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相授受对女子而言是一句很重的话,于名节有陨,更有可能将女子的一生毁于一旦,日后不论婚嫁或与人往来都落了不好的风评,受人异样眼光,甚至进不了高门,委身家世不如她们的世家。
身为陆家千金,陆青黛、陆青瑾当然知道蒋三闲话中的严重性,两人同时面上一白,倒抽了口气,看向蒋家表哥的眼神又急又气,很想掐着他的颈项叫他收回这句话。
可是她们谁也没动,脸上蒙上一层灰白,身子微僵,一个冷然、一个气愤,却不约而同的手心一握,想压下胸口那抹直往上窜升的怒火。
这样的羞辱她们承受不起,也不愿平白受到污蔑,明明只是如往常的作风,怎么就成了不是,那往后还能依样画葫芦想要什么就拿什么,把陆青瑄踩得冒不了头吗?
“你怎么有银子买这么贵的东西,我不信。”
府里每个月的月例都有定数,不可能多给,她要不是有姨娘不时的贴补,只怕不到月中就花个精光,连条头绳也买不起。
“不是每个人都能如你一般肆无忌惮的挥霍,寄人篱下的我也有上进心,想着不给姨母添麻烦,因此手头再紧也会咬紧牙根硬撑,琢磨着添点进项……”他一脸落寞,似在感慨被人施舍的窘困。
蒋三闲这些话一出,最是难堪的是脸色为之一变的陆青黛,他虽然没有明着点出谢皎月对他的亏待以及不够宽厚待人,但字里行间却句句指出他并未受到善待,也就有饭吃、有衣穿、有屋住,有二、三两银子打发穷亲戚,余下再无其他了,放任其自生自灭,穷困中求生存。
以谢皎月和蒋三闲亲娘间的堂姊妹关系,她做的的确不多,有些彰显她的品性不端,对自家外甥的照顾还不如身边端茶奉汤的嬷嬷,这个姨母做得太不称头了,没半点当家主母的气度,连来投靠的小辈都百般苛待,不予重视。
“哼!百无一用是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你能赚到多少银子?”还是孩子心性的陆青瑾气不顺,张口就是瞧不起人的轻蔑,浑然忘却她爹也是文官,出身并不高。
“姨父也是书生。”他起码有个好的读书环境,衣食不愁,而姨丈是真的一步一步往上爬,靠着自己的能力中举、中进士、鱼跃龙门,走到皇上面前成为天子门生。
娶了谢皎月不过升迁较快而已,比别人多点机会展现自个儿的才学,入了皇上的眼,日子当差更顺心。
不过有利也有弊,所谓的权贵也要看皇上的喜好,他若看人不顺眼,功勋再高也一指拈了,九族内都遭殃,冒犯龙颜是一句话,也就近臣近得了身,风险更大。
不然哪来的文字狱,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天下人的性命掌握在九五之尊手上,官当得再高还是帝王奴。
“你……你不敬,爹他不一样,他是四品官员。”怎能相提并论,他太放肆了。
“实话还说不得吗?姨父也常以此自勉,告诫我为人不可好高骛远或只想凭着妻族翻身,男儿当有凌霄志,凭藉一己之力平步青云,靠别人永远不会有出息。”陆敬之的确说过类似的话,他这一生最痛恨的便是遭人胁迫,硬生生的折节受辱。
读书人都有竹子一般的气节,不轻易向人折腰,他们顶天立地,仰不愧天,俯不怍于人,读圣贤书、做圣贤事,为朝廷效力,使百姓丰衣足食,四海升平。
平远侯府将嫡女下嫁自以为是给足了女婿面子,认为他该诚惶诚恐的伏低做小,把妻子捧得高高的,对侯府也要感恩戴德。
殊不知他们的骄矜自大正好触了陆敬之的逆鳞,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以势凌人,而且这种事还发生在他身上,文人体内的骨气一发不可收拾,虽然暂时隐忍,但累积了一定实力后便立即反击。
他纳秦姨娘为妾便是反抗的第一步,并在最短的时日让其怀孕生子,意思是说不光谢皎月有孩子,只要他愿意,他可以让更多的女人生下他的孩子,不只谢皎月一人。
为此,整个平远侯府气炸了,故意压着他不让他升迁,以此为桎梏,想让他低头。
可惜陆敬之根本不在意升不升迁一事,他更乐于当个小县令为百姓做事,不肯回京,甚至自愿请求外放,措手不及的侯府只得放手,反倒让勤政爱民的陆敬之有机会在地方上做事,成为百姓眼中的好官。
“你……你少岔开话题,你的银子是怎么来的,该不会是假藉我爹的名目敛财吧?”陆青瑾一副不相信他有本事凭自身能力赚取银两的神情。“抄书。”
“抄书?”她一怔。
“是的,抄书,我的字写得好,十分受书肆的欢迎,因此当作复习抄书再交给书肆换取银两。”他确实抄了不少书,闲来无事的消遣。
“一本书能有多少钱,顶破天几百文。”她轻蔑道,十分看轻蒋三闲,觉得人家肯收下他的书八成是看在她爹的面子上。
“二两银。”
她一窒。“二两银?”
