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家堡四侧分别是镖局、饭馆、粮仓与钱庄,紧紧护卫其间的中堂。许是男人当家,这东西南北中五方的建设局,都是门楣宽阔、不见虚华的朴实宅邸。
正午时分,一名扎着暗褐头巾,穿着素黑长褂的年轻男子出现在镖局内庭。此人正是掌管宁家镖局,宁可老人的三徒弟——现年二十有五的“三爷”,宁离苦。
一名小厮毕恭毕敬立在他前边候着。
说来宁离苦也好一阵没进家门了。就在刚刚,他才结束一趟镖。托镖人呢,是邻州府衙梁知州,送的东西,是几颗价值万金的夜明珠。说是当今丞相蔡太师生辰将至,所以梁知州备了一点“小礼”,托他送去给蔡太师祝贺祝贺。
当时宁离苦一听那夜明珠市值,话也没答立马要人送客。是梁知州好说歹说,又请来宁可老人威逼,他才不得不摸着鼻子带着夜明珠动身。
来回一趟个把月时间,他早懒得计算一路遇上多少贼人埋伏,就为了他怀里那几颗吃不得睡不得的鬼珠子!
若非他轻功一流,加上个性机灵,不然这会儿,世上哪还有什么“宁三爷”?!
想想拚了老命就只为了赚这五百两——他伸手入怀,一张俊脸紧皱,没好气丢了一迭银票给小厮——真是怎么想怎么不值。
“数数,是不是五百两?”他懒散一瞟。
小厮恭谨数算。“没错三爷,这儿是五百两。”
他点头。“帮我拿去给‘一爷’,还有,要他帮我转告师父,我要出去蹓个几天,会好一阵不在堡里。”
对主子吩咐,小厮早见怪不怪。宁家堡上下无人不知他们家三爷最厌恶工作。尤其前几年,老当家要他们三爷接管镖局,依三爷个性,当然是一口回绝。正当大伙心想“完了完了”的时候,是靠老当家一句话,平息了风波。
什么话这么有用?大伙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老当家威胁要断了师徒情分。
姜还是老的辣,宁可老人知道他这个徒儿虽然玩性甚坚,可对他这个师父,还是颇为敬重。只是不单是宁可老人知道如何对付宁离苦,反过来他也很懂得对付他师父。
这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师父要他接镖局走镖,成。但他也立好了规矩,凡他走完一趟镖,他便要出堡到其它地方休息个几天,谁也不得阻挠。
早先宁可老人还会念他几句,说他几个师兄弟没一个像他这么贪玩不负责任。可宁离苦从小我行我素,师父的抱怨他向来左耳进右耳出,全然不放在心上。
久了,大伙也只能被逼着习惯成自然。
“是,三爷慢走。”小厮应声。
宁离苦一挥衣袖,潇洒转身,就在这时,一名穿着灰衣的仆役远远跑来。
“三爷等等——老当家有请,请您务必立刻到中堂——”
听见喊声,一双乌溜淘气的眼珠一转,他非但没停下脚步,甚至逃得更快,只见他身一矮窜上屋顶,风吹云似,眨个眼跃离镖局数丈远。
开什么玩笑。宁离苦一哼气,自高高的墙垛跃下。
他劳心劳力好不容易走完一趟镖,还没痛快玩它一阵,师父就要招他进中堂——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他最了解师父,会突然找他去,肯定没什么好事,定又是哪个达官贵人托他送镖去!
呿!又不是傻子,他哪肯自投罗网。
他一边走着,随手摘了枝草茎丢进嘴巴咬着,思忖,该上哪儿呢?
