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太原起义军一役,元修打了成功且漂亮的一仗。
他领军由大同府南下,却跳过了太原直赴泽州,摆明了要避开太原军王泠的势力,就是冲着泽州军的高大年而去。
其实速战速决就可以解决的一仗,元修却故意拖得久,让王泠能派兵支援泽州,让他所领之镇西王军败退,往南隐至王屋山之中,王屋山林木繁盛,峰峦叠嶂,又有大大小小的山洞曲折于深山之中,高大年的泽州军要进山搜捕亦是不能,双方便僵持起来。
之后元修与高大年又陆陆续续打了几场,但都是输多胜少,这便导致了泽州军的声势越来越旺,高大年的名声隐隐有盖过王泠之势。
王泠自然不满,便要再次派军助泽州军,然而近来几场战役,镇西王军已有溃逃之势,高大年恼恨王泠此时派军分明想来坐享其成,便拒绝了太原军的援手,气得王泠索性将太原起义军及其附属各地方军全撤离泽州,导致两方的合作出现了分歧。
时序入深秋,山间很快变得寒冷,高大年估计元修躲不了太久,派人守住王屋山各个出口,果然某日深夜,便见元修由山的另一面偷偷退兵。
高大年守株待兔已久,哪里可能让他逃了,同时又存着瞧不起元修的心态,并未重视,结果这一战,元修精锐尽出,高大年大败。
高大年惶惶然领着残军逃回泽州,赫然发现元修早领了另一军偷袭高大年在泽州的大本营得手,高大年这一退兵回来,恰好让元修里外夹攻。
高大年始终错估元修的兵力,同时因为高大年与王泠交恶,太原军的势力都被排挤出了晋南,所以泽州军相对单薄的兵力很容易被元修所拿下。
且因为太原军退回了太原,高大年先前又刻意封锁消息,北边太原府的王泠竟对此毫无所知,元修打了个时间差战术,在击败高大年后,隔日又闪电拿下本就依附高大年的潞州。
至于晋西南的平阳府,那原就是元修的地盘,乡宁的徐知县因反抗起义军有功,当时的平阳府知府又逃了,所以他直接取而代之连升两级成为知府,元修联络上他,分析现况,他一咬牙便答应元修投了镇西王,因此在入冬之前,元修成功的拿下整个晋南。
待王泠知道这些消息,他的势力早已被蚕食得远远不如元修,等元修领兵打到太原,王泠发现自己众叛亲离时,便横刀自刎,从此整个晋省落入了镇西王手中。
与封不凡约定好的是,入冬之前平定太原,直指京师,元修做到了,而且还是以非常小的代价提早完成。
朱豪在此战中对元修的战术及心计心服口服,他很有自知之明,这一仗让他来打,没有个一年半载不可能拿下来,可是元修这家伙花的时间还不到半年,这是多么惊人的成果!
他服输了,面子却又拉不下,在晋省的这一役,元修没有重用他,所以他身在局外反而看得清楚,认识了自己的弱点,要是他抱着不服元修的心去领兵作战,如此上行下不效,这一仗能打赢才有鬼。
所以在大家庆祝着胜利的时候,他反倒没有几分战胜的喜悦,反而显得心事重重,看向元修的眼神都奇怪起来。
庆功宴那日,朱豪报了病号,自己拎着酒到营外的树林去喝闷酒,然而才灌了一口,他就发现身旁多了个影子。
他转过头,却是元修。
因为不知道要说什么,索性不说了,元修这家伙八成是来看他笑话,现在人家可是王爷面前的红人,要怎么羞辱他就随便吧……
想不到,元修只是淡淡地道:「立冬之日,我军东行直指京师,我要你领一军。」
朱豪一口酒直接喷出来,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这么难喝,就别喝了。」元修抢过他的酒壶扔到一边,又拎过另一个酒壶塞进他手里。
朱豪呆呆地随他摆布,口中犹喃喃自语,「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瞳孔一缩,终于聚焦在元修身上,最后抓了把自己乱草般的头发。「你别开玩笑了!我自个儿是个什么料我知道,虽然不甘心,但我真的比不上你!」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元修回答的话,差点又让朱豪喷出鼻血。后者阴沉沉地瞪着他,他却似无所觉,仍兀自说道:「但你有你的长处,在战场上你就是个杀神,那种豁出命来杀敌的气势,我却是比不过的。前段日子冷待你,是想让你看清情势,也怕你因仇怨我而冲动坏了军机,不过现在你冷静下来了,我不会因为私怨,就断了你加官晋爵的路。」
