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冒险犯难为骨干的话本子,通常进行到了这一段,便会安插巨大阻碍,避免读者一口气读至末章,毫无紧张刺激,流于平淡无奇,食之无味。
不过他们并非身处话本子中,无须吊读者胃口,更不以折磨角色为乐,前方之路光明灿烂、平坦顺畅,也是理所当然。
可是当这条路,太过光明灿烂,太过平坦顺畅,连通天魔树的正确位置,都立有石碑标示,开喜不得不静下心来,思忖是不是个坑,等待他们一头裁入。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哪可能剩下的一二成,就给他们好运撞上了呢?
若身在上界,她还能哇哈哈自夸说:我乃喜神天尊,自然所有事皆归我管。
现在人困于魔境,倒霉之事道之不尽、历之不完,这般一帆风顺,就没道理、忒有古怪。
通天长梯沿着通天魔树而设,一路蛇形蜿蜓,尽头处究竟多远,一眼望之不完。
通天魔树虽说是树,却更像巨大藤蔓,全株漆黑如墨,纠缠弯绕,形似一个男人蜷蹲于墙角,树间有叶,呈现长矛尖锐样,其中几根凸出,还串着白骨,想来定是企图逃出魔境,失足摔落,误遭尖叶刺死之徒。
正当开喜略有迟疑,踩上通天长梯的步伐,缓慢了一些些,跑在前方的猋风及破财,早已奔得老远,抵达长梯中段。
猋风是强逼自己不许回头,怕意志不坚,忍不住重返美人儿身边求收养,故而健步如飞,三阶当一阶在踏。
破财则是孩子贪玩、又不肯服输,虽不懂猋风为何急奔,他也非要跟猋风拼个输赢。
她正要叫两人跑慢些,顶头上方已传来两阵惨叫,她抬头望去,前方的通天长梯正迅速消失中!
猋风与破财脚下阶梯,由实体逐渐淡化,再从淡化完全虚无,两人顿失立足处,直直坠下。
两阵惨叫,一是猋风,一是破财;猋风唉了好半晌,才想起来自己会飞,赶忙展开獙翅,稳住坠势,本能反应要伸手捞破财——
蓦地,一道墨色疾电闪过,猋风只觉眼前一黑,差半寸便能横着的小崽子,遭烈风刮走,他连破财一片衣角都没碰到,腹间似遭重重一踏,人又被往下方踩,振翅也飞不高。
他很快跌至与开喜同等高度,想想捞不着破财,好歹也要捞捞开喜,开喜脚下的阶梯正巧消失不见,身处危险,他继续探出手去一—
又一道红色疾电乍现,猋风再遭攻击,这次,直接被红色疾电劈回地面,重重嵌地数尺,摔得他头昏眼花。
恁是头昏眼花,猋风仍没有看错,哪是两道疾电?墨色的是狩夜,红色的是忧歌,一前一后稳稳落地,怀中各自抱着破财和开喜。
面对同命不同运的人生,猋风仅以一口呕血,表达完强烈不满。
开喜颇狼心狗肺,无暇去管深陷地石的猋风,此时此刻,心中仅存唯一疑惑,问向横抱她的那家伙:「你早知道就算我们找到通天魔树,也逃不出去,是不?」
「魔境若是如此容易进出之地,让你说来就来,想走就走,叫本君颜面何在?」忧歌回以一笑,笑容绝非慈善,眼底更无笑意。
况且,他正与她赌气,气她在亲吻他时,将他当成另一人,又怎可能给她好面色?
「故意坑我,您就长了本君颜面吗?」她哼他,白眼给得毫不遮掩。
忧歌并不理她的埋怨,只溢滋道:「看来,先前禁你们的屋牢,不大稳靠,包括看守的魔婢失职,也得给你们换换,三人凑一块,还能商量鬼主意,该拆一拆散,各自关押。」
开喜当然不愿意,三人组若被拆散,日后想再连块一起逃,难上加难,绝对要反对到底,胡说八道编借口也无妨:「不行!我弟弟半夜会尿床,要我这个姊姊——」
「我才不会尿床!」破财很严正、非常严正抗议。
尤其又是在未来徒儿面前(人家并没有答应好吗?),造这种损及尊严的谣言,他怎肯保持沉默?!
被自己人回驳,开喜立马修改说词:「他半夜不敢自己去茅厕,非要我陪着一起去,若把我们姊弟俩分开,他定会哇哇大哭一夜!」
「我早就敢自己一个人去茅厕了……」破财前八空铿锵,后五字虚软,因为傻崽子终于看懂大人眼色,那是狠狠一瞪,要他闭嘴之意。
即便开喜反对,亦撼动不了魔主决心,他心肠如铁,坚不可摧。
「带个孩子去上茅厕,区区小事,我狩夜叔也会做。」红眸往身侧叔父瞟去,自然取得一记淡淡颔首的符合,等同于宣告了,从这一刻起,看破财的重责,落在狩夜身上。
有了狩夜这种媲美魔主的牢头,要再成功逃出,绝无可能。
开喜赶快要想出下一个理由,与之对抗,却见忧歌红眸下瞥,睐了地石间的猋风,突然问她:「他就是美仙?!」你口中软声说非要保护不可的家伙?!如此粗扩的模样,取个娘儿名,什么癖好?!
