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禧十八年冬天。
贺巽不时瞧向外头,晴兰将近十天没来了。
过去一年多,她隔三差五地出现,频繁的见面,交情自然养成,她那么纯粹可爱,她既聪慧又娇憨,是人都会想与她亲近的,贺巽亦不例外。
但晴兰从不提自己的出身,每次问,她总是三言两语打发,贺巽曾命人跟踪,试图追出出个子丑寅卯,可那丫头古灵精怪竟然发现了,还带着他的人绕圈圈,最后把人给甩掉。
她也不同贺巽虚与委蛇,下回进京直接走到他面前,理直气壮道:“当朋友就该剖心相交,哪能搞背后心机,你要是再派人跟踪我,咱们连朋友都当不成。”
这个称不上恐吓的恐吓,却恐吓到贺巽了,从那之后他再不干这事。
但是现在他后悔了,如果知道她的住处,他就不必一天等过一天,越等越心焦。
如果知道她的家世,他就可以探听她碰到什么难题……但是他对她,一无所知!
贺巽瞄向大门口的目光太密集,密集到黑叙和白叔方眼神互杠。
他们与贺巽从小就认识,白叔方家里是商户,家里多他们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不受重视的两人从小就在外头鬼混,直到碰见贺巽。
算是不打不相识吧,在贺巽力争上游时,同一个书院中,极力想要向下沉沦的白子和黑子处处看他不顺眼,三不五时就想寻衅。
这种情况很正常,资优生就是会碍了资烂生的眼。
然贺巽在祖母掏尽箱底的重点栽培之下,跟着师父学过拳脚功夫,他可不是软趴趴的弱鸡,因此一对二,他把黑白无常打贴到墙壁上。
最后英雄惜英雄,两人从此跟在贺巽屁股后,哪儿也不肯去了。
这会儿,黑叙朝白叔方顶顶鼻子,白叔方朝黑叙呶呶嘴,在一阵眼神沟通过后,黑叙走到贺巽身前问:“老大,你在等晴丫头吗?”
白叔方翻白眼,问什么鬼啊?废话,不等晴晴,还能等别人?
“晴丫头古怪得很,没来,肯定又结识哪家公子,钻人家钱袋子去了。”
拜托,会不会说话啊?这不叫安抚,叫往火里泼油。
推开黑子,白叔方决定自己来,“老大别担心,晴丫头不会出事的,听说她有意盖酒楼,许是在忙这事儿。”这才叫做安慰嘛!
盖酒楼?欣赏自眼底滑过,他吩咐伙计跑一趟“知味记”找找。
晴兰拿走五十两银票那天,她和卢予橙上周记吃馄饨庆祝,发现馄饨味道不对,便借机溜进厨房。
余大同不在,他的妹妹生了急病,病情来势汹汹,大夫不敢保证能不能医好。
余大同向老板借钱,但当初老板要他,是因为他祖传的馄饨手艺,几年下来,二厨学得差不多了,哪还在乎他做不做。
一句不借,余大同坐困愁城。
晴兰找到他,赠银二十两,妹妹病体康复后,余大同写下卖身契投身晴兰。
余大同厚道,没开馄饨摊与旧主家争生意,却在晴兰的提示下做出蒸、煎饺子,对于食材的变化,余大同勇于尝试,试出多种口味的饺子,再沾上不同酱料,不到半年时间,从路边小摊变成小铺。
现在要开酒楼了?都说穷人孩子早当家,她的家庭是有多苦多难?
此时伙计气喘吁吁进门,来不及喝水,直道:“主子,知味记的余掌柜说,晴姑娘已经很多天没进铺子了。”
“没问原因?”