他定定地看向朱豪。「京师一仗,我们必胜。」
也就是说,他让朱豪领军,是刻意留给他一份从龙之功。
朱豪一下子被这消息冲击得太过,脑子犹昏昏沉沉,只能本能地问道:「为什么?」
元修自己也有一壶酒,他灌了一口,才淡然说道:「我对高官厚禄并没有野心,帮王爷打这场仗,一方面是想替我师父报仇,一方面我也受够了这个乱世,我相信王爷能还这世间一个清明。
「你无顾后顾之忧可以拼命,但我背后却有一大摊子人,他们需要我的保护,我不想日后位居庙堂高位,家中老弱妇孺却还需提心吊胆,怕我又被派出去打仗,不知何时就战死了,或是在朝廷官场的弯弯绕绕里埋葬了自己。」
朱豪听得出来,元修说的都是发自内心的大实话,所以反而不怀疑元修让他领军立功的决心了。他笑了笑,看上去有些憨厚,拿起酒灌了一口,口中胡乱的说了些什么,掩饰他发红的眼眶。
「你这酒,倒是比我自己买的那些马尿好喝……」
元修忽然笑了,眼眸对着朱豪,却不是在看他,其中含着难言的柔情。「这酒是发下来给我的俸禄,应该是麦家酒,这味道我一喝就知道,而且是新酒而非陈酒。
发粮饷的人说,每个卫指挥使都送去了,数量如此之多,我猜应该是我妻子或岳家召集咱们军屯里的人一起捣鼓的。」
朱豪惊讶,「那不是麦家祖传秘方……」
「我岳家虽是小户,却也不是那等心胸狭窄的,能替前线的将士做点事,他们必然是义不容辞,否则当初也不会随我从和平的乡下远赴阳和卫了。何况酿酒一行各凭本事,就算知道秘方,也不见得酿得出好酒。」元修解释道。
光喝酒有点无趣,元修取出两个他方才在宴席上摸来的饼子,又拿出一罐肉酱,在饼子上抹上厚厚的肉酱后,给了朱豪一块。
「这个我喜欢。」酒只有指挥使有,肉酱倒是每个人都有的,朱豪大口咬下饼子,一脸享受地嚼着那咸香浓郁的味道。「以前发肉干,硬得能崩掉牙,行军的时候就算饿都不太想吃,后来换成这肉酱,往饼子上一抹,比街上卖的肉夹馍都好吃,要是有火能烤一烤,那更是人间美味。」
元修笑得更开,眼中还隐隐有着得意。「这也是我妻子做的,我们还在乡下的时候,她就常做给我吃,说是可以保存很久。应用到行军上反倒成了美食,而且每个人都有,想来我妻子花的心力不会小。」
听他一口一句妻子,朱豪这单身汉表情有些酸,「看不出来你妻子还真多才多艺,我以为她就像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娘儿们一样,娇滴滴的连点风沙都受不得。」
「如果她真是那样的人,能举起三百斤的石块?」元修对自己的功劳往往低调又谦虚,但提到妻子就是无上限的夸赞。「我告诉你,我们一到阳和卫落脚,她马上就和邻居搭上关系,探听清楚卫里最缺什么,然后主动和军医去学习医药。以前营里发给咱们的不是只有金创药吗?现在又多了一些治病的丹丸还有冲水就可喝的药散,都是和这肉酱及酒同时发下的,我猜在这件事情上必定又有我妻子的手笔。」
朱豪吃饼子的动作一顿,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的棉袄。「这么说来,咱们身上这些旧棉袄说不定也和她有关系,因为都是同一批一起送来的。」
「我在出征之前只交代她好好看家,看起来她不仅看好了家,还让我们的家人都替前线做出了贡献。」元修摇了摇头。「我当真没想到她能做到这个地步,只是我们卫所的物资也并不充裕,要弄出这么多东西,只怕今年那些眷属们要吃苦了。」
被这一提醒,朱豪也才反应过来。是啊!他们多吃一口肉,家里人就少一口肉,他们多穿暖一些,家里人就多冷一分。
他沉默了半晌,突然一口将饼子吃了,又灌下一大口酒,然后低低笑了起来。「你妻子是叫麦芽吧?她很好,很不错,我原谅她了。」
原谅?