赶了个把月的路,说真话,这会儿他只想找个暖烘烘被窝好好睡上一觉。都怪那个鬼知州,没事托那什么鬼夜明珠,搞得一堆贼头要盗他的镖,弄得他提心吊胆夜不成眠,受伤事小,他就怕稍有闪失,丢了师父跟他们镖局的脸。
他立刻想到“小春楼”——宁家堡邻近汉子们的销金窟。楼里的春花姑娘是他的相好,一个多月没见,该是过去叙个旧情的时候,他正要朝小春楼那儿走,脚步忽又停住。
春花跟他的关系师兄弟哪个不知道?等会儿师父派人找,小春楼肯定是头个目标,不成不成——他抹了把脸,忍住到嘴的呵欠,还是跑远些好。
到哪儿呢?他望着河岸边的小船,脑子忽地转出一首诗——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有了!他脚轻快一蹬,决定就到扬州!
扬州城,大街上,一名头扎双髻,约莫七岁的男童正蒙脸大哭。
“呜呜……”
“怎了小乙,老远就听见你声音?”一名十五、六岁,眉清目秀的蓝衣“少年”,自曲折的巷尾走来。
此“少年”名叫唐灵,虽然一身男孩打扮,但其实是女孩。她之所以故弄玄虚,实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唐灵一家算是命苦,她姥姥与她早死的娘命运极为相似。她姥姥年轻曾是城中知名花楼“芝兰楼”里的姑娘,在楼里攒够了钱,便择了个知心的男客嫁了。怎知道对方的真心不过眨眼,孩子生下没两年,男人心就变了。
被抛弃的姥姥年纪大了,没法在芝兰楼重操旧业,于是鸨嬷给她一份差,让她待在楼里帮里头姑娘洗衣烧水担柴。唐灵的娘长大也当了花娘,只是她命更苦,不但没留住男人的心,生下孩子没多久,还染上病死掉了。
唐灵的爹不要这个女儿,妻子一死他立刻派人把唐灵丢回她姥姥家。唐灵姥姥也有骨气,一接过孩子便下定决心,再不让她的孙女重蹈覆辙。
于是她决定把唐灵当成男孩养。
也是好在唐灵个性聪颖,手脚又利落,虽是女儿身,可爬树抓虫翻跟斗样样难不倒,从小混在一大群男孩堆里,十多年过去,至今还没人发现眼前英姿焕发的少年,其实是个女娇娥。
“阿灵哥……”被唤叫小乙的男娃扑进唐灵怀里。“都是小六子!小六子他把你送我的纸鹞抢去,我只剩下这个——”
一脸鼻涕眼泪的小乙打开手掌,唐灵一望,只见一缕被揉绉的布穗,是她早先要小乙结在纸鹞边的。
在南方,人们称呼纸鸢为纸鹞,制法拉法同出一辙,只是形体稍有些不同。而唐灵,正是城里孩子们心目中数一数二做纸鹞的能手。
她一瞧街上。“小六子呢?”
小乙往后方一指。“刚还在运河边。”
“带我去找他。”她轻推小乙。
盏茶功夫,两人找到小六子,远远看见一群男孩七嘴八舌不知吵嚷些什么。
“我来啦,我玩过我知道……”
“这是我的……”
“才不是,这纸鹞明明是小乙的,是你从小乙那儿抢来的——”
孩子群中不知是谁这么喊道,只见不怎么高兴的小六子脸蛋忽地胀红,手一抓抢了纸鹞便跑。
“不借你们瞧了!”
“你出尔反尔……”
几个男童追跑着,就在这时,唐灵向身边小乙做了个噤声手势,趁小六子跑过来,她一把抢走他手里的纸鹞。
“啊!我的纸鹞……”小六子惊喊,定神一见是谁拿走,小脸儿忽地红起。
小乙急忙挡在纸鹞前面。“它才不是你的纸鹞,它是阿灵哥帮我做的!”
小六子一哼。“你的就你的,反正我也不要了,烂死了,我从没看过不会飞的纸鹞。”
“胡说!阿灵哥做的纸鹞最棒了!”小乙回嘴。
“你给我等一等。”见小六子想溜,唐灵赶忙揪住他衣领,兜头给了他一捶。“跟你说过多少次,想玩纸鹞就乖乖跟我上山捡柴,老不做事只想跟人抢,你是嫌头被我打得不疼是不?”
