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来横祸!
泥娃决定从今天开始,她要每天练习哭。
“死丫头,你还跑?等我追上你,非打断你一双腿不可!”略胖的中年妇女在后追着,有些喘意,脚步却不曾缓慢几分,从镇内追出镇外,过了潜龙镇南门,跑到伏虎山脚下。
“我不跑,难道等你打断我的腿吗?”泥娃使尽了吃奶的力气奋力往前奔。她在潜龙镇住了六年不错,但出了镇她可分不清楚东西南北,偏偏这婆娘追得紧,又是全镇出了名的方家悍妇,根本没人敢出手相救,她只能硬着头皮往镇外跑了。
她只知道潜龙镇后有座伏虎山,山形如虎儿假寐,侧头闭眼,前腿交叠,虎腹处有座大湖,湖边有船家载客来回对面那座比潜龙镇更为繁华的齐东城,不少镇里卖的布匹、茶叶、罕见瓜果、银锡发饰、水粉胭脂等都是从那儿过来的。
这些都是她在客栈听见旁人交谈得来的消息。搬到潜龙镇来也有六年了,她还没出过南门亲眼见见伏虎山的高大宏伟,更别提那座大湖了,现在只希望能遇上好心船家载她到湖心避一避祸,躲一躲身后没办法讲道理的婆娘。
她在客栈里做跑堂,笑着招呼客人有错吗?不过朝她丈夫笑了下就被误会成狐狸精,可比过街老鼠般任凭对方赶打,还趁着老板不在找她麻烦。若非担心客栈生意因此受到影响,她又何必在太阳底下挥汗狂奔?老板最近也不晓得在忙什么,连着好些天还不到晌午就不见人影,再不想想办法遏阻这现象,不出半个月她铁定跑成皮包骨。
泥娃气喘吁吁,两条腿像被拧过几百下,又疼又酸,可她不敢停,一直跑一直跑,终于让她瞧见了伏虎山的大湖,湖边两、三座船坞停的都是大船,最小的起码都能接十来个客人,怎么可能为了她一个普普通通又没钱的丫头开船?
她顺着湖畔努力迈着趋缓的步子,挥汗如雨地苦寻生机,所幸皇天不负苦心人,总算让她瞧见一艘顶多能载四、五人的小舟就停在前方约几十步的岸边,在相思树的影子下随之摇曳。
船家是个戴着黑纱竹笠的男子,看他独坐船尾,手持足以撑船的长竿垂钓,单手持竿却能屹立不摇,背脊直挺如参天青山,这长竿比她晾衣服的还长,都有她手腕粗了,肯定是个一流摆渡人,这下她有救了!
“船家,我现在有了麻烦,拜托你行行好,撑船带我到湖心,别让后面那人追上我,求求你了!”泥娃跳上船,一阵晃动让她跌坐而下,扶着船身险些尖叫出口,可眼前头戴黑笠、身穿黑衣,全身黑到底的男子仍然稳坐船尾,抖也不抖,晃也不晃。身穿黑衣没关系,可千万别连心都是黑的呀!要是见死不救,这回她只能跳湖啦!
“你这狐媚丫头!别以为上了船我就追不着你——”方妇就快追到岸边,深怕船开载走泥娃,竟然脱下绣花鞋往船上丢,恶霸得很。
“真是的,不回头管管你丈夫,来追我做什么?”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纵使她有玲珑巧舌,遇上方家悍妇也只能咬舌自尽了。
泥娃掏出身上仅存的几文钱,高举给船家看。“船家大哥,你快开船,我身上的钱通通都给你,不够的我再想办法。我的性命就操之在你的手上,拜托你一定要救救我!”
“我渡人,不收钱。”
船家淡然地开了口,声音就像微风拂过的碧绿湖水,在她心头余波荡漾,绵延悠远,几分神秘耐人寻味,然而眼下情形非常,管他声音好不好听,先开船要紧。
“你说什么是什么,快开船——啊!”泥娃瞧见方妇趋近岸边,提起一脚准备登船了。要真让这悍婆上船,不啻逼她跳水逃生吗?“你别过来,要撒泼回家找你丈夫去,不关我的事呀——小黑,你还不快开船!”
泥娃拚命往岸边泼水,想止住方妇的脚步,心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躁动不安。这从头黑到尾的小黑船家该不会误会她是勾引人家丈夫的坏女人吧?这下可好了,她不能上岸,小黑又不开船,卡在中间不上不下,难道真的要逼她跳湖,赌一赌会不会灭顶吗?
“你这骚蹄子,我看有谁会帮你——欸,谁准你开船了?给我回来,回来!”