元修若有所思地看向朱豪,朱豪也一副你应该懂的神情,两个男人用眼神彼此试探了半晌,元修终也忍不住笑了,朝着朱豪举起酒瓶。「干了吧!」
朱豪爽朗地一笑。「干了!」
京畿之战,由冬天始,历时一年半,最后由镇西王封不凡胜出。
他抢先在所有起义军之前占领了京城,控制住皇帝,让京军为他所用,之后由元修与朱豪分别领兵,陆续战胜了湖广河南起义军及南直隶与江南联军,终于一统中原。
如今京城由封不凡坐镇,但皇宫里的情况却被封锁,众人不得而知,而远在大同府的阳和卫虽也听说王爷战胜了,但始终没有正式的捷报传来,也没有大军回来的动静,所以即使胜利,大家也忐忑不安的等着。
又是一个秋日,北方的天气已经有些寒意了,麦芽看天色已晚,便向赵大娘说道:「娘,该就寝了,你看安安都睡得快掉下炕了。」
赵大娘收回望着窗外的目光,看向了炕上睡得歪七扭八的孙女,笑道:「这娃儿现在皮实得很,整天拈鸡斗狗的,要是修哥儿回来看到小闺女成了这副德行,不知道他脸上的表情会不会多点变化?」
「就算有,那也是笑得多,他才舍不得凶他闺女。」麦芽用被子包起小安安,然后一把抱了起来。「娘,去睡吧,大军都还没回,元修不会在这时候回来的,不然我让安安今晚陪你睡吧?」
赵大娘也知道情况,可是心里就是忍不住想等,自己一个人入睡总是怵得慌,可为了不让媳妇儿担心,她还是点了点头,拎起油灯让麦芽将孩子抱到她房里,便各自回房睡去了。
半夜突然刮起了大风,把院子里的女贞树吹得沙沙作响,今夜不知为什么,麦芽翻来覆去总是睡不安稳,似乎有什么事就要发生。她侧身背对着门,抬头看着窗外天空一轮皎洁的明月,很快就要中秋了,今年不知道有没有全家团聚的可能?
才这般想着,她突然觉得房里似乎进了人,全身汗毛忍不住竖了起来,一手不知从哪里摸出了菜刀,屏息等待着。
她感觉到那人慢慢朝她走近,正当她要翻身反击时,那人突然说话了。
「麦芽,我回来了。」
麦芽猛地坐起,以为自己听错了,急忙转身一看,果然元修正风尘仆仆地站在炕边,外头的月光照在他脸上,化为一股温柔。
「夫君!」麦芽眼眶瞬间红了,展开双手就要扑向他。
但元修退了一步,急急说道:「等等,刀先收起来。」
麦芽动作一顿,看向了手上的菜刀,这才尴尬地抖手将刀放到一旁,然后直扑向丈夫怀里。
「你怎么才回来?我和娘都等了你好久,安安都会叫爹爹了。」
「我知道,我也想你们。」而且想得心都痛了,好几个夜晚,思念都压着他几乎无法呼吸。「京城的事差不多告一段落了,我等不及大军开拔,就自个儿先骑马回来了。」
麦芽感动得说不出话,也不介意他满脸的胡碴,抱着他的脸就是一阵狂亲。
元修有好久没碰她了,她这般主动,无疑是点燃了他身上的火,他也不客气地回抱了她,七手八脚的想剥她的衣服,在她身上发泄自己这么久的思念。
很快,两人滚上了炕,激烈的纠缠在一起,元修精力旺盛,自然是锐不可挡,麦芽思念成灾,哪里忍得住对他的渴望,偌大的炕床似乎都快不够让他们翻滚,月光洒落在裸露的肌肤上,让彼此都能看清楚对方的表情,他们满足了彼此一次又一次,直至筋疲力竭,连手指都快举不起来。
即使如此,元修仍是不想放开麦芽,麦芽则是趴在他胸前,小心翼翼地摸着他身上一条以前没有的伤疤。
「这是怎么了?」她轻声问,泪水盈盈,心疼地吻了那记伤痕一下。
元修轻轻抹去她滚落的泪水。「都过去了,这伤还是多亏了你们送去的药,才没有恶化。」
「你知道?」麦芽忘了哭,微微抬起头,眨了眨湿漉漉的大眼看他。
他的小娇妻,怎么会这么可爱!