“一个月十本书便是二十两,一年两百四十两,扣去我买书的一些杂项,一年好歹存下百来两,三年来约有三百多两,我花一百二十两银子买下一套文房四宝算过分吗?”他一笔一笔算得一清二楚。
“二、二十两……”一个月?她的月银才五两。
不只陆青瑾咋舌,一旁不作声的陆青黛也瞠目,虽然对身为嫡女的她来说,几百两根本不是个事儿,她做几件衣服就没了,她娘有的是钱,她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可是蒋三闲闷不吭声的攒下一笔银两,府里上下居然无人知晓,这得瞒得多深呀,让人感觉很不好,有点吃里扒外的意味,同时也让她娘颜面扫地,堂堂的刺史夫人养不起外甥,逼得他书也不好好念在外挣银子。
唯一淡定且不受影响的是抱对大腿的陆青瑄,抄书是有,但她不信蒋三闲真会以此谋生,不过是做做样子糊弄人罢了,他自个儿都说了私产颇丰,把家里细软都带出来了,还能穷到哪去。
“青谨表妹,你还要金鳞墨、青竹纸、紫犀毫、潮州砚吗?你若不怕坏了名声我倒是不介意。”蒋三闲拿起一方砚台往前送,表示她要就给她,私相授受于男子而言并无太大的损失,只会被当成少年风流事。
这便是世道的不公,放在女子身上是一大丑事,害及一生,可是对男子却是不痛不痒,过眼云烟般的小事。
“你、你不要过来,什么破烂东西,本小姐瞧不上,就留着让陆青瑄练她那手烂字。”已知男女大防的陆青瑾兔子蹦般往后一跳,嫌弃无比的不许他靠近。
“三妹妹,我是你二姊,你真不好连名带姓的喊我,被人听见了对你不好。”唉!她性子太暴躁,被秦姨娘宠得无法无天,容易被当枪使,小小年纪就有品性差的传闻。
好在他们很快就要回京了,在这里的种种恶名会一笔勾销,京里没人知道她的恶形恶状,张牙舞爪。
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陆青瑄还是不看好三妹,在大姊有意无意的推波助澜下,她只会更糟而不会好转,在京城也是不得人缘的小泼妇。
“不用你管,猫哭耗子假慈悲,自个儿都泥菩萨过江了,还想管到我头上来。珠玉,咱们走,这里臭气冲天,熏着小姐我了。”陆青瑾愤而带着贴身丫头往外走,头也不回。
“是,小姐。”珠玉瞪了气着她家小姐的陆青瑄一眼,婢随主样,心高气傲。
陆青瑾走过蒋三闲身侧时,狠狠地丢下一句:走着瞧,你给我记住了,我不会让你得意太久。
她一走,被留下的陆青黛就有些尴尬了,想甩手一走了之又想留着,她实在看不惯有人为陆青瑄出头,这人还是她亲表哥,内心有股好强的不服气,她才是嫡女,他姨母的亲女儿,为什么他护的不是她,而是光有长相的庶妹。
难道他也只看重皮相,被狐媚子迷住了?
