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月到十五分外圆,大大的银盘挂在天际,把整个星空照得明亮,繁星点点的星河一闪一闪的,彷佛伸手一捉就能捉下满手星光。
惦记着白天的事,所有人都睡着了,唯独翻来覆去的陆青瑄睡不着,两眼睁得大大的,毫无睡意。
外面的虫鸣蛙叫声吵得人心烦不已,心里搁着事分外难受,她想着想着,有些生起自己的气,她索性爬起,站在月光射入的窗边,推开半边窗看着窗外的夜景,静悄悄的驿馆灯火全都熄灭,唯有廊道上的灯笼还亮着,高高挂起。
她站在二楼的女眷居处,往下一看格外分明,在夜里,她的双目视物与白日无异,一只灰白耗子从树根底下钻出,喝醉了似的顿了一下,摇头晃脑,抬头望望月,下肢立起,舔舔前足。
不知什么惊扰了它,小小身影钻入黑暗中,嗖嗖嗖的声响直往东边的墙角,小身体往下一钻不见踪影。
她又努力地找呀找,在白杨树上有个鸟巢,是白文鸟,母鸟脚下两颗蛋,它用周身的域毛包裹着,头往下垂睡着了。
那边是蛇吗?好粗大,约她的手腕般,它想吃掉白文鸟和它的孩子吧。
蛇饿了,也需要进食。
蓦地,一道黑影闪过。
身子一震的陆青瑄睁大眼睛,看着底下的动静,她担心是嫡母派来伤害娘亲的歹人,因此看得很仔细,丝毫不分心的盯着。
可是她忽然觉得不对,背对着她的身影很眼熟,尤其是那一身雨过天青色的长袍,她看过某人穿过。
不自觉的,她蹑手蹑脚的下了楼,再定神一瞧,果然是蒋三闲,他怀里多了一包用油纸包住的不明物体,她用鼻子嗅了嗅,馒头、烧鸡腿、咸菜干和野菜馅的肉包子。
咦,他没吃饱吗?
不对,他往别处走了,他的屋子在左手边第三间,为何他往停放车马的后院去,难道怕人发现他偷吃夜宵?
一步一步紧跟在后的陆青瑄实在太好奇了,不晓得他究竟要干什么,脚步放轻地想等他停下来后再大喝一声,从背后吓他。
哼!半夜不睡偷做贼,活该被吓。
陆青瑄刚要张嘴一喝,左右瞧瞧无人的蒋三闲忽然身形极快的钻入车前挂着葫芦的马车,若非陆青瑄一直盯着他不放,她都要以为是自己眼花看错了,被风戏弄了一回。
正在她犹豫要不要靠近时,马车内传来低低的交谈声,她讶然地张大眼,以手捂口。
“没人瞧见吧?”
“三更半夜的,谁会出来游荡,你安心养伤,最多三日就会抵达京城……”
“还要三日?”太慢了。
“车队里有孕妇,快不了。”三日已经很快了,若是谢皎月暗中使绊子,只怕还得多耽搁几日。
“扔下她。”话语无情。
扔下她?
