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未燃,她手腕已遭擒获,微冷的声,由面具后传出。
「原来是你。」魔主口中,养在外头等长大的「神族」。
开喜倒不见慌乱,尤其听到他突如其来这四字,个中涵义立即在她脑中转了一轮。
原来是你,四字之意,他是识得她的,对她久仰大名(并不是),今日终能见她一见,他感到欣慰--开喜迳白解读得很欢快。
既是认识的,一切好谈,动刀动枪完全没必要。
她清清喉,正准备同黑魔将「好好谈」,蓦地,一道半大不小的童嗓闯入,喝声道:「放开我喜姨姊姊!」
破财不知何时跑出屋子,一脸拼命的决绝,更不知哪儿挤出的勇气和法力,唤来细瘦金雷一道,往黑魔将脑门劈。
无法确定细雷是否劈昏黑魔将,他高大身躯一动不动,脸上戴着面具,瞧不清是昏是醒。
若连破财崽子那等营养不良的金雷,都抵挡不住,或许,巨鵟真的只是群虫子……
不对!
开喜正惊觉一股魔息迸散开来,黑魔将便有了动作。
她明明只看见他缓缓转头,下一瞬,暗黑色身影,已抵达破财面前,大掌箝住细白颈子。
「是汉子就别动孩子!」她慌张大喊,第一次觉得破财小命如风中残烛,岌岌可危一一当日池畔遇魔君,都没这般强烈的惊恐感。
她什么招也没有,只能赌魔将微乎其微的强者高傲,不屑伤及妇孺。
黑魔将果真停下,看来是条铁铮铮的汉子,她赌中了。
「你仔细看看左右,我们什么乱也没添!没波及半位村民、没损半株草木,你若动手伤我们,便是滥杀!」她-口气道毕,生怕稍微迟了些,就没机会能说完。
不过……在魔境中滥杀神族,好像不是啥错事。她虽说得铿锻有力,实则破绽百出,只能暗自祈祷,黑魔将和猋风是同一类的单纯家伙。
她这一边试图讲道理,不兴动武,可破财那一边,竟还在坏她好事,张开小嘴,露出雪白牙齿,朝黑魔将的虎口吧塔一咬。
她真想跟黑魔将喊声暂停,一拳敲昏破财,料理完碍事自家人,再来细谈。
「……好吧,唯一伤及的对象,只有你,但破财的攻击对你而言,如蚊子咬一口尔尔,你大人大量,应该不会同他计较吧?嗯……你要是真的很计较,可以把他按在膝盖上,打他屁屁一顿,孩子是该好好教的嘛。」她释出善意。提议用破财的白嫩小臀,一打泯恩仇。
「喜姨!」仍紧咬人家虎口的破财,口齿不清抗议。
「臭小子,你还不快松口!」开喜当然是在骂破财。
破财委屈瘪嘴,一颗小心肝略为受伤,一时有些赌气,不肯听话。
好像只要松开口,便等同于承认自己有锗,可他明明没有,他为了保护喜姨,硬挤出最后一丝气力,才能召唤金雷……
小崽子仍是含着魔将虎口,只是牙关没再施劲,但也不想乖乖松嘴,倔强坚持。
开喜暂不管孩子闹脾气,处理眼前这尊魔将优先。
她先是整整衣装,恢复仪容端正,,己深深揖身:「狩夜大人是吗?我听村民说,你们会替他们铲除祸乱,我是想……你们既然来了,回程也是要去无喜城,不麻烦的话,带上我们两个……还有一只宠物,一块回去无喜城啰。」她指指方才跑得很急,带动旧伤复发,以獙形瘫在百尺之外的猋风,宠物之名,由他担纲。
「你故意使这招,诱我前来参带你们去无喜城?」冷然的声嗓,听不出被利用的喜怒。