「美仙?」谁呀,名字有些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哪儿听过。开喜本能摇头:「不是呀,他是黑獙族猋风。」
开喜绝对不会知道,幸好她是摇头的,否则,猋风将会被一脚再踩进地下千百尺,这辈子,别想再有机会挖出来,直接坑埋。
不是美仙,一切好谈,忧歌神色稍霁,吩咐随后赶至的魔将:「从哪逃出来,就关回哪里去。」这一句,指的自然是猋风。
魔将抱拳领命,但首要之务,是把人挖出来先。
忧歌目光犀利,重新落回她面庞,道:「至于你,老奸巨猾、鬼头鬼脑、带头作乱、满肚子坏水,谁看守你,本君都不放心……」他略顿,故作苦恼沉思,可是眸光清明了然,哪见一丝丝困扰?
她身为喜神,向来乐观进取到无人能及的地步,旁人见之忧愁的事,落入她眼中,自动扭转成开怀喜事,鲜少机会产生「未雨绸缪」呀「防患未然」此类情操,但现在,光见他这副模样,她不样预感满到溢出来!
她警戒看着他,像只遇见猫儿的老鼠,尤其当猫儿嘴角慢慢漾开微笑,老鼠甚至忍不住想小退半步,可惜人还被他抱在怀里,无法付诸行动。
「只好由本君亲自来了。」
她的新屋,堂堂魔境之主的寝房。
是有多担心她再潜逃出魔镜,非得把她困在眼皮子底下,密密监看?
劳驾魔主亲力监禁,未免牛刀小用了点。
既是监禁,找根拄子,将她五花大绑也合情合理,再不,腾出一小处空位,把缚绑死死的她,随手一
抛,在她挨饿受冻,亦不失为凌虐之好招。
但像现在这样,她是万万不能接受。
美男横卧水玉圆形大床,床面清澈如水,倒映他单手支颐,墨发漫溢而下的好看模样。
发丝滑过松敞的红裳襟口,襟口下,风光无限魅人。
另一只手,慵懒搁于胸前那处空床位,食指轻轻敲击,宛如正弹奏一支无声瑟曲,闲眼撩拔着。
这不该是犯人能享的福祉。
如果这是一种拷问手段,她只能说,魔境这招,高,忒高呀!
不动用一鞭一刀,逼人流尽鼻血而亡啊!
「美仙究竟是谁?」托腮的美男子一开口,便是这问题。
这已是她从他口中,第二次听见「美仙」之名。
她心想:我明明不认识啥美仙丑仙的,你何苦一直追问我美仙是谁?我才想问问你,美仙是你哪一房魔妾哩!
「……有没有可能,是魔主您的初恋情人?」她同情他贵人多忘事,乐意帮他一块想想。
他眯着眸看她,这表情她是懂的,好吧,看来不是初恋情人……
「会不会是您娘亲的闺名儿?」她只好往更深一层瞎猜。
「美仙这个名字,是出自你之口。」
「我?怎可能,我很确定,我没有友人是这名字。」她相当迅速将仙界众班仙侪扳指数过一遍,无论羽化的、堕天的、殒世的,真没人叫美仙。
他先是静默,似在审视,她是否撒谎。
她勇敢回视他,眼里一片光明坦荡、骗你我是小狗的正向光辉。
「你吻着我的时候,脱口而出。」他说得更明白些。
她先是一怔,眨眼两记,眸光突亮:「呀我知道了,是魔主您梦见的吧?您把梦与现实,混淆在一块了,我哪时吻过你,这梦太荒谬哈哈哈哈哈哈……」她猛拍大腿在笑。
「你脖子上,还留着证据。」他长指点了点颈侧位置,提醒她。
她当然知道自己脖子上有些什么,鲜艳的紫红瘀血,全都还没消哩。
「我脖子上这些……不是在火池遇见敌人偷袭,被敌人拿魔尾卷起来,这样甩又那样摔……留下的伤痕?」她捂住脖颈,一脸愕然。
他嗤笑了声,不答。
「你这是在试味道吗?!」把人咬成这样,是多饿呀!
「先动口的,是你,我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且「还」的时候,追加了几倍。
「这不可能,我喜神天尊洁身自爱出淤泥而不染随和但不随便,怎么可能是我先动口——」她思绪比她的连珠炮转动更快,把火池共浴的景况,重新回想一遍,立马抓到重点:「酒,你给我喝的酒有问题!」
幸好不是个傻的。他道:「酒,倒是没问题,问题在于……喝三杯,会醉。」
「你一开始没说!」现在说又有啥狗屁用?!
