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是你找我吗?”
搭着鸡舍的院子里,一只公鸡带着十几只小母鸡得意洋洋的走过,边走边啄食地上的石子,一名衣着华美的青衣小厮立于院子中间,神色不自在的打躬作揖。
“不是我、不是我,是我家四爷,他想见这屋子的主人。”他指着站在门后的雪白身影,那人正背对着众人。
“我们都是屋子的主人,你要见哪一位呀?”季薇往前一站,把娘和小弟推向身后。上门拜访像见不得人似的,诚意在哪里?
“我……呃,这……四爷,这位姑娘问你要见哪一位,你要不要自个儿来和她谈一谈?我……我口齿不行。”喔!好强的气势,一站出来就让人不自觉矮了一截。
明明看起来比他还小,哪来的威迫感。
“你还会做什么,吃饭吗?”门外的男子一转过身,脸上布满冰霜,冷冷的睨视不中用的小厮。
“咦!是你?!”季薇讶然,怎么会是他?她眼中的温度骤降几分。
“方哥哥,怎么是你,你来看我吗?快进来,我倒碗冰冰凉凉的果子水给你喝。”无比热情的福哥儿无视大姊的冰凌眼,欢快的将门外的方开明拉进院子里,又搬了张凳子请人坐下,十足的好客主人样。
季家老宅只有三间屋子、一间仓房和厨房,因为住的都是女人、小孩,除了走街串巷的三姑六婆之外,不会有成年男子来串门子,因此为了省银子,他们并未隔出待客的厅堂。
每回纪老爹来访也是在院子里喊两声,不曾入内,所以招待方开明的地方也只有院子了,总不能让他进女子寝房。
“福哥儿,你认识这位公子?”周玉娘眼露疑惑,这人看起来有点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可是一时想不起来。
没坐在凳子上的方开明朝前走一步,屈身作揖,“师娘,我是方开明,明哥儿,季夫子的学生,你还记得我吗?”刚见这户季家人出来时,他即认出这位妇人便是季夫子的妻子,他的师娘。
“方开明……明哥儿……啊!你是方家的小儿子小明嘛!你以前来过家里几次,现在个子长高了,师娘都认不出你来了!”岁月不饶人呀!都被这些孩子们追老了。
小明?季薇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脸皮忍不住抖动,她忍着不爆笑出声,在现代的综艺节目里,苦逼的小明小朋友不知遭遇过几百次悲惨的下场。
“来来来,这是你夫子的独子福哥儿,我想你们先前见过了,还有我大女儿小薇,你小时候还抱过她呢!直问你夫子可不可以送给你做媳妇儿……”可惜差在年纪。
“娘,我长大了。”季薇嘴角微抽,总要顾及名声啊。
“好好好,不打趣你们这些孩子了,都是一家人,用不着见外。福哥儿,拿两块烤好的饼皮给你明哥儿师兄尝尝……”
明哥儿师兄?那她不也是……季薇有不祥的预感。
“师娘,我已经长大了,不能再叫明哥儿了。”方开明微笑的提醒周玉娘。
“你尚未成家立业,在师娘面前永远都是个孩子。”周玉娘不打算改称呼,叫明哥儿多亲切啊!
感受到师娘的关爱,方开明也不再坚持,便顺了她的意,随她开心怎么唤他。
此时福哥儿由厨房跑来,“方哥哥,你尝尝,这饼很好吃呢!”
方开明接过后咬了一口卷成长条状的烤饼,霎时,他像沙漠的旅者见到水一般,双眼瞬间瞠大,迸出光亮来,“咦!这是……”
他不确定的又咬上一口,这次吃得很慢,细细的咀嚼,品尝着其中的滋味,酸酸甜甜的口感让人吮指回味,吃再多也不会生腻,越嚼越有面皮的香气,那色泽艳丽的抹酱奇异的丰富了味觉的层次。
“这到底是什么?好独特的酱料!”他心喜的问。
再喝了碗福哥儿递过来的果子水,一样的酸甜却有不同的感受,一口凉到底有回甘的微酸,是让人会爱上的酸味,口中弥漫着乡野林间的熟果味,让人一再回味。
“果酱。”
“你有多少?”他两眼发光,像猎食中的野兽。
“三十来斤吧!”刚做好,还没试水温,她不晓得别人的接受度如何,至少她家的小吃货吃得停不了嘴。
“全卖给我!”方开明一口气全要了。
“全卖给你?”看来大有市场呀!