“问了,余掌柜不知道。”
连余大同都不知道?浓眉一紧,贺巽起身往外走去,哪知这一进一出间,竟和慌张进门的晴兰撞了个满怀。
他握住晴兰肩膀细看,发现她的头发乱了,衣裳扯破几处,双手却还牢牢地抱住包袱护在胸前,颊边明显一块红肿,是被打的。
“发生什么事?”贺巽声音含冰,冻得吓人。
顺过气后,她咧唇一笑,刻意忽略颊边的疼痛,“没事,我已经处理好了。”
“我不是问你有没有事,是问你发生什么事?”他口气严峻,目露凶光。
“不就碰到几个纨绔嘛,放心,他们没从我这里讨得了好。”
出来江湖混,怎能不碰上几颗渣?她不再是二皇子妃,无势可靠,想抢人地盘,自然得承担风险,不过酒楼契书到手啦,新铺子很快就能开张,她的“百味楼”即将在京城出现。
想着想着,笑靥不自觉浮上,却没发现贺巽脸色越来越难看……
“是谁?”
晴兰回神,发现他眼光不善,连忙重申道:“真的真的,我给他们下药了,现在肯定还躺在大街上,痒得打滚呢。”
痒痒粉还是贺巽特地给她防身的。
贺巽没答话,视线一转,白子、黑子默契十足,齐身往外。
老大态度摆明——痒痒粉不够看,得给他们再加点料才成。是啊,好歹得断个手脚,在床上躺大半个月才能记取教训呀。女人啊,就是心软。
贺巽拉她走到里间,拿了套衣服给她,“我在外头,换好后喊我一声。”
“好。”
晴兰快手快脚换下衣服,不料,贺巽端水进来看见她时,噗地!噗声大笑。
小人穿大衣,松松垮垮的衣服罩在身上,像皮褪一半的蛇,下摆垂到膝盖,衣袖成了水袖,裤脚直接踩在脚底下成了鞋,那是他的衣服。
见他大笑,晴兰松口气,只不过……让乐意吗?翻年才十岁呢,九岁的小丫头,能指望她长多高?
他边笑着寻来剪刀,先帮她把衣带紮紧,剪掉过长的袖子裤脚,边剪边道:“怎会矮得这么离谱?”
“别笑,我容易吗?我努力长、奋力长,天天吸收水分养分,还是这副模样,我有什么办法。”
“你心思太多,成天琢磨着生意经,饭不好好吃……”他唠唠叨叨地列出她十大生长缓慢因素。
这会儿白子、黑子不在,要是在,眼珠子肯定要落到地板滚几圈。从何时起,他们高冷酷帅的老大变成了老嬷嬷?
拿起木梳,他帮她把头发梳齐紮好,拭净手脸,挖取药膏涂在她颊边的红肿上,晴兰痛得龇牙咧嘴倒抽气,他的浓眉打上死结,“痛吗?”
“不痛不痛,一点都不痛。”
不痛还摆那副样?他不相信!
见状,她冲他猛笑,又说:“真的不痛。”
他瞪她,没好气问:“这几天去哪儿了?”
“说到这个……”她立马兴奋起来,拉住他的手说:“咱们合作吧!”
他承认她有很好的脑子,若非本钱不足,她大概已经将铺子开满大江南北,尤其是她建立人脉的本事不容小觑。
“开酒楼,想从我这里进货?”
“那是肯定要的,但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找到酿酒很厉害的昆叔,他酿出来的酒又醇又烈,我不敢说在京城能卖多好,但如果卖到北疆呢?北疆冬天一道,飙起风刀子,能把人的耳朵给冻掉,如果有烈酒御寒……”
她找到前世为自己酿酒的昆叔,现在的她还很年轻,年轻气盛的昆叔,让她花大把功夫才说服他为自己尽力。
“若是能用在军中,定能减少死亡人数。”贺巽接话。邹大夫说过,用烈酒清洗伤口,有助于伤口消炎。
晴兰双眼圆瞠,转眼功夫他就想到这点?
没错,前世她就是大量产酒送往边关,赚回一车车金子,那些金子帮周勤建立起强大的暗卫系统。
贺巽果然是人才啊,他太能耐了,这么能耐的人怎会败在自己手下?想不明白啊!
“为什么找我合作?”
她一笑,亲昵地用手肘撞撞他胸口,“我们是兄弟啊,这门生意太大,我一个人吃不下来,何况有好处的事当然要挺兄弟。”
“重点是,‘吃不下来’,还是‘挺兄弟’?”他抓住她的手肘,不苟同地皱起眉头,这丫头在商场上混越久,越像个小子,早把大家闺秀的模样给丢了。
她知道他在皱啥眉头,可大家闺秀如何、温良恭俭又如何?到最后还不是成为弃子?