她本以为黑魔将是哑巴哩,原来还是会说话的,嗓音听来……是个极严肃之魔。
「说利用太沉重,不妨说……是你巡视魔境,顺便?」开喜挤出讨好笑脸。
「若你并无使上小聪明,这一趟,我终究还是会来。」沉嗓说道,左掌一收握,方才掷射而出的巨枪,重新回到他手中。
「咦?」她眉梢微挑,-脸求解。
「你与他,是我魔主的补品。」养在外头,总还是要抓回去吃。
「你家魔主已经答应不吃我们,而且吃神族补身体,他也不屑。」
面具下的面容,似乎抽了抽动,不知是笑是狞:「由不得他。」
好个威猛的下属,胆敢对魔主用上「由不得他」这四字,没大没小。
狩夜头顶上方的魔龙盘旋几回,在他身畔降落,他将破财抛上龙背,破财像包小小米袋,挂在龙鞍边缘,险些要滑摔下去,嘴里仍倔强嚷嚷「我不要我不要放开我放开我」。
「不是要随我回无喜城?抱起你的宠物。」狩夜下颏微抬,姿态冰冷,示意她上龙。
开喜相信,面具之下的脸孔,定在嘲弄她聪明反被聪明误,自己送上门求吃。
不过此时此刻,去无喜城是唯一选项,被抓回去也好、自己爬过去也好,都是必须抵达的终点,前者又比后者轻松,她性子懒,当然宁愿挑前者。
再者,都是被吃,在魔境外等魔物吃,不如安安稳稳回城里,等魔主吃。
况且那位魔主,不见得会比魔物难应付,她交手过一回,对他评价目前尚属正面。
开喜不啰唆,哒哒跑去抱猋风。
獙形的猋风很沉,而她太娇小,半拖半扛才喘吁吁回到狩夜身边,也给人当成麻布袋一般提起,往龙背上丢。
狩夜随后跨上魔龙,将他们仨困在结实长臂之间,铁缰一扯,魔龙仰天吼哮,巨翅舒展,卷起嚣狂剧风后,驰上紫宵。
喜神曾被月读天尊如此评价道一一
无论将她摆往哪一处,她皆能随遇而安,自得其乐,日子过得舒心愉悦。
月读天尊所评不错,堪称命中知己,她身确实如此。
自生神识以来,她还不知道什么叫担优、什么叫烦恼。
―笑天下无难事,心宽自当迎喜来,这两句话,她贯彻得相当彻底。
想不到,今时今日,她竟生起「后继有人」的感叹及感动。
看着破财满面生花,泛有健康光洚,双腮不仅粉嫩嫩,更圆润了一圏,她忍下摇头叹息的冲动,以及抵达唇边的话--
孩子,少吃点,人家意图忒明显,等着养胖你,再吃你呀……
被带回无喜城,算算已有七八日。
住的,并非简陋囚牢,而是一处幽静厢房;吃的,并非残羹冷饭,而是顿顿丰盛佳肴,不仅一日三餐,桌上更是随时备有魔境小零嘴身伸手可取。
月读对她的品评,套用在努力扒饭长肉肉的破财身上,毫无违和。
无论将他摆往哪一处,他皆能随遇而安,自得其乐,日子过得舒心愉悦,肚子填得没有空位饿。
话说,被带回城的那一日,甫飞抵巨城上空,破财就从魔龙背上摔下去,不是双手没抓稳,而是小崽子唤出那道金雷,已耗尽仙力,全靠一股脾气硬撑。
毕竟是嫩仙崽,没能支撑太久就晕了。
当时她顾着抱獙形猋风,―时没来得及捞住破财,所幸狩夜手长脚长,大掌一探身将人给捉紧。
她正要说孩子病了,狩夜却先开口:「他遭浊息侵体,神力不足以相抗。」
言毕,另一只手复上破财额心,缓缓抽出满溢的浓黑色烟云,将之纳入掌心。
狩夜此举,让破财接下来恢复活蹦乱跳,精神大好、胃口奇佳,魔婢送来多少餐点就吃多少,哪里还见半点病态?