这人是谁呀!好大的口气,居然要将她娘亲留下,他才该被千刀万剐吧!丧心病狂的人活着是祸害。
怒火中烧的陆青瑄贴在柱子后头,小手握成拳朝马车一挥,似乎要将里面那个人捶成肉末。
“那人是在下的岳母。”蒋三闲直言他做不到,大逆不道是畜生所为,他虽是不才,尚称是人。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连自己的亲娘都能置之不理,由着那人折磨她,想要一飞冲天就要忍人不能忍。
啐!去你的不拘小节,什么大事要牺牲有孕妇人来成就,不是男人的人才以此为借口,掩饰自己的无能。
陆青瑄暴怒,差点冲进马车把人拖出来毒打一顿。
“你的大事不会多出一名妇人的鲜血,她事隔十几年才有了这一胎,非常重要。”他不能袖手旁观,他的小姑娘会哭的,而他会心疼。
“妇人之仁。”成不了大器。
“错了,以仁为本才能得民心,百姓不会在意是谁当皇帝,他们要的是能让他们吃饱饭、安居乐业的明君。”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不管是兴是亡,受苦的都是没有选择的百姓。
“你在教训本殿下?”他沉声。
眉头一挑的陆青瑄忽然心口一紧,两手手心有薄汗渗出,她想她应该回屋休息了,姑娘家不好深夜在外逗留。
听出那人的自称,用意很明显。
“不敢,只是说出心中的想法,听不听在你。”明君与暴君只一字之差,却是云泥之别。
“蒋右相的孙子,本殿下是小看你了。”名门之后,又有一对惊世骇俗的爹娘,他的心思不容忽略。
“在下自学而成,和蒋家无关,请勿将其牵连在一块。”他不想沾光,也不愿有人日后借他之名而攀高踩低。
“背祖忘宗。”连祖先也不要了,往后有什么出息。
“非也,自始至终是蒋家不认我,我爹死时没人出面吊唁,也未将棺木运回祖地安葬,我娘亡故时更无一人询问,既然不闻不问,断了往来也无妨。”他不信远在京城的蒋家会不知夫妻俩的陆续亡故,可是有谁过问一声。
“的确是无情。”没想到蒋右相会这般对待长房嫡孙,最有才能的儿子已经是一杯黄土了,他还容不下骨肉至亲。
原以为皇甫世清最是阴毒,没想到蒋右相也不遑多让,左右相都是心狠之人,难怪能爬上高位。
“伤口还在流血,不上药吗?”眉头一皱的蒋三闲不能忍受钻进鼻内的血腥,这气味让他想到西市口一颗又一颗的头颅,断头后流出的血漫到他脚脖子,湿了一双好鞋。
“不就等着你,本殿下背后可没长手。”真他公公的疼,少了下面时肯定痛不欲生,像他此时一样。
“不早说。”忍着不说谁晓得他是不是脑子有洞,特别喜欢血一直从血洞里冒出。
“你不会看人脸色?”他血都快流尽了,等着替他收尸吗?这眼力是怎么长的。
“没学过。”蒋三闲没想过居于人下。
一听,他气得嘴一歪,一口馒头、一口鸡腿的咬得特别狠,好像是他仇人。“开始学。”
“学不会。”蒋三闲摇头。
“你……”故意来气他的吗?
忽然间,马车外传来树枝被踩断的声音,两人相视一眼,噤声,以眼神交流。
有人!
目光一冷的蒋三闲身似鹞鸟往外一纵,伸手捉住正要逃走的人,他黑眸一眯,有些意外此人几乎毫无重量,他轻轻一拎就将人拎起,顺势丢进马车里。
“啊!我的鼻子,臭蒋三闲,你是看我哪里不顺眼,想毁我的容……”扁了,她一定变丑了,呜……
这声音……
“瑄儿?”
惊出一身冷汗的蒋三闲飞快地以手拨开刺向自家小姑娘的短刃,动作极快地将面朝下的人儿拉起,护在身后。
“你不让我杀她?”他看着那道被他划出的血痕。
“她是在下的未婚妻。”意思是不能动她。
“不管是谁都得死。”知晓他下落的人都得死。
“你还要我带你入京。”外面的追杀可没停过,想要活命就得自个儿斟酌点,值不值得。
他眼一眯。“威胁本殿下的人通常都活不长。”
“那你得好好瞧瞧,你死我还不见得会死。”他的敌人没眼前这位的敌人狠厉,或许还能苟延残喘。
“蒋、三、闲——”他一定要将其抽筋剥皮。
“你的血还在流。”再不包扎真要血尽而亡。
他一滞,气结。“你的血流得不比我少。”
要比惨吗?
他俩倒可以比谁先倒下。
看了看手臂上的伤口,蒋三闲撕下衣摆内衬的一块布,往伤处绕了几圈绑紧。“瑄儿,转过身去。”
“为什么?”她不能看看车里的另一人是谁吗?
“难看。”他指的是受伤的地方狰狞可怖。
“很丑?”陆青瑄误会了,以为是说那人,眼斜嘴歪长疔疮吗?