重来一遭,她决定当棋手,不当棋子,必要的顽强与圆融滑溜,她必会牢牢抓在手中。
“有差吗?结果都一样呀。”她痞痞地用两根手指头戳上他的脸颊,“说嘛说嘛,合不合作,快点做决定噢,不然我得找别人。”
他抓下她的手指,反手将她包裹在掌中,无奈翻眼到:“行,明儿个把契书擬给你。”
“你可不能让我吃亏太多。”
他轻嗤一声,反问:“你在我手中吃过亏?”
“这倒是没有。”反倒是好处占尽,还占得理直气壮、理所当然。
实话说,他待她是真的好,剖心相交的好,被这样一个能耐人如此对待,是人都会心动感激。
“这几天,你光是跑去找人?”他倒杯水给她。
她笑盈盈地接过,是她最爱的雨前龙井,他总是记得她喜欢什么,惬意、心满,望上他的眼,她心里暗道:此生,必定不再负欠于他。
“不止呢,我还找铺子、还买下一批人训练着,酒楼开张后,可有得忙了。”万事起头,想前世,这些人员的事她全丢给周勤处理,可也是如此,人家认的主子从来不是自己。
“不谈这,来,你看看!”晴兰打开包袱,从里头拿出一卷纸。
“什么东西?”
“给你的,这精贵着呢,听说文先生抓题本事一流,你好好读读,明年春闱考出个好成绩,之后进士游街,肯定有你的分。”她很清楚他有多大的本事,前世他一路过关斩将,考上二甲传臚。
是题猜?贺巽打开细细读过。
这位文先生果然有几分本事,他竟能猜到将近六成考题。前世,元禧十九年春闱贺巽下场了,虽没考上,却做过考题,题目依然清晰记在脑海里。
“两份?”他扬眉问。
“是啊,一份要给橙哥哥的,他明年也要下场。”虽然橙哥哥的程度有些勉强,但卢叔对他寄予厚望,就当练练手吧。
一份给卢予橙,意思是一视同仁?两道浓眉蹙起,他不开心。
好几次了,他想提醒晴兰,男女七岁不同席,别老和卢予橙混在一块,却又担心万一她把给听进去,也不跟自己混了呢?因此每回话到嘴边,不得不吞回去。
他不理解这种莫名情绪,也不愿将这莫名情绪表现出来,只是手指在卷子上不停轻敲。
片刻后,他凝声问:“你和卢予橙是什么关系?”
她直觉想要回答哥哥妹妹,但……这个话她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他却一问再问。于是她认真思考后道:“是负债关系,我欠橙哥哥许多,欠得心慌心虚、总担心这辈子还不完,因此但凡有帮得上忙的,我必竭尽全力。”
同望贺巽,对他,她有同样想法。
一开始,她确实是用这样的心态接近他的,只是一来一回间……他的本事教人惊艳,他的思绪令人折服,慢慢地,她崇拜他,佩服他……进而喜欢他。
怎么能不喜欢呢?他待她那么好,他处处帮助她、微乎她、担心她,被这样一个男子关注着,谁能够不喜欢?
但他们都还太小,她知道世事难料,也清楚在他眼里,自己不过是个古怪的丫头,他对她的在乎,也许只是……同情、怜悯再加上几分欣赏罢了,因此对于感情,她不敢有过度奢望。
可近水楼台先得月啊,只要够靠近、够努力,谁说她不能存下两分希冀?
是负债关系啊?晴兰的回答让他又一次莫名地松口气。
他心知这丫头讲究公平、不肯欠人恩情,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乐意助她一臂之力。
拉她坐到自己身边,提起笔,贺巽在题目上头圈画,“这题、这题、这题……考的机率有九成,你让卢予橙好好念。”
“你怎么知道?”她面露讶异。
“我消息来源比你更多。怎么,不信我?”
重重一拍手,她抓起他的手臂摇晃,“信,当然信。太好了,如果橙哥哥能够考上进士,卢叔叔肯定要乐疯了。”
“那你欠他的,算还清了吗?”