可是这般吃法,不知养胖了几斤,完全误中魔族奸计。
待宰的肥羊,生前总吃得特别丰盛,据说这样才有油脂香。
「喜姨姊姊,猋风哥被带到哪里去了?」破财边啃兽腿,边吮指,边问。
「比起猋风,我更担心你。」开喜懒得纠正破财错误的喊法,替他擦擦脸颊。
是怎么吃的,油腻酱汁全吃到脸上去?
你现在这副小模样,看上去秀色可餐,十足美味可口,如何是好呀……
从来不优郁的喜神,不禁小小忧郁了一下。
破财叼着兽腿肉,金眸眨呀眨,一脸困惑又可爱地觑她,她叹口气,揉揉他脑袋瓜,末了,只剩下一句无奈:「快吃吧。」
破财就属此刻最听话,认真消灭一大只烤兽腿。
幸好,她没真打算把破财留在这儿,等别人将他养得肥滋滋,宰了炖补,眼下让他多吃点,也不是坏事。
吃饱些,才有力气逃嘛。
对,逃,当然要逃,傻子才呆呆留在这,任人宰割。
这些天,她可不是凉凉等被吃。
每回魔婢送来餐食,她便会认真去瞧,虚掩的门扉外,有多少守卫站岗,细听每一道脚步声的来路与去向,才好规划逃命路线。
破财吃饱睡,睡饱吃,重复过着肥羊人生,解决完烤兽腿,当然是又钻进被窝里补眠。
哎,无忧无虑又无知的孩子,最是幸福。
可惜她空有孩子外貌,内心妥妥是成熟懂事的大人,不能仿效破财这样舒心度日。
屋里有些闷热,开喜起身去开窗,推开以沉钢铸造的窗扇,毫不意外看见,窗扇正对面,铁刺棘缠绕形成的牢墙上,伫立的那道火红身影。
尊贵的魔主本君,忧歌。
每日都来察看豢养的食材,养肥了多少,何时能杀?
她与他对上视线,感觉他眸弯了弯,似笑非笑,当然有可能她的错觉。
前几天她都故意不与他攀谈,今日,她终于忍不住,扬声同他道:「明明说好不吃我们,把我们逮回来关押,岂不是自打了魔君的嘴。」
「本君才意外,你怎又被抓回来,没本事从狩夜手中逃开?不拿对付本君的那招赌石把戏,去对付狩夜?」
「他不是那么亲切好商量的人。」正确来说,是魔。
若非早将天愚的赌约抛诸脑后,按她向来的贪玩习惯,第二只打算逗笑的魔,绝对是狩夜了。
越难,越有挑战的成就感嘛。
忧歌挑了挑眉,眼尾红泽妖异,衬得眸色越发赤艳。
他慵懒盘坐着虚浮于半空中,红裳下摆,轻轻飘荡,如一泓倒映夕晖的池水,微微侧首,指掌托着脸腮,一绺墨色发丝垂落点缀,些些懒散、些些无谓,反问道:「本君就亲切好商量?」
「他身上有杀气,你没有。」不过那日,他是真有打算杀掉猋风,她能感觉到,但对她与破财,则没有那股子杀气,果然外貌像孩子,仍是吃香,换来对手的心慈手软,当然也有可能……猋风就长得一副让人很想痛下杀手的脸。
有个满伤人的疑问,鲠于开喜心里颇久,她那位神界知己又曾评过她:有口无心,想到什么说什么,全然不懂,人是否中箭、是否疼痛、是否介怀。
想到什么说什么的她,维持此一本性,继续有口无心:「你是不是……有点怕狩夜?你虽贵为魔主,但他好像比你强悍。」
话本子里,弱势的主子,对上强势的臣下,主子只剩下盖国印的功能〔有时暖暖床呀陪陪睡〕,其余国家大事身全是臣子说了算,一个朝政的腐烂,皆是由此开始。
「他是我叔父,多活了我不知几万年,比我强,有何奇怪?」他不否认。
原来是叔侄关系呀,难怪狩夜胆敢说出「由不得他」的狂语,毕竟辈分高出一截嘛。
「既然如此,魔主位置为何是你,不是他?」她真心好奇。