“嗯!一斤一两如何?我不占你便宜。”他提的是公道的价格,物以稀为贵。
“至少要二两,不然我不卖。”买卖是讨价还价的,不喊价是傻子行径,能多赚一文是一文。
“不行,太贵了,光是做抹酱来用卖不出高价。”在商言商,他半步不让,神情就像个商人。
“如果我告诉你这还能做糕点的内馅呢?以精致的甜点盒装着,再贵也会有人买。”有钱人不怕贵,只怕不好吃。
“一两半,再多就过了。”他可以转手卖给酒楼,由他们的糕点师傅去琢磨作法。
季薇思忖了一下后,抬起头说:“好,成交。”
紫蓝果和蜂蜜都是野生的,不花一文钱就能取得,比较费神的是熬煮过程,一刻都离不了人。
“你还能弄多少这样的果酱?”他想着后续的供需。
“一两重也弄不到了。”
一两也弄不到?“为什么?”
她看了她娘一眼。“因为我娘不许我私自采摘野蜜,她说太危险了,一个姑娘家不该满山的野跑。”
“你说个数量,我给你送来,饲养的蜂蜜成不成?”镇上有养蜂人家,不愁没有来源。
她摇头。“一定要野生蜂蜜,所采得的蜜较浓稠,若要制作,最多三瓮,山上的果树并不多,都已被我采得差不多了,要再弄得等明年。”
可是她不保证一定有,这几个月应该是紫蓝果的盛产期,过了这段产期,她就要往自家院子移植,能不能种得活是一个问题,新栽的果树若能活下来,头一年的产量也不会多,约原来的一半而已。
不过她不会全部移植,会留下一棵强壮的果树和几棵弱的,她想试试看能不能用插枝法培育。
“可以,你要我什么时候给你蜂蜜?”越快到手越好,以免有人发现这等好东西捷足先登,抢占先机。
“三天后吧!不过果酱不耐保存,在荫凉处只能存放三个月,若有地窖则是半年,如果你家大业大有冰窖,放上一年也不会坏。”她说了放不久,若有人吃坏了肚子别往她身上赖。
货物既出,概不负责。
季薇维持着前世当超级助理时的明快干练,两、三句话就解决了果酱的贩卖,还接了下一笔订单,动作之快叫呆愣一旁的周玉娘和福哥儿为之傻眼,他们从头到尾都插不进一句话。
大姊几时变得这么厉害,居然会与人做买卖?!是爹教的吗?
是她爹教的吧!两父女打小感情就好,丈夫宠薇儿是没门的,只要女儿开口要的,他无不应允。
母子俩心里都将“功劳”归功于已逝的季夫子,认为他私底下存了私心,对有求必应的大女儿教授经商之道,她才会懂得那么多,行事作风不下一个老道的男人。
“我先付你六十两吧!剩下的扣除蜂蜜银两,等下次交易时再一次付清。”银货两讫,童叟无欺。
看了看陈旧又狭小的屋子,连个正堂也没有,有客到来也只能在院子里吹凉风,一亩大的空地又养鸡又种菜,即使生性开朗的方开明也不禁觉得悲凉,这一家子过得苦了些。
夫子的家人怎能落得这般处境呢!身为学生的他心有不忍,说帮衬是厚颜了些,不过他确实有心要改善他们的生活,起码三餐有着落,不用挨风受冻的上山摘蜂巢。
方开明以为季家二房是过不下去了,才会让两个小辈到山上找能吃的粮食,贴补贴补家里的艰难。
殊不知周玉娘手中还有二十几两银子,要把屋子修得好一点还是可行的,只是想到地里的秧苗未播下,秋天一到能不能有收成还不确定,还要准备过冬的棉袄、煤炭等杂物,手中有点钱才不用发愁,以防不时之需,譬如生病、屋子被大雪压垮时要重修,以及粮食问题,来年总要播种,买种子的银子得先备下才行。
所以增建厅堂和厢房反而不急,并无火烧眉毛的急迫,一人住一间屋子刚刚好,何必浪费去修建空屋,反正他们也不会有来过夜的亲戚,屋子够用就好了,能省一点是一点。
不过季薇不这么,现在有钱了,那就一切都不一样了,脑子转得快的她已经在架构蓝图了,她打算在原本的地基上再盖几间有地龙的屋子,等入冬的第一场雪开始下时,他们也有有避寒的新屋子住。