“丑得吓人。”他不想她吓得晚上作恶梦。
“喔!”那就算了,不看也罢。
摸着发疼鼻子的陆青瑄这想偷偷瞄一下,看看是哪个皇子,当她的头刚要往后转时,一双大手罩住她脑门,连人带头推她转过身,再以宽背挡住她的眼角余光。
“本殿下很丑?”他臭着脸。
“没在下好看。”他语气中透露点酸味,他的小姑娘只能看他,其他男人的裸胸一概不准看。
蒋三闲脸色阴沉的上药,把血止住了再用白布从后背缠向前胸,如此来回数次,在胸口上方打了个结固定。
因要包扎,两个大男人靠得很近,近到要碰触彼此的鼻,从蒋三闲的后背看来,呃……很容易产生误解。
“啊!断袖之癖?”终于偷看到一眼的陆青瑄低呼。
不会吧!她为什么这么倒楣,重生前、重生后都遇到兔儿爷,断袖何其多,都被她遇上。
难怪一直到她死之前,首辅大人未有妻室,连妾也没有,孤身一人不近女色,原来他好这一味。
呜……呜……好伤心,她好不容易才对他有一点好感,以为老天终于怜惜她了,赐她一段好姻缘,原来是晴天里打雷,不下雨,让人空欢喜一场。
“谁是断袖?”
“我不是断袖。”
两个男人同时面上一滞,又不约而同地发出声音,一个怒吼、一个无奈,一同看向满脸震惊的小女子。
“你……你……”陆青瑄见鬼似的两眼圆睁。
“本殿下怎样?”敢再说他是断袖,他掐死她。
“五皇子……”她没能忍住,脱口而出。
倏地,一股冷然之气笼罩整辆马车,本来就穿得少的陆青瑄顿时感觉冷气飕飕,白藕般的皓腕泛起一粒粒疙瘩。
她不晓得自己说错什么,秋水般的眸子睁得又大又圆,不自觉往蒋三闲身侧靠,似乎他那边少了点寒意。
但是令人不解的,明明是阵阵寒气迫人,她却隐约冒着冷汗,一丝一丝从雪嫩的玉肌透出,让人不寒而栗。
“瑄儿,你怎么知道他是谁?”
“你认识本殿下?”
一冷一沉的两道男声箭般的射出,微微一怔的陆青瑄打了个激灵,一回神,她心虚的不敢看向任何一人。
本能地,她知晓谁能护住她,小耗子似的一点一点往蒋三闲身后移,两手微颤的捉紧他衣服。
“我……我在梦游,我没见过你们,我要回屋睡觉,好困,外面好黑……”要命,她的好奇心为什么这么重,她该听娘亲的话,乖一点,不要惹事,安心绣嫁衣备嫁。
“杀了她——”
蒋三闲看着脸一白的小姑娘,搂她入怀,又用谴责的目光看向身上有伤的男子。“不要吓坏她。”
“本殿下吓她?你的眼睛瞎了不成。”他的行踪不能被人知晓,唯有死人才不会走漏风声。
“她的事我会处理。”意思是你休想对她出手,我的人我负责,你敢动她一根寒毛我追杀你到天涯海角。
轩辕萧冷眸眯起。“一只毛没长齐的小雏鸟也值得你费心,你还真不挑剔。”
“各花入各眼,各有所爱。”她就是他心上的一块肉怎样,龙有逆鳞,碰触不得。
“看好她,若是她管不住那张嘴,别怪本殿下无情。”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
他眼微沉。“说了别再吓她,听不懂人话?”感觉怀里轻颤的身子,手一搂紧的蒋三闲面有愠色。
“你敢命令本殿下?”他哪来的胆子。
“只是在讲理。”人之所以有别于畜生是会思考。
“本殿下像会讲道理的人吗?”他冷笑。
“我离开一下,一会儿再和你说道说道。”说完,他抱起怀中的人儿下马车,倏地消失在黑夜中。
“哼!多情郎。”轩辕萧蔑然冷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