元修心一软,又亲了她一口。「送来的补给太多你的痕迹了,我一开始就猜到是你的心血。后来大事底定后,我问了王爷……不,现在应该是圣上了,他说那些东西确实是你带着军眷们捣鼓出来的,因为是咱们阳和卫省吃俭用出来的物资,所以也先紧着我们阳和卫的将士们用。」
「所以你也有吃到我做的肉酱,穿到我做的衣服?」麦芽大眼亮晶晶的,笑得极甜。
元修大手摩挲着她因笑容而露出来的梨涡,轻笑道:「我不知道是不是你做的,但我确实都用到了。可别说,你那肉酱在军营里大受欢迎,连圣上都东讨西要的拿了好几罐。后来麦莛被他拿得怕了,自己偷藏了一罐在床底下。」
这种军中的趣事让麦芽笑得不行,但因为夜深了,她不敢太大声,只能忍得肚疼。
「还有你让大伙儿包的药材也起了大用,有次我们分军袭击敌军,驻紮的地方饮水不洁,但军医远在百里之外,幸好有你那些止泻的药包,否则我们就要拉着肚子打仗了。」元修想到那场战役,还心有余悸。
麦芽又笑了起来。「其实我也是想平常生病都还要煎药,花费许多时间,但兵贵神速,哪里有空慢慢煎药,才和军医讨论出速成的法子,让大家一起动手做……能够奏效真是太好了!」
元修听着她是如何组织起军屯里的军眷们,如何分配工作,合理的运用每一分人力,又是如何以身作则,说服大家省吃俭用,也说服民间慷慨乐捐,最后,他不得不佩服她一个外地人居然能让本地人如此信服她,只能说她身上有种吸引人的特质,不知不觉使人想与她亲近,听她的话。
「这次你的强悍终于用对地方了。」心情放松了,元修也终于有心情调笑她,「不是只会套麻袋打人了!」
说到套麻袋麦芽就心虚,只能干笑着,她人生中也不过做了那么一次坏事,居然就被他记了那么久。
不过说真的,她可没后悔。
元修哪里不懂她的心情,没好气地说道:「其实朱千户也不是你想得那么坏,他早就知道是你带人揍他,但他始终没说出来,后来他也用了你们送去的东西,相当感慨,所以也不再怪你了。」
「你们和解了?」
「和解了。」
「那以后还打仗吗?」
「不打了。」元修慢慢收起笑容,说起京中发生的事。「前朝那个腐败的皇帝被一刀砍了,而害死我师父的宦官我也亲手了结了。如今大事底定,新皇即将登基,麦莛很受圣上器重,不过他是个有志气的,拒绝了直接授官,而是要从乡试考起,他有信心凭实力拿状元。」
麦芽笑道:「我们家人天生都少根筋,大弟从小就是我们家最聪明的,否则也不会十四岁就考取秀才,他会有这种自信,我不意外。」
「圣上也问我想要什么官位,我拒绝了。」元修定定地望着她。「你不会怪我没让你当成官夫人吧?」
这回麦芽没笑了,反而扁着嘴儿捏住他的脸。「你明明知道我不喜欢那样拘束的生活,我也不想你当了官一天到晚和人勾心斗角,打躬作揖,娘就更不用说了,她不只一次表示她讨厌住在京师,所以你拒绝了,我们高兴都来不及,哪里会怪你?」
元修伸手压下她的头,再次吻住她,这次的吻不若先前激烈,而是柔柔的、轻轻的,像花瓣轻抚,像羽毛飘落。
每每他觉得自己爱她,她总能让他更爱她。
「等大军回来,我带你回乡。」他承诺着。
「好。」麦芽贴着他胸膛,「我们回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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