魔境向来强者为王,不兴父传子那套,老爹强,不代表儿子也强,谁都可以挑战新主宝座,若狩夜本领高大,直接夺位,岂不爽快。
「你猜?」他没有给答案。
她略为沉思,乌眸骨碌碌转,如他所愿地猜测道:「他有把柄,落在你手上?」最不可告人的秘密被掐住,不得不屈居人下。
忧歌没点头身没摇头,她只好继续再揣测瞎猜:「……他爱你?」宁爱美人,不爱江山;宁要侄儿,不要宝座,禁忌之恋,总是苦甜参半。
这三字,换来他托腮的手一拐,脸上表情变化倒不大,但隐约能捕捉一抹哭笑不得,一闪乍逝。
「狩夜叔,你对我,存的是这心思?」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旁侧问。
狩夜身影刹那而至,犹胜鬼魅,来之无影,去之无踪,冷回:「胡说八道。」
「是你们要我猜的。」她咕哝。既然是猜,自然随她胡拉混扯呀,有意见干么不直接给她答案?!
灵思突地澎湃汹涌,又一个猜测成形,她掩嘴惊讶:「……你们是亲生父子?」
话本子里的情节,多的是伪叔侄、真父子,嫂子偷人只偷窝边草。
狩夜面具下,神情难辨,倒是一身想捏死她的杀气,比她的灵思更澎湃汹涌。
忧歌以手捂额,唇角上扬,难掩轻笑逸出。
她曾经幻想过,这男人,笑起来会是什么模样,可总是拿捏不准。
而此时,他这样浅浅一笑,薄美的唇,弯如钩月,面庞因笑意而柔软,脖光因微眯而温暖,使他更显耀眼炫目,无比诱人。
「狩夜叔,你听,她是不是挺有趣的。在我婚宴上吃掉她,多可惜,还是再留一阵子吧。」微笑着的他,却说着残酷的现实。
残酷之处在于,她最终还是要被吃,在……他的婚宴上?
男婚女嫁,天经地义,毋须意外,况且他堂堂魔主,娶几个魔后魔妃魔小妾,更是理所当然,开喜也没弄懂,自己吃惊什么、震骇什么。
只是吃惊震骇之余,又忍不住胡思乱想,即持嫁他为妻的魔境女子,生得如何?长得怎般?与他般配否?
不对,身为婚宴上一盘主菜,命运只可能是魔主魔后两人夹她一块腿肉、挖她一颗眼珠,相互亲昵喂食,再软声询问「好不好吃?我再给你多夹一些」,他们般不般配这等小事,她实在不该管--
「不如先吃金发小神崽吧,我看他最近养得不错,肥嫩肥嫩的,烤后,撒些盐味草,应该就很美味。」忧歌又道,摆明要看她脸上神情变化。
为扞卫破财小命,开喜欲开口阻止,却听狩夜先了一步说:「还太小,再养一阵。」略为一顿,沉嗓再道:「金发长度不够,编不成一条金巾。」
这对魔性叔侄,当着食材的面,讨论这种事,真真失礼!
更失礼的是,吃肉便罢了,连毛……不,是头发,都打算好如何处置!
破财金灿灿的发丝,在上界都珍稀罕有,到了魔境,更是前所未见,那般浓亮夺目的金色,魔境无任何东西足以比拟一一所以想把它编成一条巾子挂颈上,也不难理解。
「本君知道,狩夜叔中意那头稀罕金发,一定留给你。」忧歌一笑,而后笑意渐渐敛起,恢复成向来那副面无表情,仿佛先前笑靥,仅只昙花一现,短暂乍见的惊艳。
身为食材,开喜选择抿唇不回嘴,直接砰然关窗。
哼,食材也是有食材的尊严,不一定能选择被不被吃,起码选择爽不爽听,她还是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