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山掳走泥娃后没多久,就知道她中过绿雪蟆的毒液,此时正需细心调养。不过她是死是活与他何干?留她一条命是为了牵制那名武师,有给她吃食就不错了。
“张嘴……我叫你张嘴!”夙山赏了她一巴掌,要不是一些弟子被派出去埋引线,准备明早斗倒春松居,还需要他亲自端碗喂食这女人吗?“不吃?哼,反正饿你几天也不会死!”
泥娃缩着身子,脸上火辣辣的,疼到刺麻。这不是头一回遭夙山掌掴,有几次她想趁着青玉门人出入时冲出门外,却被捉住,狠狠扔回原地,有时脚踢,有时掌掴,甚至被泼过热茶。这些她都不以为苦,她宁可死,也不让夙山拿她要挟燕行。
想起燕行在房里对她承诺的话,就是她莫大的勇气来源,即便等不到成真的那天,她也满足了。
可是现在她却成了燕行的绊脚石,被人用锁链拴在角落,动弹不得。
“衔泥燕,声喽喽,尾涎涎。秋去何所归,春来复相见……”泥娃小声哼唱着,借着歌声驱逐内心的惶恐惧意。
“有时间唱歌,不如替凤歧跟夙剑念念佛经,送他们早日上西方极乐世界。”夙山嘶咬下一大块油鸡肉,灌了几口烧酒。被困在思齐洞两年,餐餐豆腐青菜,简直不是人过的生活。该死的夙剑,该死的凤歧,他此时就像在啃他们的肉一样!
叩叩--
轻巧的敲门声响起,可知来人不敢施力。
夙山放下油鸡,小心谨慎地摸上了长剑。“谁?”
“是我,彭止。”
夙山松了口气,迎上去开门。“我不是说过,没事别来找我——夙剑?!”
“泥娃呢?快把泥娃交出来!”燕行待门一开,立刻将长剑架上夙山的脖子,朝内顾盼,一见到缩在角落,双手遭缚,满身狼狈的泥娃,理智几乎荡然无存。“泥娃!泥娃,过来我这儿,快!”
“衔泥虽贱意有营,杏梁朝日巢欲成……”泥娃哼着歌,像在千里浓雾之外,过了许久才听见燕行的呼唤。她抬起头,泪眼激动,却在起身的刹那,遭一股重力无情地往下拉址,狠狠地跌了一跤。
“你竟敢——”把泥娃当狗拴!燕行忍无可忍,正要动手收拾夙山的同时,凤歧从后挤开彭止,近身阻挡下来。
“冷静点,瞧他神态自若,背后一定有鬼。”
“不愧是凤岐,心眼就是比别人多。”夙山嗤笑出声,看着他们三人,目光最后落在彭止身上。“你这胳臂往外弯的畜生!我没跟你计较请调成县令,乱了我一盘平步青云的好棋的烂账,你现在还带仇敌上门,恩将仇报,过河折桥?彭县令这官场手段还真玩得挺得心应手的嘛!”
“我……我说过别伤害泥娃,其他随便你我都尽全力配合,是你失信在前,岂能怪罪于我?再说你受困思齐洞,也是我动用关系救你出来的不是?”要不是他死皮赖脸在恩师家门口跪了一天,恩师念在师徒情谊一场又不但让场面难看的分上,才勉为其难出手相救,夙山现在岂能大步在太阳下行走?
“现在是跟我讨恩情了——呵,夙剑,你扯不断的,那是玄铁黑岩镐成的锁炼。”这丫头是从武师燕行房里带出来的,但瞧夙剑宝贝得要命,该不会……夙剑就是燕行吧?
难怪彭止要他收拾武师燕行,原来是情敌来着。
“把钥匙交出来,我可以留你一命。”燕行解开了泥娃捆手的麻绳,红肿破皮,不难想象受搏时的疼痛,连脸颊都肿了一大块,夙山下手未免太狠,真教他心疼极了,更恨自己无力解开圈围她脖子的笨重铁链。
“留我一命?哼,事到如今,同归于尽不是更好?”夙山从另一头踱步到窗边,掏出钥匙作势往外丢。“窗外就是湖了,要是我心一横,把钥匙扔出去,你可怜可爱的心上人,这辈子不是当奴隶,就是注定要做狗爬了。”
“你敢!”燕行搭上腰间长剑,却不敢轻举妄动。
“夙山,你快把钥匙交出来,我不仅可以保你一命,甚至能让你重登掌门之位。”彭止画了块夙山朝思暮想的大饼,想钓回他手上那把救命钥匙。
“你这不靠牢的东西说出口的话,我再相信就他妈的是傻子!”夙山忍不住朝彭止大吼。引来夙剑、凤歧的人不就是他吗?“愣在后面做什么?还不快行动!”
