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是部电影,罗蕾莱相信她会是电影史上最韧命的女主角,因为无疑的,这是一部惊悚片,或者应该说,这是恐怖混合惊悚,揉杂悬疑,再添增一丝间谍气息的大杂烩。
囚禁在类似史蒂芬金毛下常见的废弃荒凉小屋,夜半时分,时常发出嘎叽嘎叽吊诡声响的楼阁,湿气极重,散发着腐朽的霉味,她没丧失理智已经是超越常人极限,更何况还能时时保持清醒状态,随时记录着周遭一切,以备不时之需。
尽管状况极为恶劣,但罗蕾莱心里仍然保有一丝丝极为微弱,关于希望的火苗。
“吃吧。”莫里斯太太持续每日两次送餐截至此次已达十天,很显然的,这位壮硕冷酷的妇女耐性不佳,脸色日复一日越发铁青。
罗蕾莱趴卧在边缘凹陷、失去弹性的弹簧床上,原已严重后缺乏营养的身子经过这段时日来的摧残,更显羸弱。
她懒洋洋地撑起纤细的四肢,抽起条状的干硬面包啃嚼着。一开始,她确实怀疑过他们会在食物中动手脚,转念一想,她的存在尚有价值,老怪物肯定不会这么快便赏她一个痛快。
又是等待,老怪物和莫里斯太太不知在静候着什么,或者是等待谁的到来。
“每天服侍那个老怪物,你都不嫌烦,不觉得恶心?”先喝了口白开水帮助吞咽,罗蕾莱觑着照惯例监视她用餐的莫里斯太太。
莫里斯太太轻蔑的眼神凌厉如刺,凶恶地回瞪着她。“能在施奈德上校身旁做事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荣幸,你要是胆敢再用那种字眼称呼上校,相信我,你会后悔的。”
罗蕾莱是天生反骨,但不是天生爱找死,当然晓得自保为当务之急。“上校?”
原来老头位阶不低,难怪这么爱发号施令。
“当然,上校只是这些年来饱受癌症折磨,心志较为软化,倘若是从前,像你这样不听话的小废物早已经曝尸荒野。”
“是喔,真遗憾我出生得晚,没能亲眼目睹老头风光的模样。”拜托,狠话谁都会撂,要不是有这头大母熊阻挡,以她曾经以一对三的风光纪录,区区一条垂垂老矣的痛狗能奈她何?
从罗蕾莱那双不驯的大眼读出嘲讽与委屈式的吞忍,莫里斯太太冷笑,“只要拿到线索,我便不用再对你处处忍让,届时,我会请求上校让我亲手解决你这只小母狗。”
罗蕾莱硬是制止自己反唇相稽,力求冷静,纤手握紧玻璃杯,拼命压抑强烈的情绪。“你说的线索,该不会是和拜伦有关吧?”
冷静,冷静!她必须不断地套话,才能研判出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向。
莫里斯太太并不觉得这个瘦不拉几的东方少女能有多大作为,加上数日来看尽了她的温顺求让,防范的戒心自然而然略微松懈。
“哼,那个小杂种还没有足够的胆量背叛一手拉拔他成人的上校,等他解决了罗兰那班人马,最后也只能乖乖滚回上校脚边。”
“也就是说,我的那把琴此刻在他手上?”额头沁落几颗冰冷的汗珠,罗蕾莱几乎能感觉得到心底微弱摇晃的火光正逐渐熄灭。
“小杂种是这样告诉上校的。”小杂种、小混蛋、小母狗诸如此类的难听词汇可说是莫里斯太太的口头禅。
“难道你们没有想过,也许他的立场早已完全倾向罗兰,可能已将那把琴转交给罗兰人?”感谢这两个怪人多日来的资讯传递,他对所谓的罗兰家族已有粗浅的认识,尽管还是有点半信半疑。
杀手家族?她严重怀疑这些人是精神分裂,要不就是罹患严重的妄想症,先是二战魔头希特勒,再来是骇人听闻的杀手世家,当这里是好莱坞还是小说世界啊?
好吧,确实是有点依据可循,毕竟她从来没见过拜伦那般身手敏捷的男人,而他谜般的魔魅气息很不真实,仿佛隔着朦胧的梦境般的迷离遥远。
但是杀手?饶了她吧,这比拍电影还要扯!