“可以,我要先议银子,之后再照我们的约定走,几瓮果酱就不用费心打契约了,卖完了这一季也就没了,想吃得等明年开春。”
以纪老爹跟她说的紫蓝果的生长期,夏末会再开一次花,秋天尽了会结果累累,如果不移植的话,数量有限,这其实和她知道的树葡萄生长期很像。
纪老爹说说雪季还满长的,腊月过后便会依天象下雪,陆陆续续的一直下到二月中旬才会慢慢回暖,而山上雪水融化汇集成河,正好成下游居民的灌溉用水。
而天气一冷紫蓝果就不开花,花不开便无法结果,即使有也是极其稀少,也不够自己家食用。
这样一想,她还想到另一件事,虽然这村里的椰子树这么多,又长得不错,但冬天一到,椰子树便会收成不好,椰子属热带植物,生长环境有一定的条件,温室小、全年无霜,椰子树才能正常开花结果,一年当中若只要有一个月的气温骤降,就会引起落花、落果和叶片变黄,产量缩减。
这便是靠天候吃饭的风险……算了,她也不强求,假若椰子产量减少,她也有别的东西可卖。
“好。”方开明修长指头一动,身后的清河便知其意,因为出门在外不方便携带太多银子,因此他给了她二十两银子,其余以银票支付。
一瓮果酱而已,几乎不用什么成本,就轻轻松松的赚进六十两,季薇的神情是无比的得意,但周玉娘的眼眶却是泛红了,她觉得自己对不起女儿,没能给她好日子过,为了生计还要四处奔波,以一个女孩子的身分赚钱养家。
本该是她这个做母亲的为儿女付出,可她是个没用的母亲,反而要让女儿来照顾她,她于心有愧。
“你怎么知道我们搬来山沟村?我想你不是专程来探望我娘的,而是另有所图吧!”无利不起早,她才不信父亲教过的学生中有这般重情的,在平安镇时也不见他来走动。
方开明脸上一片尴尬,神色不自在的假咳两声,“我是来找我姥姥的,遇到师娘是意外之喜,我也颇为惊讶……”
他比他们更讶异,他丝毫没料到会遇到师娘,所以刚刚初见面时便以故人身分来拉近彼此的距离,好达成目的,果酱的成交则是意外的惊喜。
在书院中,季夫子相当看重他,也格外用心的教导他,希望他金榜题名,先中秀才,再考举人,然后进士,金殿面圣点为状元公、探花郎,前途似锦,一飞冲天。
曾经,他也有凌霄壮志,想入仕走出一条活路,入朝为官,为民谋利,做个受人爱戴的地方官。
进入书院的第二年,他考过了童试后,季夫子推荐他参加院试,他有把握一举得第,成为秀才。
可是到了应考的那一天他忽然拉肚子,拉得整个人虚脱,别说应试,连站都站不直,于是来年他又报名,但是考前两天,一名不长眼的丫鬟提了桶热水走过他身边时拐了脚,一桶热水有半桶往他的身上淋,淋得他拿笔的手肿痛不已,无法应试。
又过了两年,照样莫名其妙的出事,他入城的马车在途中翻覆,坚固的车辕居然断成两截,被车轮压住的他断了左腿,医治了半年才能下床行走,自然又错过了院试。
为此,他不是没怀疑,因此他查了一下。
只是他查到的结果令人心寒,包含第一次的拉肚子,连着三回的“意外”皆是出自人为,他的哥哥们根本不想他出人头地,暗中动了手脚使坏,让他只能当个受宠的么儿,什么都做不了。
于是,他知道自己与仕途无缘,所以没多久他便离开落雁书院,季夫子一再地挽留,直夸他日后必有出息,但他却有说不出口的苦衷,在两眼噙着泪的情况下辜负恩师的栽培,黯然离去。
“说吧!别酸文假醋的了,看在你让我赚到银子的分上,我能帮就帮,当是回报。”有钱好说话,她也有和善的一面,礼尚往来嘛。
他只迟疑了一下便坦然的问道:“那片山坡地……”
一说到山坡地,态度骤变的季薇目露凶光。“你想打我家的地主意?”