夙山摸不着头绪的一句话使他们戒心大起,站在门边的凤岐与彭止立马回头望,瞧看是否有人埋伏。蹲在角落护住泥娃的燕行,双眼更是不敢离开夙山,与凤歧两人恰好将他包夹在屋内。
夙山突然一阵狂笑。“哈哈哈,会怕了是不?瞧你们一个一个像龟孙子,我心里就开心——看招!”夙山从腰间取出短剑,往泥娃攻去。“这小妮子没办法动,你们最好看紧一点,省得我偷得间隙,一剑送她见阎王!”
“你没这本事!”燕行刷出长剑逼退夙山,挡在他与泥娃之间,不让他越雷池一步。
“百密终有一疏,就是等你这时候!出来!”夙山迅速跺地三下,从泥娃右后方暗室里蓦地冲闯出来的青玉门人,单刀就架在她的脖子上。
“什么?!”燕行错愕,凤歧、彭止也一样,没想到夙山留了一手,反将一军。
“燕行……”泥娃面色虚弱,双眼无神。她好累好累,却撑着精神想多看几眼为她震怒的燕行。
值得了,这一切都值得了。泥娃笑了,笑得像朵破碎的小花,令人揪心。
“泥娃——夙山,你所欲为何?直接挑明说了吧!”燕行双目如炬灼烧,要他亲眼目睹泥娃受苦受难,无疑是最大的折磨。
“早知道你罩门在这儿,我又何必辛苦?”夙山阴恻恻地笑了。“跪下!”
燕行直瞪夙山。除了师父先祖,他双膝只跪天地,这等要求无疑是将他的自尊、人格踩在脚下。可想起身后泥娃堪虑的处境,与他不值几文钱的自尊相较,孰轻孰重,立马分晓。
“不——”泥娃撕心裂肺地哭吼着。见他膝头离地又近了几分,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夹带她的痛心与自责滚落。
“你!唉……”凤岐不忍卒睹,转过头去。
“放了泥娃!”燕行屈于劣势,气度依旧高出夙山半截。他不卑不亢,双眸锐利有神,炯炯灼烧着原本打算看笑话的夙山。“放了泥娃!”
“不……不要这样……”泥娃泪眼迷蒙,尤其在燕行双膝着地的同时,一阵天旋地转,险险让她站不住脚。是她害了燕行,是她让一只本该翱翔天地之间、无拘无束的野燕中箭落地。
“你以为我会就这样便宜你?我倒要看看为了她,你能做到什么程度?”夙山趁着局势还能受他掌控,快步来到泥娃身侧,接手架刀,以防出了纰漏。“以前师父总偏袒你,说你认真肯学,比别人多下一番苦工,我明明比你早入师门,却成了你的师弟。你要我放了她,除非你废去一身武艺来消弭我多年来的忿忿不平!”
“夙山,你不要得寸进尺。”凤歧暗自运功,要是燕行真敢废去武功,他绝对出手阻止。
夙山不过困兽之斗,少了泥娃当挡箭脾,根本不成气候。她脖子上的锁炼刀剑不入,但不代表无人可以开锁。
“你闭嘴,小心我炸了你的春松居””夙山笑得癫狂,彷佛眼中所见,就是一片火海。“燕行,你废了武功,我就放了这女人,她是死是活,操之于你。!
“衔泥燕,声喽喽,尾涎涎。秋去何所归,春来复相见……”泥娃轻轻唱起,看着燕行的秋瞳一瞬也不瞬,舍不得移开眼。“我总盼着春燕衔泥筑巢,看来今生此景无望,但是你在房内对我说的那些话,已经让我一生值得了,我不能拖累你。”
泥娃忽地赤手握刀,脖子抵着一掠,鲜血如沫飞溅——
“不!”看着泥娃半睁半闭、俨然未有感知的双眸,颓软而下的身躯,燕行像被抽离了魂魄,只能无助地看着眼前上演的戏码,无力阻止。
他冲上前去,揍开同样为此吃惊的夙山,抱住宛如破娃娃般的泥娃。
周遭天地像被撕裂了一样,鲜血由他按住伤口的指缝中不断涌出。他不敢施力,又怕按压得不够紧,拉锯得他快要疯了。刺目的是她嘴角的笑意,便是他思思念念、在潜龙镇里那抹巧笑倩兮。
湿娃接受他了,但她却不说话了,水亮的眼眸也无法注视着他了。除了一身苦练而来的武功,他还剩下什么?连泥娃都护不了,他要这身武功做什么?!