“相信我,拜伦不敢,也没有胆子这样做。”莫里斯太太打断了她的沉思。
“为什么?”她故意夸张地曳长尾音问。
莫里斯太太笑得像是无端获得一笔巨额奖金,整齐盘高的发让她光洁的额头光可监人,但她接下来的这句话,却远比阿拉斯加的风雪还要冰冷刺骨。
“如果他还想见到他母亲的话。”说完,她用力抽走处于惊愕状态的罗蕾莱手中的空杯,将剩余的面包连同托盘一并取走。
尽管目前尚不能随心所欲的处置这个喜欢以言语冲撞人的东方少女,但起码能以饮食的方式进行缓慢的折磨。
砰一声关上门,落锁声接着铿锵震响,重新恢复独处的人儿仍瞠大双眼木然发愣,在余波荡漾的震惊过后,心中翻涌的是无尽的茫然。
如果他还想见到他母亲的话……
该死的混蛋,原来他的母亲仍在人世?原来这个男人彻头彻尾都耍着她玩!
怒意即刻激烈的翻腾,苍白的脸宛若遭受一拳突袭,错愕之余,布满了无形的血淋淋伤口,狼狈不堪。
忽然间,罗蕾莱似乎透悟了些什么。自作多情的代他挡下棘手的麻烦,而这个罪魁祸首却蒸发似的杳无音信,甚至必须透过他人之口揭穿他的谎言!
假使这是经过巧妙设计的局,究竟何处该是结束的终点?而她的存在,到底提供了拜伦什么样的筹码与何种特殊意涵?
“该死的混蛋……”梦呓似的喃喃咒骂不曾间断,真至脸颊一片湿凉,她才惊觉自己竟然为了那个没良心的自家伙而软弱的落泪。
很好,这样的情节就像是俗滥的爱情片,惨遭男人玩弄、抛弃的女主角,正等待尚未出场的第二男主角英勇的前来拯救……去他的!去他的!
如果这是当上女主角所必须付出的代价,那她愿意自动弃权,滚回去当她的路人甲!
怒意发酵成浓稠的悲哀之后,夜已深沉,罗蕾莱伴随着压抑的忧郁沉沉入梦。
寒窄声若有似无,刚开始,她以为是风刮窗子的震晃声,待困倦的睁开双眼时,才恍然惊觉有人闯进了房间中,她迅速凝神,赫见莫里斯太太手握一把短枪,面色阴沉的垂瞪着她。
卧趴之姿的僵直娇躯徐缓的仰起皓颈,瞪着枪口不敢擅动,她知道这不是玩笑,更非是荒谬的恶作剧,而是真枪实弹的血腥威胁。
“终于让我等到能好好整治你的机会。”莫里斯太太挥动手枪示意她起身。
罗蕾莱俐落地撑起身子下床,尚不来及站稳双足,便让虎视眈眈的蛮臂一把扯起,一路拖行。
楼梯转角处,有几次她试探的企图缩回手臂,盼能趁乱逃脱,但那根本是天方夜谭,这头大母熊的孔武有力与野蛮残暴,绝不容许有人轻易挑衅。
走出废弃的木屋,罗蕾莱被押上一辆灰扑扑的箱型车后座。车子内部明显经过改造,拆卸了一排座椅,腾出空间,车底接了精密的小铁轨以及许多电子仪器。
她被塞进角落,蜷缩成团,稍后,几乎与轮椅不分彼此的老怪物循着电动铁轨被送进后座。
多日未见,施奈德覆盖于氧气罩下的面颊更加凹陷,骨瘦如柴的身躯根本已经撑不起那袭卡其色旧式军装,像是孩童偷穿大人的衣物般可笑,却也显得诡异又恐怖。
没有与罗蕾莱交谈,老怪物边说话都像是临死前的痛苦喘息,而眼前显然有更重要的大事等着他亲自处理,他自然不可能再将宝贵的力气浪费在她身上。
莫里斯太太一如往常随侍在老怪物身边,兼任今晚的司机,并且透过后照镜时时刻刻盯住罗蕾莱的一举一动。
不对劲,大大不对劲,那些镇日埋伏于屋子内外的凶狠保镖,何以未能一起随行?反而像是怕节外生枝,刻意避开他们,不让任何人知晓。
听着施奈德以流利的德文与莫里斯太太交谈,罗蕾莱纤秀眉越蹙越紧,狂冒冷汗的手心一再拢握成拳。按照现下的局势判断,他们极可能是准备上某处和某人接洽……
会是拜伦吗?