几个孩童排挤小六子,不断揪着唐灵的衣袖说:“阿灵哥别理他,我们自个儿去拾柴火。”
“怎么样?”唐灵看着小六子问。
只见这孩子低着头,好似不知该不该点头答应。
瞧见他神态,唐灵就知他心里意思,不给他时间犹豫,抓着他衣领便往坡上拖。
唐灵对街坊孩子一直是这样恩威并施,加上她手巧聪明,坊里的孩子全当她是神,开口闭口,尽是阿灵哥长、阿灵哥短的。
唐灵也知道孩子们喜欢她做的小玩意儿,正巧姥姥待的芝兰楼柴火用得凶,灵机一动,招了孩子们帮忙做事。
她总是这么说:“想要我的纸鹞,成,但得过来跟我一起干活。”
“走走走,到坡上去。”
唐灵像个将军,振臂一喊,一群小萝卜头就像一排小兵似,浩浩荡荡跟在她屁股后边。
须臾,一行人在土坡上最显眼的大树下站开。
“大伙听好,”唐灵俯视他们稚嫩的脸庞。“半个时辰,不管柴火捡得再少也得回树下,不然就等着吃我头捶,听清楚没有?”
“清楚了。”
孩子们一哄而散,只剩初加进行列的小六子,满脸别扭地站在树下,进退两难。
唐灵看着他暗摇摇头。说来小六子这孩子也是命苦,昨晚她姥姥跟她提起,小六子跟她一样,亲娘很早就谢世了,才八岁就不得不跟着卖灯油的爹四处流浪,大概是因为孤单,他才会动不动跟人起勃溪。
他只是想惹人注意,却不知自己用错了法子。
“嗳你——”她轻拍他脑勺。“跟我走。”
“谁要跟你走!”小六子一扮鬼脸,拔腿就想跑。
可唐灵整治过多少孩子,她随手像拎鸡似地一抓。“叫你来你就来,啰嗦什么。”
“哼!我就是不捡柴,你以为我稀罕你的纸鹞!”
一路上,就听见脾气别扭的小六子不断乱叫。唐灵这边,却是文风不动,一径笑着。
唐灵熟知林中每一处,特别挑了个柴枝最多的地方松手,小六子一觉颈上没了压力,立刻跑得不见踪影。
唐灵也没追,她臂一伸,轻巧攀上邻近大树,居高观望小六子动静。
她看见小六子停步等她,发现她没跟来,僵了一会儿,便开始弯腰拾柴。
这小子,就一张嘴倔。
她呵地笑着。
好了,该换她干活了。唐灵一揪树藤,蹬了一脚,“咻”地溜了下来。
“哎呦……”
就在她脚方着地的时候,她突然听见一声呻吟。
什么东西?!她一察觉脚下有异,吓得朝旁一跃。
可不跳还好,一跳,反而绊着落叶堆里的东西,她整个人往前扑。
糟糕!
就在她以为会撞伤脑袋,落叶堆中伸出一双手,紧紧环住她细瘦的腰肢。
“亲亲小春花,很想我是吧?瞧你今天这么热情——”
一阵嘻笑声传入耳朵,唐灵还来不及回应,一张嘴突然被吻住。
滑腻的舌钻进她因吃惊而张大的双唇间,甚至还颇有余裕地蹭着她唇内兜转、吮吸,过于惊吓的她根本不知该做何反应,只能傻傻被吃豆腐。
轻薄的人儿正作着好梦,吻得正兴起,一双手也自然而然顺摸了下去,只是摸着摸着——怪了!
“怎么没有?!”
底下人咕哝声进耳,唐灵才惊觉不对劲。
瞧瞧对方手正摸她哪儿?
胸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