看她由笑脸迎人一下子变成母夜叉,方开明先是一怔,继而失笑,“我是看中了你家的梯形农田,你能跟我说说那是怎么弄的吗?我想增加山沟村的种植面积,多些粮食产量,小师妹。”
季薇一脸嫌弃,“不要叫我小师妹!”
一听到“小师妹”,季薇就炸毛了。
“你的确是我的小师妹,令尊是教我数年的先生,以辈分来说,我比你年长几岁,喊你一声小师妹并不为过。”他以师兄自居,心里倒是很快的适应了这个新身分,面露微笑的看着她。
“为什么不是你喊我一声大师姊?我一出生就是我爹的学生。”她不肯低人一头,斤斤计较辈分。
“我六岁启蒙,八岁进入落雁书院,那时你连字还识不得吧!先生如何教你。”学习有先后,做不得假。
季薇有些不服气,她确实败在年纪上头,谁叫她晚生了几年。“我不管,你就是不许再喊我小师妹,我听了会胃疼。”
“好的,小师妹,我们就来聊聊梯田。”他像是在安抚一位任性的小姑娘般,表面妥协,实则逗弄着她玩。
一旁季家母子和清河全都看傻了眼,想的都是这两人还真是聊得愉快啊。
“你……哼,算了,我有风度,宰相肚里能撑船,不与你一般见识。”
她能与他比谁比较老吗?谁不希望青春无敌,永保年少面貌,吃亏就吃亏吧!等过年时就让他荷包大失血,小辈要向“长辈”讨红包。
他笑着,第一次觉得小姑娘挺有趣的。“好吧!你来说说山沟村这几座山能不能像你家这片山坡地一样辟成田地,多雇点工干活,把树砍掉,将山挖平……”
“不能砍树。”他想祸害一村子人呀!
“不能砍树?”是何缘故?
“我花了十来天走遍各个山头,发现只有我家的山坡地适合做成梯田,因为它平地居多,先前有过种植,挖出的渠道和田埂还在,只要稍加整理就是一块良田,不需再往内挖地,自然形成梯子形状的坡地……”
季家的先人有远见,选中了这块地,还在除草、堆土中的山坡地,她估算约能开垦出十二到十五亩地,上几阶种稻米,水量充足,下面留两亩地种玉米,干旱一点无所谓。
至于甘薯种在最下头,以有机法和大豆交杂横向种植,除草不除根的以除下的草叶当肥料,养地也养作物,能收多少是多少,有了白米垫底,这些杂粮的多寡也就没那么重要了,顶多在口粮的变化上多了几样而已。
“小师妹,你是怕我与你争地吗?我向你询问是出自尊重,其实我只要请走坡地干活的雇工便能知晓我想要的东西。”那么大的一片山,他不信只有几十亩坡地能耕种。
他这是明摆着威胁喽!意指她心存不良、私心重?季薇大为不快的冷哼一声,“水源呢!你上哪找水?”
“这……”的确是大问题。
方开明不是庄稼汉,他没想到种田要用到水,他只看到季家的田便以为能以此仿效,创造更大的产量商机。
“大少爷也别太天真了,没水什么也种不成,你别看了我家的梯田就眼红,要是没有水,我家的老祖宗敢买下这块地吗?”真是真知灼见,有先见之明,相中宝地。
季薇从没这么庆幸过,坡地的上方就有个蓄水功能特佳的天池,常年是饱水期,水量丰沛,挖条水道下来便能成灌溉渠道,滋润缺水的农田,使其田地含水,作物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