好面子的陆青黛不甘心输人一筹,明明她是府里最重视的女儿,为何一个她不要也瞧不起的表亲居然无视她,明着说着剐心的话,让她两面不是人。
“咳!咳!三妹妹说的是气话,表哥别放在心上,她就坏在那张嘴上,本性倒是好的,请你谅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果然不能指望她,纯粹是扯后腿的。
“她说的是气话,表示是你做得不好,上行下效、有样学样,身为长姊的你没带好底下的妹妹。”蒋三闲像课堂上的夫子似板起脸,煞有其事的说教,讲规矩、训示。
她面上一僵,暗生怒火,心想一个小书呆也敢教训她。“是的,表哥,我知错了,以后我会管好妹妹们。”
她爹都没说上一句,他倒是摆起架子了。
“不是嘴上说说而已,是要做给人看,刺史府也不穷,姨母又是出自高门,怎么一个个目光短浅,像穷疯了似的,居然脸皮子都不要的向人讨要。青黛表妹,是不是姨母没给你银子花用?回头我跟姨母说一声,缺钱就不用给我银子了,我靠抄书也能养活自己……”
陆青黛臊得慌,这脸打得啪啪响。“表哥说的哪门子话,亏了谁也不能亏了你呀!我们姊妹之间是闹着玩的,谁会当真,有来有往感情才会好,二妹妹,你说是不是?”
“大姊姊,你去年借的青玉葵花镇纸什么时候还我,还有爹给我的‘泉山垂钓图’,那是一钓翁大师晚年的画作,价值千金,还有琥珀碗、夜光爵、碧玉杯、金镶玉马鞍……”
“停——”目光冷得不能再冷的陆青黛高声一扬。
陆青瑄状似不解的眨着眼。“大姊姊不还我了?你之前说是‘借’,可是借了好久,我怕你忘记了。”
已经是她的东西了,还想要回来?“大姊最近比较忙,等过些时日空闲了,整理整理就还给你。”
她一听,喜形于色,拿起紫犀毫沾金鳞墨,摊开青竹纸就要做一番书写。“大姊姊,不用你费心,我都记在脑子里了,我一件一件写出来,你不要嫌妹妹字丑呀!”
噗!蒋三闲以手覆口,掩住嘴边笑意,他一脸宠溺,不好笑得太明显,暗忖:这丫头太有才了,一鸣惊人。
不过陆青黛的脸色倒是不怎么好看,一张满月脸绷得紧实,没什么表情。“二妹妹,还做姊妹吗?”
“为何不?”血缘天性,切割不了。
“凡事别太计较,大姊也帮了你不少是吧。”她语含暗示,用言语威胁,在刺史府中唯有听话才有出路。
“我没跟大姊姊计较呀,你看我博古架上的摆设都被你拿走了,我也没说不可以呀。可是我也喜欢,想到就哭,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想着大姊姊只是借一下就放心了。”她拍拍胸口,一副我相信大姊姊不会贪了东西的样子。
装傻谁不会,陆青瑄将众所皆知的草包美人形象表达得淋漓尽致,她就是没脑子嘛!能指望她说出人话?
听不懂很正常,她要一下子就懂了,谢皎月和陆青黛母女反而要头疼了,有才有貌有智慧,别人还混什么。
“二妹妹你……”存心让她没法做人吗?
偏偏她又无法说什么,庶妹的蠢、笨、呆是她们母女俩刻意养出来的,哪能一下子变灵光。
“青黛表妹,你真做出这种事?看来平远侯府也是真穷了,才会让你和姨母过得贫困,连几十两的摆设也买不起,这几天我多抄几本书贴补姨母,免得姨父知晓姨母花钱如流水,把他给的府中用支全花光了。”反正她们不要脸,那就再丢脸一些。
嫡女虐待庶女总有千百种方法,不打不骂、不在规矩上挑刺,还有更好的嫡母吗?顶多性子养歪了,生不了风波。
“表哥不要胡说,我娘有银子,没乱花钱,外祖家也一切如常,受皇恩浩荡,你抄书的银子自个儿留着,我们不需要。”气得火冒三丈的陆青黛还一脸和煦,面上带笑,可咬紧的牙根快把银牙咬碎了,发出嘎吱嘎吱声。
蒋三闲却一脸困惑地抚着额头。“那我就想不明白了,青黛表妹有借了不还的癖好吗?”