多可悲啊,面临生死存亡之际,她能寄予厚望的人,居然是一手将她失落如此险境的男人。自哀自怜当然不是她的风格,只是忽然感觉到胸中一阵凄凉。
那一夜,她不应该回首,一如当初她不应该多看他两眼,便不会铸下这些足以致命的重大错误。
颠簸的路持续了好一会儿,空荡荡的胃火烧一般灼痛泛酸,罗蕾莱连闭上双眼的力气也荡然无存,只能直直的空瞪着前方,开始回忆这十八个年头最值得她缅怀的记忆片段。
沉浸于思绪中,令她暂且遗忘了身子的不适,蓦地,一个急促的煞车震醒了她,迷惘的瞳眸瞬间又恢复戒慎的状态。
今晚,深蓝的夜空中,缺了一角的月亮有着卡夫卡式的魔幻诡魅气氛,星子稀落的散布。
下车后,罗蕾莱仰起头,水眸牢牢烙印这迷蒙的夜色,天晓得自己往后是否还有机会再看到这样的景致?
前方是一座湖,宛若明镜,粼粼的赏光优雅的划开如丝的水面,水雁歇寢在水畔的草从中,颤晃的树蚜摇落了几片枯叶,飒飒作响。
因为黑暗,罗蕾莱偎缩起纤细的双臂,反抱住自己,带着惶然的目光诬蔑科冷静地判断逃脱的机率与最佳路线。
然而,当她溢满惧意的晶眸在掠过湖岸另一端沙洲时,却完全愣住了。
宛若一头跳望湖面的狼,修长而瘦削的高大身影鹄立在沙洲上,一件长及膝头的开襟黑风衣像隐藏起那些不为人知的黑暗秘密,当夜风扬起,两襟翻飞如翼,发丝虚掩着冷峻的脸庞,太过深邃的眼令她看不清他眸中流动的情绪。
绷得过紧的漂亮下颚俏然泄漏了他恶劣的情绪,踩着黑色军靴的笔直长腿刚劲地伫立,犹如沐浴在莹白月光下的一尊雕像,美丽却冰冷。
罗蕾莱愣瞪着那个她昼思夜想的男人,喉咙忍不住发酸,她不禁捂起嘴猛咳,甚至咳得泪珠自眼角无声无息的滚落。
去他妈的,她不是在哭,绝对不是!
“省省吧,他可不是为你而来。”莫里斯太太嘲笑道。
罗蕾莱不矛理会,迳自咳到舒服了些后,便佯装若无其事的抹去两颊的湿濡,泛红的眼觑过前方湖面倒映出的俊美人影,胸闷更遽。
“东西呢?”施奈德摘下氧气罩,低沉质问沙洲上的孤狼。
“在树林里,只有我才知道的地方。”拜伦终于迈开步伐,月光下,镌深的阴郁俊脸呈现出银白色调,朦胧如画。
施奈德的眼睛因过度亢奋而充满血丝,他焦急如焚的一再滑动轮椅,不耐烦地出声催促,“该让这一切正式落幕了,快把东西交给我!”
“在那之前,先把我想知道的事情全告诉我。”拜伦勾起唇冷笑。
“该死的小杂种,在我面前还轮不到你讨价还价!”施奈德恼怒不已,一心只想越紧获知宝藏的线索。
“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拜伦,省下你的咆哮吧,施奈德。”拜伦不着痕迹的梭巡过周遭,果真如他所料,害怕遭人觊觎,施奈德连平日随身同行的保镖都撇下了。
“别以为有罗兰为你撑腰,就代表你已是他们的一分子,别傻了,你和你父亲一样,都是天生的野心家,你身上流着坏胚子的血,无论过多久都不会有任何改变,你不是背叛了罗兰把她交给了我,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闻言,罗蕾莱下意识咬住轻颤的唇瓣,企盼能在拜伦的脸上读出一丝丝关乎歉意的讯息。
出乎众人意料,拜伦矫健的跃步,双手放在风衣的口袋中,目光隔着一段距离静静梭巡着,最后,燃着两簇火焰的灼烫目光苍悒的秀丽脸蛋上。
拂来的晚风凛冽如冰,冷得让罗蕾莱无法歇止地频频喘息,喘疼了胸口,也喘痛了心扉。
“把东西给他。”按捺不住心急的施奈德烦躁的下令。
莫里斯太太警戒地随伺在侧,从军装口袋里拿出一纸地图与一只老旧的腕表,顺手抛去,一并落入拜伦的大掌中。
“这两样是你父亲的遗物,里面藏有你母亲下落的线索,现在,依照约定,你可以把东西交给我了。”施奈德焦急地道。
“这些东西本来就属于我,何来约定?施奈德啊施奈德,你聪明一世却糊涂一时,过度贪婪便是你最大的弱点。”拜伦的笑容像是绽放出毁灭之前最后的灿烂。
“你这该死的小杂种……”
“她是假的。”
施奈德又目凸瞪,剧烈地哮喘,“你、你说什么?”