就在方妇准备登船之际,小黑手里的长竿转了个方向,轻抵相思树身,借力施力,船身如顺风而下,须臾间离岸边已有几丈远。
船身轻快却沈稳,头一回搭船的泥娃很快就放松下来,尤其瞧见岸边跳脚叫嚣的方妇只剩她尾指大小,乐得她回头赞扬道:“小黑,你撑船的技术真好!幸亏有你,不然我今天注定要喂鱼虾了!”
她当然知道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然而她连此时都度不过了,何来一世之说?但愿她回来岸边时,方妇早就回家照顾公婆幼子,暂时忘了她这号小小人物。
“我不是小黑。”他不火不愠地开口。
“啊?哈、哈哈……”她这蠢蛋,竟然把私下替他取的绰号喊出来了!泥娃笑着赔罪。“你别生气,我不是有心的。我叫泥娃,敢问船家大哥尊姓大名?”
“燕行。”黑笠下的燕行悄然地蹙起剑眉,并不苟同泥娃主动对一名陌生男子吐露闺名的举动,尽管今日他好心渡她一程亦同。
“燕行?真是个好名字呢!不像我,小时候给从泥泞堆里捡回来,就被人叫泥娃叫到大,我也想要有个好听的名字……欸,我叫你阿行好不好?”泥娃坐倚船边,撩着静默湖水,沁凉快意透过指间,消了泰半暑意。她取出怀中用了多年、有些褪色的罗帕,浸湿湖水,轻拭香汗淋漓的颈间与额际,满足地叹出笑意。
呼,差点没累死她,寿命像少了十年一样。
燕行没有回话,黑笠下的眉心所隆起的皱折,起伏可比伏虎山峦。见她穿着简单朴素,衣裙略有岁月洗涤痕迹,身上亦未见多余赘饰,仅有尾端雕花的木箸固定发髻,墨发在阳光下闪着珍珠的光芒,似乎有白头的错觉。
在湖水的映射之下,她像是朵漂在水面上的红艳桃花,粗布旧衣根本遮掩不了她与生俱来的桃李面相,黛眉乌浓顺而不断,双眸黑白分明,灵气熠熠,鼻梁如勾,鼻尖圆润丰厚,双唇不点而朱,嘴角上扬带笑如春风低吻,也是这抹笑容画龙点睛,添了生气与韵味。
然而,好好的一个女孩子家,怎么能在陌生男子面前旁若无人地撩发露颈,以帕拭身?若非她出身特殊,来自青楼茶室,世俗教条不能在她身上留下影子,岂会做出这般无礼的举止?假若真如他推断,助她一臂之力躲过追赶,似乎不是正确的决定,他该帮助的是追赶她的妇人。
只是她的衣着朴实简单,料也不像青楼里的姑娘,若是卖入青楼端菜、倒酒,还是个小小不经事的侍女,怕也强撑不了几年清白,说来也是可怜人家。
“阿行,你别不说话呀,我是真心想交你这朋友。如果你不喜欢,我自然不强求,但是好或不好总该给我个答案吧?”泥娃如银铃般的笑声从一开船就没停过。她到潜龙镇好几年了,都没来这座湖走走,不晓得阿行在这里渡船多久,才能把自己搞得跟这座湖一样,波涛不兴,神秘沈静?又或许是他这股静谧气质吸引了她,所以觉得非交这个朋友不可。
呵,是她没一刻安静,才贪他的稳重吧?妮娃笑了出声,哼起在客栈常听见的二胡曲子,半坐半卧地倚在船边,素手掬起湖水,任由湖水自指间滑过,溅起在阳光下闪着透亮晶光的水珠。她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嘴角的笑意只有多没有少,如果不是怕翻船,她连鞋袜都想脱了泡水,反正这里只有他跟她。
泥娃横了一眼过去。“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喔?”
燕行依旧一语不发,静默地撑着薄舟,与另一艘客船划出距离,平稳地前进着。
“死老头敢乱瞄,信不信我把你这对贼眼挖出来喂鱼!”客船上一名妇人揪着身旁看向泥娃的丈夫耳朵,像只茶壶般插腰痛骂,其他船客也频频向泥娃投来目光。
泥娃轻拨水面,不甚在意来自客船上的指指点点,但明显感受得出来笑容少了几分璀璨。“阿行,我问你喔,笑是坏事吗?”