她笑着没回答,却知橙哥哥心有丘壑,他有他的本事,本就不需要她帮助,而这一回……就算不能两清,总也是重担卸下。
见她不语,他横她一眼,手指又摇上她的婴儿肥,松手后提笔将答案细细写出。
晴兰捧着脸,看着认真作答的他,一双亮亮的眼睛笑成线。
贺巽不像外表那样冷酷呢,她知道他将会飞黄腾达,知道没有“对手”阻挠,他定会心想事成,今生结局会出现重大转变,对吧?
半个时辰后,黑子白子回来了,此时贺巽已派人将晴兰送回家了。
“三个人,李侍郎家的。”白子低声道。
“双手双脚全断,又给他们加了痒痒粉,至少得痒上三天。”黑子道。
手脚全断、不能挠痒,那得多痛苦啊,这惩罚够他们记取一辈子教训。
贺巽点点头后又摇头道:“我记得李侍郎家有两处铺子,卖金银头面的。”
啥?连铺子也要夺,这惩罚会不会太……
啧啧,算这些人倒霉,宁可欺负公主也不能欺负晴丫头,否则下场肯定无比凄惨。
元禧十九年。
晴兰、卢予橙和房玉坐在“百味楼”二楼,等着看进士游街。
百味楼是晴兰开的第一家酒楼,规模不算大,但生意极好。
卢予橙之前通过秋闱已是举人,今年的春闱成绩差强人意,他喜欢做生意,然而卢叔叔不同意,他便向晴兰借钱,在书院附近赁了处铺子,专卖学生喜欢的点心和文房四宝,生意蒸蒸日上,他又经常呼朋引伴到百味楼喝茶、作诗,替酒楼添生意。
晴兰脑子一动,将书生作的文章诗词誊写出来,空出一片墙张贴。
作品被贴在墙上供人读阅,书生们骄傲又得意,便更喜欢到百味楼聚会。
这回的二甲进士中,有三人是百味楼常客,晴兰以此大肆宣传,今日特别备下炮竹替三位进士老爷庆祝。
总体而言,日子是越过越鲜活了,晴兰有铺面、有庄子,还在京城买下新屋,好吃好喝好住地供着王嬷嬷,眼看她身子越来越健康,看起来比过去更年轻……晴兰觉得人生本该是这般。
“快到了吧?”房玉捧着下巴,一双大眼睛往街道那头瞧去,整个人跟没骨头似的,靠在晴兰身上,分明比晴兰大两岁,却像妹妹似的爱撒娇。
“还早呢,他们得先进宫谢恩。”卢予橙道。
“听说新科状元是个十四岁少年,知道是哪家的贵公子吗?”房玉问。
“他不是贵公子,就是个平头百姓,念书之余,还得养弟弟、照顾祖母,他白手起家,开许多铺子,他的脑子灵光……”讲到贺巽,晴兰哇啦哇啦说个没完,她可骄傲着呢,彷佛那成就是自己的。
“停!你这么了解他?”房玉问。
“他是我大哥哥。”晴兰用姆指指了指自己,得意洋洋得很。
“是啊,人家现在眼里只有大哥哥没有橙哥哥,唉,谁让大哥哥是状元。”卢予橙说得酸溜溜的。
自从贺巽出现,妹妹就被抢走一半,他当然不满意,可贺巽能力高强,他便是拍马也及不上,能怎么么办呢?
“噗”一声,房玉大笑,捧起糖水往他身前凑,“糟糕,咱们家橙哥哥吃醋啦,快喝点糖水调调味儿。”
“别闹。”卢予橙推开她。
“要闹,就要闹,不把橙哥哥满身醋味儿闹开,这饭还吃不吃得下?”
房玉往他身上钻,晴兰挠他痒痒儿,三人玩得正起劲时,伙计却苦着一张脸走进厢房里。
“东家,楼下有位姑娘非要咱们开一间厢房给她,谁都劝不了。”
晴兰蹙眉,“我下去看看。”
“我陪你。”房玉和卢予橙异口同声道。
“不必,我去去就来。”
做生意嘛,碰到恶霸机会可不少,周旋这种事她已驾轻就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