“我背叛你,一如当年你煽动我父亲背叛罗兰,只是这次,我选择的是正确的背叛。你的野心早被狄海涅看穿,你说你是遭罗兰抛弃的族人,事实上,那是因为你精心策划的一场谋权斗争失利,所以你便以煽动性的字眼让我父亲追随你,好沦为你的杀人工具与打手。”
“在这么多年以后才察觉真相,不嫌太晚吗?我的小拜伦。”长年密织的谎言之网一瞬间被戳破,施奈德丝毫不觉心虚,反而一脸得意。
多年来积在心头的不确定与质疑霍然得到解答,原来,他的父亲真如同狄海涅曾说过的,只不过是随时能供递补撤换的傀儡罢了。
最可笑的是,他曾经为了这个阴谋者出生入死。
沉默片刻之后,拜伦笑容未敛,嘲讽的笑道:“我调查过你的财务状况,看来,一心想斗垮罗兰家族的施奈德已经濒临破产边缘,如今已经自顾不睱,又怎么会有多余的心力找回流落在外的孙女,享天伦之乐?”
施奈德脸色倏变,急躁的咒骂,“该死的小杂种!”
“忘了转告你,据说你被记载在族谱里的臭名,让罗兰人最为反感的一点就是,你是只让人作恶的法西斯猪。”拜伦掀动薄唇,咧开残狞的一笑,始终放在口袋中的左手迅速伸出,顿时,一束红光宛若死神的记号,浮映在施奈德光秃的前额。
众人俱愣,莫里斯太太正欲扑身挡下这一记狙击,终究还是慢了半拍。
震耳的枪声响起之后,轮椅上的风中残烛闷哼一声,斜倒着滑下。
腥红的血飞溅如骤雨,罗蕾莱颤抖着手抚着自己的脸,胡乱抹了数下,指头和掌心全染上液状的殷红。
“啊——”莫里斯太太发狂似的嘶吼,拼命想扶起施奈德如断颈般颓软垂落的头颅,血腥味伴随着湖面的烟风,弥漫整座幽静的湖。
罗蕾莱愣愣的站着,膝头微颤。拜伦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畔,面无表情的俯睨着她。
面对鲜血淋漓的残酷杀戮,他的神态始终无动于衷,一如初次与她见面时那般寒漠,她心中震颤,尽管施奈德的非人行径根本已称不上个人,但毕竟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啊!
无法承受施奈德已死的事实,莫里斯太太丧失心智般不断高亢的尖吼:“你竟然敢这样做!我发誓我一定会报仇,我要让你知道杀了上校的下场会是生不如死!你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你父亲的葬身之处还有你母亲的下落!”
拜伦置若罔闻,只是瞟她一眼,便又转向犹然呆愣的单薄纤影,眸子晦涩阴郁。
“都结束了,你可以……”
“都是假的?你对我说过的话……全是假的?”
幽邃的锐眸毫无遮掩的迎视罗蕾莱蓄满水雾的双眼,以能摧毁一切希望火苗的冷冽口吻淡淡的回应,“没错,一切都是假的,包括你的身份,都是假的。”
罗蕾莱缓缓掩下黑睫,透澈的大眼凝结着即将倾泄的湿意,感觉森冷的寒意攀上她的身子,辗转漫上发颤的胸口,冻结了所有的感官。
“那印记是怎么回事?他们说的抽血检验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说了一个十分蹩脚的谎言。”太过平静冷然的俊容完全窥探不出任何一丝情绪波动,拜伦侃侃地道:“那个属于罗蕾莱的疤痕,是个证明身份的特殊印记,施奈德知道这件事,所以唯一的方法便是由我来帮你烙上;抽了血的针筒在交给莫里斯时暗中转手掉换,我给她的,是真正罗蕾莱的血液。”
“究竟谁是真正的罗蕾莱?”绝望的痛苦远比撕裂她的心要来得更难捱,比面对死亡还要难受。
“你何必明知故问?”拜伦缓缓转开脸,不看她痛楚的苍白秀颜。
“是Dolly。”她闭上双眼,苦涩的替自己解答,血流不止的无形伤口又再度被利刃割裂。“早应该猜到的,集所有美丽光环于一身的人,和悲惨得像只下水道灰鼠的我,白痴都该知道她才是真正的罗蕾莱。”