「你也没问。」
「你还一直替我斟酒!」心怀不轨了根本!
「你自己讨的。」酒盏老往他面前挪,无声催促,他降尊纤贵替她倒满,她是该千恩万谢。
她这下才知道懊恼,脸腮涨红,热气直窜脑门,咕噜咕噜沸腾,仿佛下肚的那几杯酒,到此刻还在发作,害她一时只觉得脑袋浑沌,暂时挖不出字句回击他。
忧歌一边欣赏她罕见的羞赧,一边替她还原当时真相,续道:「你醉后,自己攀附上来,从我的手心开始,一路吻上去,像我身上沾糖蜜似的,强吻我时,还埋怨我太矜持,是个害羞的小东西——」
「……你可以住口了吧。」她没脸听下去,墙在哪?她先去把自己撞昏,一了百了!
他故意扭曲她语意,此住口非彼住口:「那时,本君还真没有「住口」,你挑衅本君在先,本君自要好好澄清,本君一点也不矜持、不害羞,更不是小东西。」
你真的不用再强调,透过我脖上的痕迹,我已经非常、非常明了,您有多不矜持、多不害羞!
「你若真觉得委屈,当我攀到你身上时,你一掌就能击毙我,我哪有机会从你手心开始吻上去?!你既不挣扎,也不反抗,着来你也是享受的,我强了你在先,你放纵我继续强了你在后,此事不能全算我头上——」她满嘴歪理。
「我说了要跟你计较这件事吗?」
「你此时重提,不正是在计较吗?」别想诓她负责,她喝醉了,什么事都不记得,不记得绝对不认帐!
「我只想知道,美仙究竟是你的谁?」忧歌对于自己如此介怀这两字,也颇感意外,可是他确实很介怀,光是嘴里喃念两字,皆带些咬牙切齿。
「我说了,我不认识美仙。」到底要鬼打墙多久?
忧歌面庞微怒,嗓轻,且冰冷:「一个你立誓要保护好的人,又让你允诺,一直在一起,不离不弃,绝不放开手之人,你说你不认识,当本君是三岁娃儿,很好糊?」
在他看来,她这行径就是偏袒,就是宁死也不供出去的奸夫的贞烈作为!
开喜越听越糊涂。
连她自己都不知晓,在这世上,有个对她这么重要的人耶!谁呀?她好想有谁能开解开解她——
美仙美仙美仙美仙美仙美仙……
她默念这名字一百遍,念久了,竟渐生出一股熟悉感……
最后让这股熟悉感整个清晰起来,是脑中一句乍现的对白——
「美仙,你死,我绝不独活!你到黄泉冥城时,脚步放慢些,切记,一定要等着我!」她大声嚷嚷出来。
为何会对此句记忆深刻?
她曾一时兴起,去了趟冥城,找鬼喝茶,亲眼目睹过排队走上「弃世途」的景况,鬼差催促亡者上路,哪容谁在那里等着谁?当作是相约逛灯市,约好哪个时辰见吗?
那句话,让她边看书,边笑了很久,一方面觉得作者考证不足,颇不专业:另一方面又觉得,这种事该如何考证,难不成也死上一回吗?叹作者真命苦。
开喜刚念完那句话,身子就给一道术力扯飞起来,直挺挺往前飞扑,滚上了水玉大圆床。
床真的很大,她足足翻滚了四五圈,撞上他胸口而止下,也在止下之后,才来得及发出几声哀号抗议,
她小巧挺俏的鼻梁呀——
可恶!人小就没人格了吗?可以这样把人勾之则来,挥之则滚的吗?!
她正要强烈表达不齿,狠狠骂他两句,他的唇,却抢先一步,压了下来,堵她叨叨絮絮之嘴。
听见她与「美仙」的死生契阔,相约碧落黄泉,他只觉恼怒及厌烦,不想再让更多情话,由她口中逸出。
唇瓣被牢牢封缄,胸口遭重重压堵,开喜无法好好喘气,双手想去,扯他长发,却更早一步让他提着腕,直接扣握在头顶上方,动弹不得。
他吮破她的唇,她吃疼一呼,遭他强势以舌闯入。
向来不是吃素的喜神,自然毫不客气给他用力咬下。
话本子里,那种四唇相缠身四肢无力,双腿虚软,只能瘫在对方怀里娇喘,是病,得治!
他不在意被她咬破的舌伤,舌尖渗出暗红鲜血,濡染着唇色赤艳,他箝住她脸腮,双指微施力,迫她乖乖打开牙关。
仍渗血的舌,这一次再无任何阻碍,在她温暖檀口里,恣意作乱,故意要她品尝他的滋味。
她咽下不少他的血,每一口呼吸,全是他的气息。
「神族吃下魔族的血,会有什么下场,你可知道?」他放过对她的肆虐,唇挪至她耳畔,低低在笑。
这种事,神族课本里没有教过,神族又不嗜血,当然不会提及吃血有何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