“……我一定还。”她咬着牙,目光沉沉。
“什么时候?”他问。
“……”地老天荒。
被自个儿表哥黑了是什么心情,看陆青黛的表情就晓得了,木兰家是磨刀霍霍向猪羊,她是眼睛下刀子雨,把蒋三闲插得体无完肤,没一块好肉。
“三闲表哥,我写好了,你帮我盖个印做见证,我让大姊姊别还错了。”陆青瑄嫣红小口吹着墨迹未干的青竹纸,小小的一抹红引人遐思。
“嗯。”他一板一眼地以朱砂印上印子。
“大姊姊,你也瞅瞅,看有没有写错的地方。”陆青这眸光澄澈,似铜镜般映照出另一一个人的恶毒心思。
陆青黛做做样子的瞄了一眼,并未放在心里,因为她根本没打算还回去,哄人而已,谁知……
“这张清单我收着,若是青黛表妹三日内未归还,我直接拿给姨父请款,东西没了就用银两补偿。”吞下去的都得吐出来,他家小姑娘受够欺负了,该是讨回来的时候。
“什么?”她脸色一变。
陆敬之不只是她,也是谢皎月的罩门,她们谁都不放在眼里,视同草芥般对待,独独对一家之主一点小脾气也不敢有,如今不在京中,少了平远侯府这座靠山,她们的底气不足,只能先委屈着,不敢弄些小动作。
“青黛妹妹不是很忙吗?不留你了,慢走,尽快把二妹妹的东西收拾出来,你要是忙我可以代劳,取回二妹妹之物,完璧归赵。”勿以恶小而为之,老天都看着呢!
“表哥真不负其名,闲人、闲情、闲晃荡,到处晃动管闲事,不过奉劝你一句,你想求娶二妹妹一事怕是不成的,我娘那一关过不了。”真当自己人护上了?他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不劳青黛表妹费心,在我和二妹妹成亲之前,你先关心自己的婚事吧。”没了傻乎乎的档箭牌,庆国公府那个大坑就由她自个儿跳下去了。
蒋三闲为何知晓庆国公府?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你说我嫁不出去?”是湖广总督之子眼光差,不识金镶玉,她一招手,多得是青年才俊等她挑选。
“非也,是你赶紧找到良人,别挡住妹妹的姻缘。”他等得急。
“表哥也好自为之,别自误误人。”她看了庶妹一眼,随即仰着头,带着婆子、丫头离开。
千金大小姐是不会亏待自己,有损体面的,因此她每一回来青花小院,身后都跟了七、八人,一是排场、二是威吓,她要让所有人看清嫡庶的差别,没人能越过她。
“吓着了没?”人一走,蒋三闲的手就往小姑娘的头上一放,轻轻揉了两下。
她摇头。“被你吓到。”
“我?”他一愕。
“你实在太厉害了,几句话就把她们气跑了,以前我怎么赶都赶不走,非把我喜欢的东西都拿走方肯罢休。”她不是没有怨言,只是找不到人倾诉,娘亲只叫她忍耐,家和万事舆。
“人善被人欺。”她要是敢拿起烧火棍一挥,相信没人敢来打扰她。
陆青瑄小嘴一噘,托着下巴一脸苦恼。“我也知道我这性子太软和了,所以我也在振作。”
“太慢了。”她根本是得过且过,别人不打上门就当没这回事,坐以待毙,不会主动出击。
她装傻的笑笑。“我努力,不过你要帮我,人家人多势众,我打不过。”
“为什么要帮你?”他无法时时看顾,她必须强硬起来。
“因为你是我的金大腿。”她淘气的一眨眼。
女人一有依靠就会变软弱,陆青瑄真当自己只有十三岁,小姑娘的娇气展露无遗。
“金大腿?”她还真敢说。
“三闲表哥。”表哥帮表妹,天经地义。
蒋三闲一叹,拿起毫笔沾墨写了个“天”字,意思是天塌下来有我顶着,你大可四下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