“啊——”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燕行仰天长啸,喉头涌出腥气,洒出点点艳红飞樱。
“糟!”走火入魔之势!“彭止,你先通知我妻子,带蛾皇粉过来止血,再请大夫。快!我们只有一刻时间!夙山,把钥匙交出来,泥娃跟你无冤无仇,放她一条生路。”
“我放她一条生路,谁来放我一条生路?论武功,我打不赢夙剑;论财力,我更是远远不及你。这时候还管君子道义?我不如多拉几个势背的!”夙山举起长刀,往燕行后颈削去,就怕失了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凤歧几个箭步向前,凭他的身手,绝对来得及拦下夙山。
殊不知,燕行突然放下昏迷不醒的泥娃,单手向上一撑,牢牢握住夙山的手腕,起身反扭,像头负伤累累的猛兽,使尽最后一分力气朝夙山胸腹饱以老拳。
凤岐闪过两人,扶起泥娃。这小姑娘个头不高,气魄却不输男子,自戕毫不犹豫,即使有锁炼护在脖间,伤口依旧深长,连点穴止血也未有太大效果,难怪燕行发狂成这样。接近天人永隔的悲剧,换作是他,绝对把夙山挫骨扬灰。
“啊——”燕行悲痛狂啸,止不住连篇自责。是他没用,是他窝囊,他口口声声说要保护泥娃,却让她牺牲自己换他活路。
他宁可死,宁可这辈子做废人!
燕行搭上夙山双肩,扣入胛心将他提起。先卸了他的臂膀,再松了他的手肘,夹起十指往下一压,向外一抽,一指各断成三截。夙山痛到冷汗直沁,嘴角颤抖,见燕行举脚准备废去他的双腿前,终于忍不住开口求饶。
“住……住手,我给你钥匙,我给你钥匙……”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现在才知道他把话说得太满,鬼门关前徘徊的身心折磨不是他咬牙就承受得下来的。夙山退至墙边,两手完全失去控制,衣衫也湿了泰半,颤巍巍地奉上钥匙。
夙山以为他交出钥匙就可以幸免于难,燕行却不放过他。踢倒靠墙喘息的夙山,一脚踩上他的腹部,另一脚轮流踢起他两条腿,一转一拉,几个拍掌间,夙山几乎与人彘无异。幸好暂时稳定泥娃情势的凤歧抬头,及时出声喝止。
“够了,留他一条命,把时间省下来陪泥娃才是。”凤歧以为燕行气炸了脑子,一时间找不回理智,见他高举剑指想点夙山死穴,还想上前亲手把他拉回来,后来确认只是废去夙山武功,拿了钥匙马上折回泥娃身边就算了。“这回你还真狠。”
“两年前就该这么狠。”燕行解开泥娃颈上锁炼,抱紧她靠坐在角落里等大夫过来。半干涸的血迹像图腾般无法拭去,每一块都是他心底的疼。他理着泥娃鬓发,不自觉地思索着她那句衔泥筑巢。“师叔,要是泥娃有个万一,麻烦把我们葬在一块儿,简单就好。”
“你胡说八道什么?泥娃不会死,你也给我活得好好的!”凤歧急了,站起来打转。彭止腿是有多短,转眼一刻就快过了,他是找到人了没有?“我看我自己跑一跑实在。”
凤歧差点在门口撞上来人,正准备破口大骂,第一个字再呛喉都要收回来。
“你们到底在搞什么鬼?好好一个人顾到连半条命都不剩!”马不停蹄赶来的温寻蝶气急败坏地把丈夫推开,迅速环视屋内,确定泥娃位置后,连忙取出蛾皇粉替她敷上,撬开她牙关喂了几颗灵药。“还好我人在门口弹琴,要是让彭止那无用书生绕进春松居找我,泥娃娃绝对见阎王去,看你们谁能赔个人给我!”
燕行脱去外衣,撕下内衬为泥娃包扎伤口,听她皱眉小声嘤吟,还以为是他错觉,将泥娃抱起托近,差点引出男儿泪。
救、救回来了吗?燕行抖着双肩,垂首却不敢埋进泥娃颈侧。“多谢师婶……多谢师婶……”
“你……算了。”石敢当就是石敢当,不晓得说过几回别叫她师婶了。温寻蝶站起身,还来不及回头,腰间就圈了一双手了。
“好娘子,多亏有你。”凤歧在她颈肩蹭着,他可不想一口气替两个亲人收尸,还好苍天有眼,一切及时。不过蝶儿怎会无端顶夜,在门口弹琴呢?“是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