,别再对落地生根抱有太大的期望。
她永永远远,都只是一个人……
“泥娃娃?”温寻蝶毫无预警地出现在泥娃身边,拍了她一下肩膀,岂如她毫无防范便罢,竟笔直胡湖面倒去,险险吓死他们夫妻俩,幸好凤岐反应快,拉住了她,“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你哭什么呀?”
哭得这么惨,不是家里出事,就是被人抛弃了,可怜呀,小小年纪。温寻蝶轻搂泥娃,撩拍着她的背,刚才她跟凤歧在渡船上,就看见了她在相思树下频频发愣,本来他们重回潜龙镇,就是为了与她道别,这泥娃娃很得她的缘呐,没想到她在树下哭得这么惨,唉,真舍不得。
“他心里……没有我……就算他知道,还是要离开的……”原来是她哭了,难怪这雨水尝起来咸得很,既然哭了,就让她泪崩个够吧,她就哭今天而已。
温寻蝶与凤歧对看一眼,情呀、爱牙,是世上最难解的谜团之一,他们外人根本不便说什么,当中的酸甜苦辣只有当事人才能够体会。
“你要哭,回客栈哭吧,晚了危险呀!“况且西北方有雨云,就要往这里盖过来了,“看来不久就要变天啦””
“客栈……客栈收了……我回去只会更难过……连阿行也走了……要下就让它下吧,老天爷又不是第一天对我这么糟糕……”最好把她冲成一滩毫无知觉的烂泥巴,这样她就不疼了、不痛了。
“收了呀?”温寻蝶与凤岐又对看了一眼。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很多事说变就变,没有预兆的,只是一时间发生了这么多事,她一个小小泥娃儿,怎么撑得住?“乖,别哭呀,有委屈跟温姊姊说,说出来会轻松点。”
泥娃哭得更伤心了,抽抽噎噎地把燕行离开跟客栈的事说了一遍,凤歧与温寻蝶听得迷迷糊糊,泥娃说她喜欢上的人不见得喜欢她,就算喜欢她也不能喜欢她,因为门派规定一生不得婚配。
“歧哥哥,你不觉得泥娃娃形容的很像青玉门的规定吗?”该不会有青玉门的弟子来逛龙虎会,结果两个人看对眼了才发现相知不能相守,一个落寞离开,一个黯然神伤,泪流不止吧?
“确实是。”除了少林僧人不得婚配,只剩全真教跟青玉门了吧?
“对……阿行就是青玉门的,而且他还是掌门呢……”泥娃擦干眼泪,马上又有新的迸出来,“他说他是为了师父、师叔还有寒姑娘才到潜龙镇里渡人赎罪,他很自责把寒姑娘逼死在潜龙潭里,我真羡慕那位寒姑娘,阿行一定很喜欢她。”
“要命!”温寻蝶抖了一下,这种故事听得她浑身发凉,“你说你不知道要去哪儿,不如跟我回去吧?我家在铜安是开茶馆的,叫春松居,你来正好当跑堂,跟你本业一样,做起来快又上手,如何?”
“茶馆吗?若你们不嫌弃,就劳烦二位了。”无根浮萍,没了着地生机,到哪儿都是一样,有地方去她当然要把握,泥娃擦干眼泪,连泪痕都使力抹去,像是要把过去涂白,重新出发,只可惜,有个人影,她再使力费力,就是消不去一丝一毫,“…,,我跟你们走了,燕行回来岂不是找不到我?”
“那也要他回来不是吗?三年五载过了,看他还记不记得你……好了,别哭丧着一账脸,你不适合这表情,这样吧,我丈夫祖上跟青玉门有些交情,我让他上青玉门捎口信给你说的阿行,告诉他你被我们带回铜安了。”她对青玉门没啥好印象,但总不好对着泥娃数落,只能识相点噤口了。
“……喂!”凤歧抗议,他压根儿不想再踏上青玉门一步,但温寻蝶此刻聋了。
“要不要跟燕行说一下铜安怎么去?我怕他不知道路——”泥娃话才说一半,温寻蝶耐性就没了。
“他想见你,就算是天上瑶池,他都会想办法做个云梯爬上来,你担心这么多只会跨不出去!”女人家就是这点麻烦,喜欢上了就跟滩泥似的,想搓出个形状来都难。“你先跟我们回铜安,其他的事顺其自然,你们俩要是有缘,命运会安排你们重逢的。”
“有缘,自会千里相会吗?”泥娃见温寻蝶点头如捣蒜,除了这项说法,她还能有其他的选择吗?早就习惯把人生交给命运决定方向,此时此刻,难不成请凤歧领她上青玉门,来个死缠烂打吗?“就听温姊姊的吧,凤大哥,我们刚认识不久就麻烦你这么大的事,真对不住。”
“没关系,我娘子难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只要我做得到的,通通都是小事。”难得见她热心春松居以外的事,看来她真的很喜欢这小不溜丢的泥娃娃。
“跟你以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的姑娘家相比,九牛一手吧?”温寻蝶笑得迷人,戳在凤歧胸膛上的指尖力道可没节制的。
“我就知道你吃醋。”他可开心了,握住温寻蝶的手,浓情蜜意,上刀山下火海又有何难?更何况是个他不放在眼里的小小青玉门派。
“跟你说了多少次,在外头给我收敛点!”温寻蝶抽回手,眉间可没见怒意。
泥娃看着他们俩一来一往,好生羡慕,她也好想有个伴,有个知她、怜她、懂她、爱她的男人。
“谢谢温姊姊收留我,我会卖力工作报答你的。”她没资格想这些风花雪月,先把自己安顿好,三餐温饱为优先。
再说,天下男人如过江之鲫,偏偏她看上眼的,是条高不可攀的苍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