“不是。”
“你说笑不是坏事,我也觉得笑不是坏事,可是我却因为笑,被好几户人家讨厌了。”泥娃说来委屈,嘴角却还是有一抹浅显易见的笑意。“我命不好,没爹没娘,上天送我养父养母,却在收留我之后生了一双儿女,几经波折,我最终还是被丢弃了,为了生活还讨过饭呢。每吃一口要来的东西,脑中就会浮现旁人看见我的嫌弃神情,常常边吃边掉泪,那种感觉简直糟糕透顶,时不时觉得活下去没意义,不如死了算。
“有一回我真的站在官道上,想让路过的马车撞死我,结果真有辆马车迎面而来,但快撞上我的时候,我脑中浮现的念头竟然是我不想死,因此马上转头跑了。事后回想起来,完全不懂我当时在干什么,还险些害了那辆马车的主人。”
她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她的往事,因为她觉得身边的人承载不了她的思绪,唯独燕行。他所散发出来的沈稳气息实在让她安心,又或许他在急迫之时助她一臂之力,像孤船靠岸终得一处避风雨,因此她甚至有股冲动想拉着他大吐三天三夜的苦水。
“我就想呀,我既然不想死,也不想过以前那种生不如死的生活,那我该怎么办?后来我就偷偷跳上了另外一辆载货的马车,让命运决定我该去哪里,最后就到潜龙镇来了。可是我还是不清楚下一步该怎么走,日子不但没有比较好,反而更糟。”
泥娃朝燕行笑了笑,笑容没有一丝苦涩,不禁让他有些意外,甚至怀疑这是她捏造出来,想博取同情的故事。
燕行默默撑船往山峦的方向前进,她没有意思到另一头的城镇,他也不清楚追赶她的妇人是否已经放弃返家,能把她送回相思树下。然而不管她是什么样的人,搭上他的船,他就不能随意搁下她。
现在日头正艳,他的渡船没有遮阳避雨的棚子,唯一能去的就是靠近伏虎山下,有山荫树影的地方。其间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他无法认同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罢,待她下船,两人再无交集,何须放这点小事在心上困扰自己?
“你说人走到末路是不是会发疯?我三天没吃东西,凄惨到只能喝沟水,但我一滴眼泪都没掉,反而笑了出来。结果这一笑,心头竟然觉得轻松。”泥娃不知道他的想法,还以为找到了可以放心倾诉的对象,像是小麻雀吱吱喳喳的,愈讲愈想靠近燕行所站的船尾,但她怕重量不均会翻船,只好乖乖待在原地。“之后为了让自己的日子好过,我每天笑,告诉自己无论如何都要笑,开心笑,难过更要笑。这世间除了死,没有什么难关过不了。久了以后,就算我不刻意笑,唇儿都是上弦月。”
“嗯。”燕行虚应了声,却不免注意是否真如她所言。
“一笑倾城,再笑倾国。”泥娃望着湖面倒影,船只滑过划出的涟漪皱了她半张脸孔,但仍然无法彻底抹去嘴角那抹春风。她以指搅弄湖水,直到看不见她的五官才满意罢休。“半年前对我喊这八个字的书生,铁定是读书读坏了脑子。我来潜龙镇少说也有六年了,就没瞧见潜龙镇被我笑倒过,结果这八个字一出,我安宁的日子就没了,只要我一笑,镇内男子谁多看了几眼,晚上就多了户人家起口角。平白无故担上了狐狸精的名号,以后谁敢娶我?我看今天回家,我开始练习哭好了!”
泥娃自暴自弃地拍打着水面,偏偏盛怒中的她,嘴角还是向上弯的。
燕行只是听着,没有任何回应。她哭她笑,与他何干?待船驶到树影下,他便坐上船尾,缠上鱼线,入定垂钓,静候泥娃一句归程的要求。
山峦连绵巍峨,湖泊广阔静谧,水面如镜倒映山景,苍绿翠新,一眼无法望尽,人入此景宛如苍海一粟,渺小无几,燕行却能自成一隅天地,泥娃原本闹腾的脾性就在他这份天地的包容下,迅速地消失殆尽。
泥娃枕着曲起的手臂,一瞬也不瞬地看着燕行,殊不知她这般大剌剌的表现,其实不得燕行的认可。
“这不是阿媚家的泥娃吗?你怎么在这里?你家老板阿媚找你找到快疯了,还不快回去!”另一艘客船远远经过,船上一名走货商人瞧见了很像泥娃的丫头,确定了老半天,船都快驶离了,才急急忙忙奔到船尾向她挥手。
“老板回来了?这下糟糕!”放着客栈的事不管,她赖以维生的工作可能就丢啦!她可不想努力了好些年,回头只能喝西北风,因此立刻回头请燕行帮忙。“阿行,你快送我回去,天大地大,都没有我老板生起气来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